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不敢說,怕說了她不高興。


    思來想去,隻得出一個結論:他既不願意她不高興,那她說的,就是對的。


    於是司馬珩頷首道:“那孤昭告天下,告訴天下人說孤這輩子隻有一個皇後,一個妻子。日後若孤食言,便是失言於天下,如此你也不必過於擔憂了。”


    沈蕎覺得他此話堪稱兒戲,不過他既這樣說了,沈蕎也覺得心裏愉悅很多,至少他沒有反駁她,亦沒有責備她多思多慮。


    “陛下若是這樣說,那些諫官怕是要在早朝的時候挨個兒給您表演觸柱而亡。”沈蕎覺得自己說的一點都不誇張。


    司馬珩嗤笑一聲,“孤就說你愛瞎操心,這自然是孤的事。你隻需要提要求,能不能做到是孤要考慮的。”


    沈蕎挑挑眉,繼而點頭,“行,陛下最厲害了。”


    那語氣,分明是揶揄。


    司馬珩低笑了聲,“你從前怕是憋壞了吧!瞧瞧這嘴巴,孤覺得你以前指定沒少偷偷罵孤。”


    沈蕎心沒來由一慌,繼而又挺了挺腰板,慌個屁!


    “論跡不論心,論心世上少完人。陛下連這個也要翻舊賬?”沈蕎一副先發製人的樣子。


    司馬珩笑著將她扯進懷裏,“孤說什麽了?孤什麽也沒說,你罵便罵了,孤還能怎麽著你。”


    沈蕎抿著唇,唇角克製地上揚了一點。


    過了會兒,她才又問:“毓兒怎麽樣?她可知道立儲之事?”


    司馬珩:“旁人都知道了,她去太學,自然也有人會跟她提,孤出宮前去見了她和阿景。孤的兒子女兒,自然都是人中龍鳳,怎會連這點事都經不住。”


    沈蕎捶打他:“陛下少吹噓了,便是人中龍鳳,還小著呢!若是因為陛下的決策出什麽事,臣妾跟您沒完。”


    “說的好像你是親生的母親,孤便不是生父似的,孤自己的女兒和兒子,如何就比你少疼愛了?”


    沈蕎輕嗤道:“陛下多疼他們啊,前腳說要親自帶孩子,後腳就一消失四年,臣妾辛辛苦苦拉扯他們的時候,陛下可不知道在哪裏呢!若不是臣妾日日把他們父皇掛在嘴邊,恐怕陛下回來,他們連自己有個父皇都不知道。”


    司馬珩:“……”


    他低頭瞧著她,她那臉上寫的都是揶揄和埋怨,可那埋怨裏,又夾雜著幾分委屈。


    她從前從不曾說過,可他亦從各處知道,她確切不大會帶孩子,雖則有嬤嬤幫襯,她亦是吃過不少苦頭,就連毓兒也告過母親的狀,但細品卻全是不易。


    司馬珩低頭親了她一下,“好了,是孤不對,叫你吃苦受累了。孤深刻檢討自己,以後毓兒和阿景孤親自教。”


    沈蕎覺得他說這話有些好笑,她也確實噗嗤一聲笑出了聲,然後又覺得很沒有麵子,偏過頭去:“本來就該陛下教,又不是臣妾一個人的孩子。”


    “孤又說錯了?”他點點頭,“行,誰讓孤食言在先。”


    -


    立儲之事,自然難免少不了爭議。


    下頭人吵來吵去,無外乎是在吵女子有沒有資格繼承大統。


    自古以來對女子的要求便隻是相夫教子溫婉恭順,才學和治世之道,似乎隻有男兒才有資格談論。


    毓兒在太學,原本備受喜愛,因著她長得可愛,性格又活潑伶俐,既聰慧又漂亮,似乎沒有什麽不討人喜歡的點。


    可因著立儲之事,她最近常受排擠,不知道一些學子是否是在家裏聽到了什麽,到了太學裏,總對毓兒陰陽怪氣,說她父皇不過是拿她當棋子。


    “你真當自己能做儲君呢?不過是你父親拿來安撫民心的工具罷了,因著前朝禍端,女子不安於室者太多了,未免壓抑太過讓她們胡來,便隻消給她們一點點似是而非的希望就是了,但三年為期,到了三年,怕是也整頓得差不多了。一切都是策略罷了,到時候便是你再出挑,也不能成為儲君的,自古以來都沒有這樣的例子,女子終歸難堪大任,你莫要做那種非分之想了。”


