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最後,秦舒倒是心冷了三分,她疲憊地揮揮手,吩咐:“嬤嬤,這府裏是得整頓一番了。”


    秦嬤嬤有些擔心:“姑娘,內院的事向來是老太太做主的,您是不是等大人回來再說?”


    秦舒搖頭:“不必。”


    …………


    陸賾回府的時候,已經是三日後了,京城裏裏外外都曉得,皇帝薨逝了。


    昌元公主在太極殿登基,內閣閣老們商量執筆,以廣德帝名義發出的《世宗遺訓》,廣德年間因言獲罪的列位臣工,由此開始了浩浩蕩蕩地平反之道,其中就包括賀九笙那瘀死詔獄的老師。


    他身上還穿著素服,幾乎是幾天幾夜未眠,往思退堂而去,未近便聞見一大股煙味兒。


    思退堂因走過水,平日燭火尚且要小心,是必不能燒火的,當下皺眉嗬斥左右:“一群糊塗東西,我平日三令五申,還不長記性?”


    迎出來小梅立刻跪下:“大人恕罪,是夫人在書房燒東西,不叫我們進去。”


    書房?陸賾倒吸一口冷氣,大步上前,推門進去。


    第115章 稱職的父親


    陸賾撩開外間的珠簾, 過起居之處,裏邊便是他從前在思退堂布置的小書房了。


    窗戶大開,秦舒臨窗背對著他而坐, 一旁放著火盆, 手上拿著剪子,地上攤著十幾幅已經裝裱好的仕女圖, 正一幅一幅絞碎了丟在火盆裏去。


    陸賾走過去,彎腰撿起一幅, 打開來, 果然是自己往日畫的玲瓏半裸的秦舒, 或春臥, 或簪花,或酣眠, 無一不是衣衫盡褪、體態婀娜,轉頭又見秦舒撕了一幅丟進火盆裏,頓時火苗便舔了起來。


    一幅畫作起來, 少說也得三四個時辰,皆是自己一筆一劃而得, 他拿在手上頗有些不舍得, 聽得秦舒冷冷地諷刺他:“陸大人存天理, 滅人欲, 一等一的讀書人, 便是這副做派嗎?”


    陸賾無言以對, 把手裏那幅畫丟在火盆裏, 站在一邊覷著秦舒,見她今日寒鴉翎的鬢,隻插了一支素白玉簪, 身上一襲象牙白的襦裙,手臂上挽著雲肩,羅衣疊雪,寶髻堆雲,雖是國孝的緣故,卻比平日多三分殊色來。手上的動作未停,自始至終都沒有抬頭瞧自己一眼,仿佛沒這個人一般。


    陸賾往旁邊太師椅上坐了會兒,自己倒了杯冷茶吃,秦舒不說話,他也並不太敢開口。


    過得會兒,外頭水袖回話:“姑娘,秦嬤嬤回來了。”姑娘?陸賾聽見這個稱呼就皺眉,心裏想著秦舒這個丫頭一向粗陋,不識規矩。


    秦舒這才拍拍手,站起來往外間去:“喚嬤嬤進來,叫丫頭把火盆端出去,仔細別叫燙著。”


    陸賾在裏麵換了身家常半舊的袍子,起身跟著出去,便聽秦嬤嬤正站著回稟:“小檀園別處倒還好,隻夫人從前住的正屋,因為尋常也不住人,去年冬天又大雪,一處瓦壞了,下人倒沒發現,叫浸壞了木頭,現如今一大片發黴了。”


    秦舒喝了口熱茶,便問:“藏書閣如何了?”


    秦嬤嬤回:“藏書閣有專人看管,一向仔細,不曾有什麽差錯。書也好,櫃子也好,連發潮都沒有。”


    秦舒點點頭,吩咐:“小檀園本也就是買來的,算上原主人,也蓋了十五六年了,有些損壞也是常事,不必苛責下麵的人。前兒東府的伯太太薦了人來,就叫他們去修葺小檀園,趕著工期,別耽誤了。”


    陸賾閑閑坐在一旁,此刻開口問秦嬤嬤:“嬤嬤,好端端的怎麽想起來修葺小檀園了?”


    他心裏一時忐忑起來,本來想著即便是寫了放妻書,皇帝還在,一年半載秦舒也離不得府,自然能哄著她處出些情誼來,那時候有偱姐兒珩哥兒,自然萬事好說。


    不想老皇帝去得突然,不過十餘日的時間,甫一回府,便聽得什麽修葺小檀園的話,豈不是立刻就要搬走了?


