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的太太死了。


    朋友死了太太當然要吊唁,因此惠子去看他。


    惠子就是惠施。


    惠施是宋國人,學派屬於名家。他沒能留下著作,我們隻能到別人的書裏去看。不過,作為莊子的朋友和論敵,他在《莊子》一書中總是輸家。


    有一天,莊子和惠子在橋上休閑。


    那時還沒有工業汙染,河水想必很清澈,可以清楚地看見魚在水裏遊。於是莊子便說,你看那浪裏白條,從從容容地遊來遊去,這就是魚的快樂啊!


    惠子說:你又不是魚,哪裏知道魚的快樂?


    莊子說:你也不是我,哪裏知道我不知魚樂?


    惠子說:這就對了!我不是你,當然不知道你;你不是魚,也當然不知道魚。


    莊子說:不對!你知道我知道魚的快樂。你一開始就問我,你哪裏知道魚的快樂?那我現在就告訴你:我就是在這裏,在這橋上和水裏知道的![1]


    顯然,莊子這是詭辯。因為惠子所謂“汝安知魚樂”,是問“怎麽知道”,不是問“從哪知道”。回答“從這裏知道”,豈非文不對題?


    但莊子的強詞奪理,卻表明了他的態度。


    什麽態度?


    我的人生與你無關。


    是這樣嗎?


    是。


    實際上,莊子未必不知道自己是詭辯,也未必真知道魚是否快樂。他說“鰷(讀如條)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這句話,不過因為當時他自己很快樂。


    這就叫“移情”,是一種審美的態度。有此態度,則萬物無不有靈,也無不有情,還無不有趣。


    這樣看,惠子反倒是煞風景的。


    所以莊子要強詞奪理。他其實也是在表明態度:人活著,要開心。開心就好。為什麽開心,別問!


    要問,也問你自己。


    對!我行我素。


    因此,當惠子前來吊喪時,便看見莊子正以一種傲慢的姿勢坐在那裏,敲打著瓦罐唱歌。


    這似乎太不像話。


    於是惠子說:人家跟了你一輩子,給你生兒育女,現在不幸去世。你不哭已是不近人情,居然還要唱歌!這不是太過分了嗎?


    莊子說:不是這樣的呀!她剛去世時,我又何嚐不悲痛。隻是想到一個人的生命,從無到有,又從生到死。這生老病死,不就像春夏秋冬一樣嗎?現在,她安安靜靜地躺在天地之間,踏踏實實地睡著了,我卻在這裏鬼哭狼嚎,豈非太不懂得生命的真諦?[2]


    這可真是看透了死亡。


    死亡即大限。看透了死亡,也就看透了人生。


    也許,這又是對楊朱的繼承。


    楊朱說,天下萬物雖然生態各異,但終有一死則完全相同。活十年是死,一百年也是死;仁者聖人要死,惡棍傻瓜也要死。活著時是堯舜,死了是腐骨;活著時是桀紂,死了也是腐骨。腐骨跟腐骨,有什麽區別?[3]


    好嘛!死亡麵前人人平等。


    下麵的結論也順理成章:


    既然難免一死,那又何必糾結。該幹什麽就幹什麽,想怎麽著就怎麽著。所以,你死了我可以哭,也可以笑,還可以唱歌。我死了也一樣。因為我的人生與你無關,你的人生也隻屬於你自己。我們各人過好各人的吧!


    但,既然終歸要死,那又何必活著?


    這得想想。


    楊朱的回答是:既然有了生命,那就隻能活著,還得好好活著。這就叫“且趣當生,奚遑死後”——過好當下每一天,別管死後怎麽樣。


    那麽,什麽叫好好活著?


    或者說,人活著,為什麽?人生一場,幹什麽?


    對此,先秦諸子也有不同的態度。這些態度,對中華民族影響深遠。隻不過,他們有的是發表宣言說給我們聽,有的是身體力行做給我們看。


    先看孟子。


    [1]見《莊子·秋水》。


    [2]見《莊子·至樂》。


    [3]見《列子·楊朱》,下引不注者皆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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