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絲微風吹過,嬴九歌古怪地看著甘甜——他其實有點兒不太明白甘甜說這話的意思,什麽叫做他太笨了?如果不是甘甜說這個話,他早就生氣了。但因為是甘甜說的,所以疑惑的情緒取代了‘被嘲諷’的怒意。


    甘甜應該沒有嘲諷他的意思…實際是有的,在兩人剛認識的時候,嘲諷是有的,隻不過現在被選擇性遺忘了而已。


    “我們去走走吧。”甘甜微微一笑:“不過在那之前先去放一下書袋。”


    甘甜指了指小樓前的空地,示意一會兒再碰麵…要說事的話這裏還是不太方便。


    嬴九歌並不知道甘甜要說什麽,他甚至沒搞清甘甜能說什麽,話說回來了,他家拿點兒破事兒還有什麽可說的呢?隻能說,因為甘甜的反應太超出他的預計了,所以嬴九歌腦袋裏出現了‘空白’,類似於‘過載’,所以才是這種反應啊。


    之所以這樣,也不是嬴九歌沒見過世麵,隻是按照正常的預計,怎麽也不該是這種反應——甘甜可以阻止他,這是很正常的反應,畢竟他知道甘甜是什麽樣的人,正如祝八百和姬無涯都說過的,她和他們不一樣,她並不受仙界所謂‘理所應當’的影響。即使是所有人都認為‘可以’的事,她也可以否定。


    有些事或許很遺憾,但現實如此,又能有什麽辦法呢?事實上,在這個世界呆久了,內心都會有不同程度的‘扭曲’。這個時候再談‘不應該如此’,不會顯得英明睿智,抑或道德高尚,隻會讓人覺得矯情。


    就這樣,不應該的事變成‘正常’,所有人的觀念都扭曲了。


    甘甜是罕見的明明出身仙界最好的家庭的家庭,卻絲毫未受此影響的存在…這非常珍貴——不是因為她能堅持‘正確’,說出否定,更因為她的堅持沒有雜念,並非出自什麽私.欲。


    以及,她是真的有向這個世界挑戰的勇氣的。


    嬴九歌有的時候覺得甘甜過於可怕了,各種方麵都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就說出了什麽了不得的話——大家圍桌而坐的時候經常會討論問題。雖說年紀不同,修行上差異很大,但即使是水準最一般的也能說一些新觀點,甘甜管這叫‘頭腦風暴’,不管叫什麽,這些討論確實能給人以啟發倒是真的。


    甘甜在‘頭腦風暴’的時候是很放鬆的,平常不會說(或者沒機會說)的話這個時候說不定就提到了。


    給嬴九歌印象最深的討論並不是關於法術、煉氣這類的,而是關於曆史的。


    “‘謊言重複千遍就是真理’…曆史裏太多真真假假啦!”


    “沒辦法呀,因為‘權力’呀,‘權力就是他人反抗時下達的一個他所服從的命令的命令的可能性’…在曆史的長河中,不斷有人權勢滔天,所以現在的史書全部看作謊言也未嚐不可。當然,單純地想要了解曆史的進程看看史書也不錯…”


    當時之所以討論這個問題,是因為甘甜喜歡讀傳奇小說,而傳奇小說很多都是野史衍生而來…祝八百因為這個好好嘲笑了甘甜一番。甘甜的反擊也很明確,史書又能如何呢?也不過是當權者任意塗抹的存在。


    或許裏麵的事跡是確實存在的,但隻要稍微改變一下記述方式,小小增刪、改變一點兒其中的細節,一切就會是天差地別也說不定。這樣看來,鬼知道史書有沒有比野史敷衍而來的傳奇小說更準確。


    至少是不會更‘高貴’的。


    當然,史書還是講邏輯一些…雖然很多時候依舊處處是破綻,但這種破綻還是比史書之外的‘流言蜚語’要小得多。前者就像是化妝好手的妝麵,出現不妥之處就格外刺眼。後者就像是初學者的妝麵,因為到處都是問題,反而沒什麽可說的了。


    在關於‘曆史’的討論中,甘甜總是能夠用最隨意的口吻,最輕描淡寫的態度說出最了不得的話,更重要的是她自己好像對此一無所知。嬴九歌自己並不是這方麵的高手,很多時候他的體悟還沒有那麽深,但看姬無涯祝八百那些人意味深長的表情就知道了…總之,比他判斷的還要驚人。


    她是看破了人間規則的孩子,很清楚地知道仙界沒有凡人想象的那麽美好。當然,這不是仙界的錯,雖然大家說是‘仙界’‘凡間’,事實上大家都隻是‘人’這種生靈而已,所以凡間、仙界都一個樣。


