李治寄希望於武媚娘的,也正是她自己想做的。


    已經無法弄清這個女人的政治興趣從何而來。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對政治有著天生的敏銳和潛能。再加上女人特有的直覺,玩起來便得心應手,從容不迫,遊刃有餘。


    比如奏請褒獎韓瑗和來濟。


    表麵上看,這事怪異。因為褚遂良是在禦前會議上被高宗皇帝問起,才發表意見的。韓瑗和來濟則明明可以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卻偏要主動表示反對,豈非更加可惡?


    然而熟悉朝廷事務的武昭儀很清楚,按照隋唐兩代實行的三省六部製,所有詔令依照程序都要由中書省起草,門下省審核,並有權駁回皇帝的任命。韓瑗和來濟便正好是兩省的長官。他們唱反調,封後一事就無法昭告天下。


    創設於唐初,經過幾朝發展,三省六部製已經成為國家運轉的核心機構。圖據本中華史第十三卷《隋唐定局》。


    更何況,按照製度,他們也是當然的宰相。


    顯然,這兩個人至少暫時不能得罪。相反,奏請褒獎韓瑗和來濟,一方麵可以顯示自己寬宏大量,另一方麵也可以分化瓦解反對派集團,還能保證兩省在後麵的法定程序中予以積極配合,堪稱通盤考慮,左右逢源,一箭三雕。


    武皇後實在是太懂政治了。


    什麽是政治?在帝製時代就是人事,就是幫派,就是權力的授受,以及利益的分配和再分配。因此,奏請褒獎韓瑗和來濟隻是緩兵之計,建立自己的隊伍才是根本之策。何況武家班的人選也很現成,比如李義府和許敬宗。


    李義府跟來濟一樣,都是高宗做儲君時的太子黨,以文采斐然而聞名於世,當時並稱來、李。但,來濟耿直,義府諂媚,也陰險,人稱笑裏藏刀,外號則叫李貓。[8]


    貓都是要偷腥的,李義府也一樣。廢王立武一事懸而未決時,長孫無忌不知抓住了這家夥什麽把柄,打算把他貶到外地去。李義府驚慌失措,便問計於同僚王德儉。


    王德儉說:現在能救你的,隻有一個人。


    李義府問:誰?


    王德儉答:武昭儀。


    李義府搖頭:皇上想立昭儀為後,至今沒有結果。武昭儀自己的事都辦不好,還管得了別人?


    王德儉笑了:武昭儀不能如願,是因為孤立無援。如果你能雪中送炭,肯定轉危為安。別忘了,昭儀的事,就是皇上的事。你幫了皇上這個大忙,還怕長孫無忌嗎?


    李義府如夢方醒,於是代替王德儉到宮中值班,當晚就向皇帝叩請廢黜王皇後,改立武昭儀。這對於陷入困境的李治和武媚無異於撥雲見日,李義府則鯉魚跳了龍門。他被任命為中書省副長官中書侍郎,並以“同中書門下三品”的身份成為可以參加政事堂會議的國務委員。[9]


    萬事開頭難,李義府的投石問路也意義非凡。首先,皇帝和昭儀發現,朝臣並非一邊倒,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就有了鬆動的可能,也就有了對李績的谘詢。其次,某些人看出其中奧秘,開始置身事外坐山觀虎鬥,比如尚書省副長官兼國務委員於誌寧。第三,由於李義府的表率作用,一批見風使舵投機取巧的中高級官員公開站到了武昭儀一邊,逐漸形成一股不大不小的勢力,並影響局勢。[10]


    這個團夥的代表人物,就是許敬宗。


    許敬宗是看準了風頭才出手的。李績那個不是態度的態度告訴他,朝廷必將分裂,皇帝、昭儀和司空的那一派才是旭日東升。因此,他一麵到處散布李績的說法,一麵推波助瀾大造輿論。他的說法是:宰相們亂管閑事。一個農民多收了三五鬥,尚且要換老婆,何況貴為天子?[11]


    這話說得粗俗不堪,不過話糙理不糙,皇帝和昭儀也聽得很入耳。何況許敬宗是有影響力的。他是當時著名的曆史學家,又官居禮部尚書。依照唐代製度,六部尚書與尚書省左右仆射地位相當,號稱八座,豈能等閑視之?