    此話是司馬珩轉述而來,沈蕎便害怕毓兒會出什麽狀況,特意叫他去留意一下。


    沈蕎豁然起身,“這說的什麽話?”


    她氣得怒目而睜,隻恨自己當時不在毓兒身邊。


    雖則童言無忌,可這惡意似乎太大了。


    司馬珩不禁後仰,儼然被她嚇到了,過了會兒才小心扯了她一下,“你莫要著急。”


    “我能不急嗎?”沈蕎又去瞪他,滿臉都寫著都怪你。


    司馬珩每次看她氣得炸毛都忍不住笑,他舉手做投降狀,“你還不如女兒鎮定,你知道毓兒回了什麽嗎?”


    沈蕎這才平靜了些,“什麽?”


    “毓兒叫他多讀書,莫要聽了一點說辭就奉為圭侃侃而談,兼聽則明,偏聽則暗。”


    毓兒並未覺得這話多冒犯,她隻是有些悲憫地看著那位小世子,覺得他對一個未來可能是儲君的人直麵說這樣的話簡直太過於愚蠢,“父皇已將此事緣由層層剝給我和阿景聽,你的說辭,恐也是你父親說與你聽的,但我聽了之後便覺得,我父皇之所以能為君,是有道理的。你日後要多讀書,無論誰是儲君,都不會想要你這樣頭腦簡單又不上進隻知道嚼舌根的臣子的。”


    毓兒故作老成地拍拍他的肩,“小小年紀,心裏要光明磊落,記著多讀書。”


    沈蕎張了張嘴,“毓兒說的?”


    司馬珩點點頭,“其實孤覺得,毓兒更適合做儲君。”


    雖則兩個孩子都尚小,一切都還未定性,但司馬珩看人一向準,直覺很少出錯。阿景亦很聰慧,隻是性子溫軟了些,良善有餘,果決不足。


    沈蕎捂了下他的嘴,“陛下莫要一直吹捧她了,有那功夫不如多給她掃一掃障礙。你覺得毓兒合適又如何,旁人都反對,毓兒的路得多難走。”


    司馬珩眯了眯眼,“孤怎麽聽出了弦外之音。”


    沈蕎:“?”


    “你在罵孤說得太多,做得太少。”


    “……陛下不要過分解讀。臣妾沒有。”


    第七十章 有些擔心他


    他不僅過分解讀, 甚至還學會了舉一反三。


    “你也在埋怨孤對你承諾太多,卻無實質舉措。”


    從前零零散散的語句,他都聽到了, 隻是沒有什麽具體的體會, 亦覺得她胡鬧更多。


    吵那幾回架,都吵得暈頭轉向, 這會兒倒驟然福至心靈起來。


    但因為知曉了她的意思,而倏忽覺得不快起來。


    “沈蕎你摸著你的良心, 孤當真隻會許諾嗎?你初為良娣, 就說不欲孤身邊有人, 孤應了你, 說三年之內,隻要你乖乖的, 孤身邊便不會有旁人。孤非貪欲之人,自覺更歡喜你,便覺得無可厚非。孤也做到了。你為孤誕下子女, 孤破格提了你的位分,後宮你獨尊, 多少人要孤提防你專權, 孤都沒有。你兄長確切是不可多得的良將, 可孤也是費了心思的……樁樁件件, 孤何時對你失言過, 叫你擔憂至此?”