    所以甘甜並不是不知道世界深淺,就能隨便去否定的那種人,也不是隻口頭說說那一派——嬴九歌其實一點兒也不懷疑甘甜打算積累多一點兒力量之後就去改變這個世界。


    別人如果有這個打算,嬴九歌是會笑的,因為太可笑、太異想天開了。但如果是甘甜,感覺又不一樣了。既是因為甘甜對嬴九歌來說是特別的,也是因為嬴九歌覺得甘甜有那樣的能力。


    甘甜雖然沒有特意說過將來的打算,但日常中她也沒有瞞著身邊的人。如‘等離開清虛天,我就要…’這樣的話她說過很多,她對於修仙者該怎麽修煉,以及改變現在仙界的樣子,有一個很清晰、很堅定的想法。


    這很不同尋常,即使是嬴九歌這樣一個對外界不怎麽感興趣的‘仙二代’,也明確地知道仙界不怎麽好。看著花團錦簇,實際上有各種各樣的問題,如果不做出改變的話,崩潰隻是遲早的問題。


    但那又怎樣呢?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這樣的問題離嬴九歌這樣還在仙府的修仙者來說太遠了。更何況,以他的心性實在不覺得這是什麽了不起的事,他本來就是一個對外界沒什麽興趣的人。


    知道仙界有問題的人很多,隻不過有的人清晰,有的人模糊罷了。這就像是一個充滿各種矛盾的社會,生活在這個社會中的人或多或少都意識到了問題,具體認識到多少,這就要看個人頭腦、身份、認識事物的能力,以及對這件事的關心程度了。


    也有不少人對於這樣的境況有自己的‘見解’,當權者中還有人嚐試著解決一些問題。


    但有清晰、堅定想法的很少很少,提出問題並不難,難的是提出解決問題的方法,並且堅定這個方法絕對有用!


    甘甜就是其中之一。


    嬴九歌覺得甘甜身上有一種矛盾的氣質…她是能夠一眼看到底,絕對不會出現在他們這些人中間的一泓春水,同時她又什麽都知道。這種知道並不在於她的經曆,而是因為她就是知道,她的腦袋裏裝著這些東西。


    …多年以後嬴九歌回憶起這時,會覺得這個時候的自己根本不知道自身處在何等境地中。


    很多事情這個時候就已經塵埃落定了,對於他那個年紀的少年來說,被一個人吸引住全部注意力,無論對方做什麽都覺得實在是太特別了,這本身就是再明確不過的預兆。隻不過當時的他太年輕,經曆的太少,不以為意而已。


    總的來說,甘甜在知道一切後阻止他是不奇怪的。另外,什麽也不說,假裝自己不知道,這也是有可能的,雖然這個可能性稍微小一點兒——這一點就要說到甘甜的性格了,她雖然有原則到‘傻氣’,阻止這件事發生一點兒也不奇怪,但她同時也是一個很重感情的人。


    隻要被她劃歸到自己圈子裏的,她都會盡力幫助,她並不是拿這當義務,隻是性格讓她選擇這麽做。


    如果感性壓倒了原則,這也不是不可能呢。


    隻是這個過程必然非常痛苦,自己給自己設下的原則,親手去打破的話等於是從內心中摧毀自己一次。這樣事一旦發生,痛苦是必然的,同時還會改變她純潔的內心。


    嬴九歌有的時候也會覺得自己卑劣,居然會讓甘甜來做這個選擇——所以是阻止我,還是假裝什麽都不知道?他想要她選後者,沒有太多理由,就是這樣希望的。


    他並不是什麽好人,他早就知道了。


    隻有她才會天真地覺得,他不是表麵上看起來那麽糟糕,他做的糟糕的事是有理由的,生活中遇到的人和事給他造成了不好的影響,所以他成了現在的樣子。與其責怪他,不如去改變他的生活…她居然覺得他是有救的!


    他確實不是表麵上看起來的樣子,應該說他比看起來要更糟糕!


    當然,他也不會因此有什麽欺騙了她的負疚感——不隻是他,祝八百、周家雙胞胎、姬無涯這些人都一樣!同類會明白同類是什麽樣的‘存在’,大家誰不知道誰的底細呢!大概也就是甘甜才會有那些亂七八糟的‘認知’了。


    她真的覺得祝八百是喜歡捉弄人,不太靠譜,但關鍵時刻值得依賴的兄長,日常和‘妹妹們’菜雞互啄,就像是凡間地主家的傻兒子一樣。她也是真的覺得周森森溫柔善良、賢淑高雅,周林林爽朗大方、義氣又火爆,姬無涯則是溫文無害,容易心軟的好人…可別笑死人了!