    秦嬤嬤回:“回大人,夫人今兒早上吩咐老奴的,說到底是住了許多年的老宅子,不好荒廢了。”


    陸賾臉色稍霽,揮揮手:“嬤嬤下去歇著吧。”


    秦舒站起來,往裏邊去,叫陸賾追上來捉住手腕:“雖是老宅子,修繕了卻也沒人住,空置著倒白白浪費了。那處位置好,倒不如典賣出去,脫了手,也免得叫下人守著空屋子。這國公府頗大,再沒有住不下的。”


    秦舒冷冷覷他一眼:“誰說沒人住?我既然叫人修葺,便是有人住的。”說罷拍開他的手,往小書房去。


    陸賾心裏叫苦,跟過去,這才見書軒裏叫丫頭抬進來好幾個樟木箱子,一應都是大通票號曆年來的賬目。


    他抬眼瞧過去,見這小書房往常自己常用的筆墨,書畫都通通不見了,秦舒坐在寬倚上,手上翻著一本未看完的賬冊:“你的東西都送到還硯齋去了,那邊已經叫下人灑掃幹淨,布置停當了,你去看看,有什麽不滿意的吩咐江小侯就是。”


    陸賾枯坐了一會兒,見秦舒賬冊翻了十幾頁,全然沒有搭理自己的意思,又不知自己哪裏得罪了她,明明走之前還好好的來著。


    又想是那畫兒,也不至於這樣生氣,上前道:“那畫兒是我自個兒畫來排遣的,並沒有別的人看見,這個小書房往常連丫頭也不許進來的。”


    說了幾句,並沒有回聲,隻聽得賬冊翻頁的聲音:“你不喜歡,我再也不畫了就是。倘若你生氣,罵我幾聲,打我幾下也行,隻別動了要回小檀園的心思。”


    依舊是不理,仿佛沒聽見一般,陸賾坐了一會兒,隻得往外頭來,喚了水袖問:“這幾日府裏出什麽事了,叫夫人這樣生氣?”


    水袖也不瞞著,秦舒把上上下下不規矩的仆婦、小廝都發作了一番,連帶著老太太那邊的一位老嬤嬤都吃個掛落,這樣的事情自然要早些稟告陸賾,當下一五一十說了,又道:“夫人叫江管事另外挑了人來服侍偱姑娘,這幾日都是跟著夫人一道兒起居。”


    陸賾便知,這症結還是在兩個孩子哪兒。當下往後罩房裏抱了偱姐兒,叫她自己慢慢走在地毯上,去拉秦舒的衣袖:“娘,吃飯,吃飯。”


    見著女兒,秦舒臉上果然有些笑意來,抱了她放在膝上,擦擦她嘴角的口水,問:“餓了?”


    偱姐兒指指旁邊站著的陸賾,又指了指秦舒:“爹爹,吃螃蟹。”


    秦舒笑:“你這麽小,可不能吃螃蟹的。”轉頭對水袖道:“取一碟子酥油泡螺兒來。”


    偱姐兒喜吃甜,秦舒卻不許她多吃,聽了高興得拍手,瞧見陸賾,想起他吩咐的事,道:“爹爹也吃。”


    陸賾七八日在宮裏,何曾吃過一頓好飯,抱了偱姐兒,對秦舒道:“用膳吧,丫頭們都擺好了,叫撤下去倒又勞煩一趟。我這是偷著空回來一趟,待會兒還要往內閣去的。”


    珩哥兒叫秦舒就近在東府族學裏念書,這時候下學回來,見著秦舒陸賾,恭恭敬敬見過禮了。


    秦舒拉過來,細細問了一通:“族學裏先生如何?同窗如何?可還習慣?”


    珩哥兒一一答過了,道:“那先生是個舉人,東府裏上學的都是一些勳貴之後,他也不大敢管,課上總有些散漫。”


    秦舒沉吟,正想著換一個什麽別的地方才好,就聽陸賾把循姐兒遞給珩哥兒抱著,道:“宮裏要給太子選伴讀,皆是翰林學士、內閣閣臣教導,我想著叫珩兒去,不知你意下如何?”