    如此給力,不能不賞;如此貼心,當然要用。武昭儀封後的第二年三月,李義府被任命為中書省長官;八月,許敬宗出任門下省長官。與此同時,來濟被貶到今天浙江省的台州市,韓瑗則被貶到了今天的三亞。[12]


    沒有證據表明這是武皇後的主意,但肯定是她希望看到的結果,也是李治的心願。在剛剛過去的那場鬥爭中,長孫無忌、褚遂良、韓瑗和來濟讓他感到寒心和後怕,李義府和許敬宗則讓他感到欣慰,就像孤軍奮戰的鬥士遇到了拔刀相助的俠客,四顧茫然的獨行者看見了遠方的一縷炊煙。


    人最珍惜的,就是他孤立時得到的支持,哪怕這種支持微不足道,哪怕它來自卑賤的人。這時,感恩者一般都不會去考慮支持者的動機。同樣,李治也不會去琢磨,這些家夥究竟是忠君愛國,還是投機取巧;是自己的隊伍,還是皇後的人馬。對於當時的他來說,這些都不是問題。


    遺憾的是,李義府和許敬宗都是小人。


    小人得誌便猖狂。當上了國務委員的李義府聽說洛陽某女犯長得國色天香,竟命令審判官枉法釋放,然後據為己有金屋藏嬌。東窗事發後,又逼那法官在獄中自殺。如此無視王法,當然要被彈劾,卻被高宗皇帝包庇縱容。[13]


    李義府春風得意。他居然對彈劾自己的侍禦史(官階從六品)說:禦史大人放了空炮,不覺得慚愧嗎?那位監察官員卻昂然答道:孔子任大法官七天,就殺了少正卯;下官任侍禦史六日,卻不能為民除害,確實慚愧![14]


    看來,公道自在人心,多行不義則必自斃。七年後,作惡多端的李義府終於被判處流放。案情其實簡單:朝廷已經內定授予長孫無忌的孫子某職,“專業賣官為事”的李義府卻將這個消息泄露給當事人,然後索要七十萬。因此,朝廷給這家夥定的罪名是泄露國家機密,而非索賄受賄。[15]


    三年後,李義府死在了今天的四川省西昌市。據說消息傳來時,朝野上下無不額手稱慶,拍手稱快。[16]


    許敬宗倒是壽終正寢,活到了八十一歲,死後還被高宗皇帝追贈為從一品的開府儀同三司。的確,此人不像李義府那麽放肆和囂張,惡劣程度卻不相上下。他在主持國史館工作時,就曾利用職權牟取私利:向他行賄便不吝粉飾,跟他有仇則盛加其罪。如此篡改曆史,難道還不是小人?[17]


    武皇後卻顧不上這麽多。對於她來說,最重要的是建立隊伍,集結人馬,而無論這些人的品質如何。何況所謂的君子都不跟她合作,不起用小人又能怎樣?


    也隻能靠政治態度來畫線。


    實際上,小人有小人的用處。他們最擅長察言觀色和揣摩上意,也擅長造謠告密和拍馬吹牛。因此,製造事端要靠他們興風作浪,遮人耳目要靠他們粉飾太平,在宮廷鬥爭中更不妨將種種卑鄙齷齪之事,放心地交給他們。


    放心是肯定的。小人沒有道德底線,方便收買;沒有個人意誌,容易指揮;沒有社會基礎,不難控製,而且一旦失去利用價值即可棄如敝屣,豈非物美價廉?


    所以,曆代帝王都是既用君子,又用小人。前者用來伸張正義,樹立楷模;後者用來製造恐怖,實施陰謀。君子是領頭羊,小人是看門狗,缺一不可。女皇武則天在她執政的後期大量起用狄仁傑那樣的正人君子,就是證明。


    但現在不行。武昭儀雖然霸王硬上弓當了皇後,其實根基未穩,危機四伏。長孫集團人還在,心不死,王皇後和蕭淑妃也未嚐沒有複辟夢想。看來,靠陰謀奪取的地位,也隻能靠陰謀來維持,甚至借助小人殺出一條血路。


    是的,她要殺人。


    [8]見兩《唐書》之李義府傳。


    [9]見《新唐書·李義府傳》。


    [10]這些人是:禮部尚書許敬宗,禦史大夫崔義玄,中書舍人王德儉,大理正侯善業,大理丞袁公瑜等,都相當於省部級。名單請參看雷家驥《武則天傳》。


    [11]見《新唐書·許敬宗傳》,《資治通鑒》卷一百九十九將此言論係於李績表態以後,故雲。


    [12]見《舊唐書·高宗紀》,參看《新唐書·高宗紀》。


    [13]此事應該發生在武昭儀封後之後,李義府任中書令之前,故《舊唐書·李義府傳》係於顯慶元年,《新唐書·李義府傳》係於永徽六年。具體細節,兩《唐書》也記載不一。比如該法官之死,《舊唐書》稱本人畏罪自殺,《新唐書》稱李義府殺人滅口。


    [14]見《舊唐書·李義府傳》。李義府逃脫彈劾的原因,《新唐書》稱係高宗皇帝包庇,《舊唐書》則稱該侍禦史措辭不當。


    [15]見《舊唐書·李義府傳》,同時參看《新唐書·李義府傳》。


    [16]見兩《唐書》之李義府傳。


    [17]見兩《唐書》之許敬宗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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