    周家雙胞胎就算了,嬴九歌沒什麽了解,但是祝八百和姬無涯?祝八百手狠,姬無涯心黑,這難道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裝什麽大尾巴狼?


    結果既不是阻止,也不是假裝什麽都不知道,而是他太笨了?


    甘甜真的覺得嬴九歌太笨了,她去小樓放書袋的時候眼淚差點兒掉下來——其實根本沒必要特意去放書袋,隻是她覺得如果再留在原地,她就要哭出來了。


    明明兩個人已經挺親的了,她卻從不知道嬴九歌的人生是這樣的。


    她具體說不出來那是什麽樣,隻知道那是她從來沒有想過的樣子,比她想象的糟糕的人生還要糟糕許多倍…她當然知道這個世界上不是每個孩子都足夠幸運,在‘成長’這件事上,有人抽到了上上簽,也有人抽到了下下簽,她是前者,自然也有人是後者。


    但也隻是知道而已,真正能夠糟糕到什麽程度,她對此一無所知,有的隻是可笑的臆測而已。


    嬴九歌的人生,從未得到關愛,一開始生養他的血親就親自推開了他!而現在,他身邊的一切又在逼迫他去弑親…每一個做錯事的人都不無辜,但同時,將‘做錯事’獨立來看,也是可笑的。


    如果嬴九歌的人生從一開始沒有那麽多的錯誤,不需要太好,哪怕隻是沒那麽糟糕,一切都不會走到這個程度——甘甜忍不住去設想,如果自己是嬴九歌會做出怎樣的選擇?會變得怨懟嗎?會通過傷害別人的方式發泄嗎?會在別人攻擊自己之前選擇先出手嗎?


    甘甜曾經聽過一句話,‘不要去考驗人心’…將人置於極端處境,去考驗一個人的善惡,這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之一,或許連‘之一’都可以去掉。因為一旦考驗,就回不來了!


    人處在正常的環境中,正常的收獲,正常地經曆挫折…大多數人都能夠符合廣義上的善良有序。這樣就夠了,一旦經過了所謂的‘考驗’,釋放了有些人口中的‘本性’,並不能幫大家認清一些人,隻會摧毀一切相關的人和事而已。


    所以甘甜的設身處地是沒有意義的,但這個時候她還是忍不住去想…她覺得自己說不定會變成一個別人口中比嬴九歌更糟糕的人。


    甘甜並不認為嬴九歌想要弑親,他隻是被身邊的人和事逼到了這裏,不得不做這件事而已…他如果真的覺得這件事無所謂,甚至享受這件事,現在絕不會是如此!


    他的猶豫和煎熬已經明明白白地展露了出來,他甚至對她做出了那樣的‘明示’…他是真的在向她求救!


    即使他總是故作絕情和不在乎,甘甜也能確定這件事。


    甘甜感受到了冥冥之中某種壓力,他非得抓住他不可!她有一種感覺,如果她不能救他,他可能會走上一條不能回頭的、十分糟糕的路——比現在的路還要糟糕一百倍!同時,她自己也會再不能幫助任何人。


    這樣相信自己,最後選擇向自己求救的人都不能幫助,她還能幫助誰呢?


    而她說嬴九歌笨,並非隻是一時情緒失控,而是真的這樣覺得的。就像是小孩子一樣,被周圍的人針對了,隻能用耍賴、反抗、壞脾氣去應對,如果家長還不相信這孩子受到的委屈,隻是覺得這孩子真是太任性了,很可能就會上升為更嚴重的‘暴力’。


    孩子沒有承認那麽強的控製力,很容易失控,失控之後就會訴諸最原初的力量,即暴力。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身為生靈,刻在骨血裏的就是那一套!


    摧毀了一切,包括自己討厭的、讓自己難受的,就好了!


    現在的嬴九歌就和這樣的小孩子一樣,他分明感受到了天大的委屈與‘害怕’,所以他得去摧毀什麽。殺了嬴九章的計劃,一方麵是為了保護自己,讓自己成為父親的唯一繼承人。另一方麵則是報複…這樣的話,失去心愛兒子的父親大概會痛苦。


    他在痛恨他的生父。


    在無數次被推開、被傷害,到現在,自己成了生父要摧毀的存在——他當然是恨的。


    這一點他沒有說,但甘甜能夠猜到…或許,即使是到了這一步,他也很難承認自己是恨著生父的——口頭說愛,或者恨,這是當不得真的,嬴九歌嘴上說過不在乎、恨著,但內心如何就隻有他自己知道了。