    秦舒躊躇,她其實並不想珩兒去考科舉,隻是他自己想法卻不同,對秦舒道:“娘,兒子願意去。”


    秦舒歎氣,看著珩哥兒混不似往日活潑,人一旦長大便也回不去了,摸摸他的發頂:“倒不如先看看別處有沒有好先生,翰林學士宮裏教導太子,想必與外頭科舉舉業的教法並不相同?”


    隻珩哥兒望了望陸賾,堅持:“娘,我想去的。”


    秦舒不再勸,一家人往外頭用飯,說是用膳,晚上也並不正經用,隻廚下坐了一道螃蟹來。這府裏的人都懶得剝,叫廚下剔了肉出來,用辣椒料、薑蒜,團粉裹了,微微炸過,各自用各色的調料碟子,酥脆爽口,便是循兒多叫求著吃了一個。


    螃蟹性涼,秦舒是不許兩個孩子多吃的,隻吃得幾個,便叫丫頭端了小食來——糟鵝鴨掌、木樨銀魚炸、一格鮮菱角,一尾紅糟香油鯽魚,一疊遼東的金蝦,並又不知哪裏采辦來的紅馥馥的石榴。


    隻是見他們高興,便叫多吃了幾個酥油泡螺,這是叫乳酪同糖霜一起煉的,過程繁雜,秦舒雖覺得平常,卻也是此時京城炫奇誇富的新式點心。


    倒是循姐兒,叫陸賾用筷子沾著素葡萄酒抿了抿,吃過飯便嚷著困。


    陸賾抱了循姐兒往屋子裏躺去,等秦舒外頭囑咐好丫頭庶務進去的時候,已經見父女兩個人歪在一起都已經睡著了。


    秦舒輕輕哼一聲,珩哥兒卻道:“娘,父親同妹妹這樣相處是很好的。”


    他語氣淡淡的,由衷地高興,卻也不是不羨慕,天底下哪個孩子不希望父母都愛自己呢?


    縱使秦舒現在待他再好,給他再多的母愛,恐怕也是彌補不了陸賾作為父親這個角色上的缺失的。五歲之前,沒有這個人便罷了,五歲之後偏偏有了父親,卻又不好好待他。


    秦舒寬慰:“是他做得不對,我們珩哥兒沒有做錯任何事情,是一個好孩子、好哥哥。”


    不過這麽輕輕一句,珩哥兒就已經委屈的說不出話來,秦舒取了帕子給他擦眼淚,摟他到懷裏,重複:“不是你的錯,是他做得不對。”


    他大抵是大了,也不好意思多哭,不一會兒就止住了,望著秦舒倒有幾分難為情。


    秦舒笑笑,隻當他沒哭過,她雖不太懂這些四書五經,卻也拿了書本詳細問了今兒又學了些什麽,在外間聽他背過了一篇文章,這才叫秦嬤嬤送他回去歇了。


    秦舒叫丫頭端了熱水進來,給循姐兒擦了手腳,也不見兩個人醒,剛要起身,便見陸賾睜開眼睛拉著她的手腕:“你剛才對珩兒說的不錯,不是他的錯,是我做的不對。”


    糾纏這許多年,秦舒自問清楚他的性子:“那又如何,你的性子萬事隻顧著自己的心意,哪裏肯顧忌旁人?旁人心裏好受不好受,你根本不在乎。”


    陸賾語塞:“我從前錯了,現如今改。”


    秦舒半點都不肯相信:“你從前承諾過的事情那樣多,發誓也有,還不是食言而肥?你要是肯改,便從最進的一件改起來。既寫了放妻書,對我要回小檀園的事情就不要從中阻攔。”


    陸賾望著秦舒的麵容,心知這時候必定不能再勉強她了,哽了哽,道:“好,我不攔你,隻是,多記著回來看看兩個孩子。”


    這話倒是叫秦舒微微吃驚,以他今日的權勢,他若是真的不肯,自己為了兩個孩子必定是不能大鬧起來的。


    秦舒坐在那裏良久,歎氣:“陸賾,對於兩個孩子來說,我希望你是一個稱職的父親。”


    陸賾自知自己前科累累,必定不肯叫人輕易相信,當下握著秦舒的手:“我自幼便是這麽長大的,脾氣也不算好,隻叫我怎麽改,我便怎麽改。我必定做你心目裏稱職的父親,合格的丈夫。”