    這樣的內外交困、進退兩難,大概也是讓他無法動彈,隻能求救的原因之一吧。


    甘甜低著頭,任由眼淚從眼眶裏直接掉落,這樣就不會打濕臉頰、出現明顯的淚痕。飛快地放好了書袋,稍微整理了一下情緒,她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嬴九歌這裏,和什麽話也不說的嬴九歌離開居住區‘散步’。


    這是一座沒有人的小山,甚至沒有什麽人工痕跡。在午後的陽光裏,走在綠蔭蔽日的山中…還有點兒難走,嬴九歌走在甘甜前麵一些,什麽草叢的路,更需要注意的是交錯亂長的枝葉,高高低低、拉拉雜雜的。


    “明明有更好的辦法,為什麽要選對自己傷害最大的應對呢?”甘甜擰著眉毛,終於鼓足了勇氣說出了這句話。


    嬴九歌伸手拂開擋在麵前的樹枝,讓路好走一些。


    “對我的傷害?不,不存在傷害,隻要除掉他,我就什麽傷害都沒有了。”


    “不是這樣!”甘甜想也沒想地反駁:“如果真的是那樣,九歌師兄之前就不會是那樣了!就算是再討厭,那也是九歌師兄的血親吧?”


    “九歌師兄知道嗎?在人與人的交往中,討厭其實是比無視要高一層的…雖然說著討厭,卻是無法無視的。既是平常會和其他人鬥法,也曾經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傷害過人,但九歌師兄從沒有要取走一個人的性命!更別提還是血親!”


    “這種事不重要了…反正也是痛恨的人。”嬴九歌的語氣平平常常,就好像他真的已經接受如此。


    事實上,旁觀者來看也不會覺得這有什麽問題。處在贏九歌的角度,選擇對自己有利的,這有什麽錯嗎?


    “重要的!”甘甜扯著贏九歌的衣袖,看著他的眼睛:“再重要不過了…一旦邁出這一步,一切就不一樣了!”


    一旦邁出規則一步,此後再踏出去就變得輕而易舉。自己給自己限定的規則不隻是束縛,也是一種保護。


    “那是很痛苦的事,不要去做!”


    嬴九歌很想告訴甘甜,身在仙界、實力為尊,這樣的事或早或晚總會出現。倒不是說修仙者會打打殺殺、互相攻伐,隻是身居高位的那一部分必定會掌控他人的性命。這樣一來,在諸多選擇中攫取性命就會成為一種必然。


    修仙者上位壓製下位,而下位之下還有凡人。


    時間久了,性命也就是個數字而已…或許有的人能夠避免這些事,這要看個人選擇,以及機緣。但就嬴九歌自身來說,他並不覺得自己能走上那樣平和的道路,甚至於他不覺得甘甜也能有那樣的路。


    甘甜她既然選擇了要改變些什麽,那就很難平靜了。雖然嘴上不說,但其中的驚濤駭浪是可以想象的。


    總之,現在不做,將來也要經曆同樣的痛苦,因為這個來‘拖延’終究是太天真可笑了。


    但想要說什麽的時候嘴巴像是粘了膠,一點兒也張不開。


    “…那要怎麽辦呢?”嬴九歌終於找到了聲音,說出來的卻是這樣的話,聲音幹澀,像是在認輸——向命運,或者向眼前的女孩子?再不然兩者兼而有之也說不定。


    其實有些事在甘甜向他伸手的時候就已經確定了,之後也不過是他徒勞無功的‘掙紮;’而已…這一點他自己也是知道的。


    在原本的計劃裏,嬴九歌身邊的人有的支持,有的反對,反對者中並不缺乏嬴九歌比較信任的。但即使是這些人,盡力地站在贏九歌的角度對他痛陳利害,說明有別的沒那麽‘極端’的解決辦法,比如暫避鋒芒什麽的…這樣會比較有好處——他也隻想要拒絕。


    不隻是利害,人的選擇不隻是利害,嬴九歌做出這樣的選擇有他自己都說不清的因素。


    隻能說人與人是不能相通的,於是那些說服也就變得無關痛癢了起來。


    而現在,甘甜還什麽都沒有說呢,他已經改變了選擇,事實上之後的說服更像是一個該走的流程——這大概也是大多數‘說服工作’能夠完成的原因,除了本就在猶豫的人,決心‘要做’和‘不做’的人能否被說服重點已經不在語言的藝術了。


    重點是說服的人…如果是不能拒絕的那一個人,即使是下定決心,又有什麽用呢。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在2020-06-1109:01:46~2020-06-1323:58:0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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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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