    秦舒無可無不可,沒多餘的話了,抱了循姐兒往床榻上去,見陸賾也起身跟著後麵,皺眉:“你還跟著我做什麽?你要去內閣,便叫江小侯給你備轎子;你要歇了,叫外頭丫鬟引你去還硯齋便是。”


    陸賾應了一聲,果然出門,也不叫丫鬟引路,一個人提著燈籠往書房而去。


    第116章 人生苦短


    這日晌午, 歇過了午覺,秦嬤嬤便上前稟告:“夫人,小檀園那邊原先的都拆了, 按照您的吩咐重新建了。周邊的邊邊角角還沒完全弄好, 正堂卻是修建好了。老奴跟著管事的瞧了一通,當真的寬敞氣派。”


    又把圖紙遞給秦舒:“萬掌櫃瞧了說很滿意, 一個勁兒的說這錢花得值,還問您什麽時候親自過去看看?”


    秦舒瞧瞧外頭的太陽, 憊懶得出門, 道:“萬掌櫃都說好, 那便錯不了。”


    又把從前給珩哥兒的識字卡片拿出來, 一個一個教偱姐兒認字,認認真真學了小半個時辰, 便撒嬌耍賴起來,摟著秦舒的脖子:“娘,學累了, 休息一會兒。”


    這兩個多月,秦舒教她說話, 倒是比原先好多了, 同人也親近了許多。


    她這樣撒橋, 秦舒隻笑著不答話, 又生出個由頭來:“哥哥教, 好不好?”


    秦舒笑著搖頭:“哥哥進宮伴讀去了, 五日才能回來一次, 難不成你五日才學一篇字嗎?”


    偱姐兒抱著秦舒不撒手,小腦袋在頸窩處磨蹭,小大人一般歎氣:“好累啊, 好累啊。”


    秦舒還未怎樣,倒是惹得秦嬤嬤都替她說話:“偱姑娘才兩歲,冬月也才三歲,便識得幾十個字了,很了不得了。”


    正說著,便聽見外邊二門外的一個小廝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回話:“夫人……夫人……”


    他才十二三歲,半大不小的小子,喘得說不出話來。秦舒叫人給他端了碗茶:“慢慢說就是了,何至於急成這樣?”


    小廝便道:“夫人,江管事叫我來傳話,說小公子的馬受驚,摔了下來,現叫了太醫去還硯齋了。”


    秦舒幾乎站不穩:“珩哥兒不是在宮裏伴讀嗎?他才七歲,本就不會騎馬,怎麽會摔下來?”


    那小廝隻傳得這一句話,旁的倒是一概不知。


    秦舒把循姐兒遞給秦嬤嬤,當下提了裙子疾步往還硯齋而去,還未走近便見亂糟糟圍著一堆人,到了門口才發覺有身著飛魚服的錦衣衛,有小太監,還有身著大紅袍子的官員。


    秦舒瞧了一周,旁的都不認識,隻認得一個錦衣衛,屈膝略微行了禮,聽那大紅袍的文官道:“今兒本是太子經筵之禮,禮畢便散了。進貢的一匹汗血寶馬,不料受了驚嚇,還好陸大人接住公子,不然後果真不可設想。”


    秦舒道了句謝,趕忙進去,床前圍著幾個太醫,珩哥兒站在床前,她見他好端端的,隻是身上有些血跡,鬆了口氣,手腳沒斷就好,問:“怎麽了?傷到哪裏了?怎麽衣裳是這麽多血?”


    珩哥兒搖搖頭,隻是臉色蒼白,指了指裏間:“娘我沒事,我身上的血是爹的。宮裏新進貢了汗血寶馬,太子說他還沒騎過這樣的馬,叫太監牽住馬走了一圈,還叫我也試試。”


    說著他低頭,頗為自責:“在馬場走了半圈,那馬突然發狂起來……”


    秦舒便知道他是一點事沒有,不過受了些驚嚇,寬慰了他兩句,帶著他往內間去,就見陸賾躺在羅漢床上,外邊的官袍已經叫剪開了,素白的中衣上沾了許多血,一條腿、一隻胳膊已經叫夾板固定住了。


    秦舒走過去,見他臉如金紙,閉著眼睛直冒冷汗,問旁邊的太醫:“傷得如何了?”


    太醫道:“手上還好,隻是脫臼了,小腿上叫馬踏斷了骨頭,已經用了藥,上了夾板,斷斷不可移動了。五內出了些血,也得靜養。老夫斟酌個方子,咱們吃著看看效果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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