    沈蕎被他質問, 倒也沒有多難受, 隻是難免又想起兩個人思維上的差異來,窮其一生可能都無能互相理解認同對方了。


    但既要走到一起去,便隻能求同存異, 無可逃避。


    “陛下莫要同臣妾繞,若臣妾需要一個橙子,陛下給臣妾一個橘子,臣妾感激陛下贈予的橘子,便不能說想要一個橙子了?”


    司馬珩思考片刻,“你才是同孤在繞。若孤知道你想要橙子,便不會給你橘子。可你明明什麽都不說,隻是在想你要個橙子,孤給你橘子,是覺得橘子好才給你,你明明也要橘子,隻是你更想要橙子,你便來埋怨孤。你早說你要橙子不就好了?”


    沈蕎:“可假如臣妾知道大臨不產橙子呢?且橙子要了是要被萬人詬病的,放眼九州都沒有橙子,橙子是個太過罕見的東西,臣妾想要,但知道陛下給不起,便是陛下給了也麻煩重重,臣妾何苦說出來為難你,也為難自己?”


    “你怎就知道孤給不起?又怎知道孤不願意惹麻煩?”


    “陛下就當臣妾膽小罷了。”


    “你瞧,你傷孤的心,你還理直氣壯。”


    ……


    沈蕎被一句一句地指責,最後捂著胸口胸悶氣短起來,一瞬間也覺得自己似乎做錯了,愧疚和不安一閃而過。


    可大腦混亂了會兒,又覺得他這個人過分得很,於是瞪了他一眼,“陛下咄咄逼人得很,若臣妾和陛下換個位置,臣妾也能說出來這樣冠冕堂皇的話。”他純粹一副上位者的姿態,哪裏懂她們這些小人物的艱辛。


    司馬珩蹙眉片刻,“你說不過孤,你就要撒潑。”


    沈蕎拿腳踹他,“臣妾就要撒潑,陛下端著副高高在上的架子,還怪臣妾做低伏小。”


    司馬珩握住她的手腕,“好了,孤錯了還不行。”


    沈蕎本也沒多生氣,可聽他這樣說,倏忽火氣便冒上來,“什麽叫你錯了還不行,陛下這是認錯嗎?陛下這分明是在指責臣妾無理取鬧。”


    “孤可沒有說。”


    “陛下就是那意思。”


    “那你要孤怎麽辦?”


    ……


    吵著吵著,便吵上頭了,最後沈蕎都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麽,隻覺得他氣人得很,若是擱在自己的世界裏,他這樣的人怕是要注孤生。


    沈蕎最後把他推出門,叫他走遠點別理她。


    “我們絕交一日。”沈蕎說完將他關在門外了。


    司馬珩和容湛在門外對視片刻,然後他問了句,“孤這是被攆出來了?”


    容湛斂著眉,呆呆地看了眼自己的陛下,委實也覺得這場景有些詭異,他老實地點了下頭,“應該是。”


    司馬珩站在那裏愣了好一會兒,覺得不可思議,上輩子這輩子,都沒有遇到過這種事,尤其前世,他性情暴戾到一種罕見的地步,覺得周圍都透露著一種叫人作嘔的氣息,每個人都仿佛青麵獠牙的惡鬼,到處都腐爛透了。他暴戾專權,以至於四下無人敢直視他。


    而今竟然到了被人攆出來的地步。


    可他亦知道,沈蕎這回不是真的惱他,他也說不好她到底怎麽了,但他並不生氣,他隻是尷尬地在原地站了會兒,隔著門說了句,“行,孤去給毓兒和阿景掃障礙去,今日沒人陪你睡了。”


    沈蕎在屋裏翻了個白眼。


    誰稀罕似的。


    -


    這陰雨天纏綿了半個月,然後停了一日,原以為要放晴了,結果又醞釀了一場暴雨。


    這幾日沈蕎都住在將軍府,她前幾日回皇宮看了毓兒和阿景,毓兒一切都好,隻是有些惆悵,選太傅給她和阿景,竟是祝泓老先生親自來,祝老年紀雖大了,卻絲毫未變得慈祥多少,每日極為嚴苛,毓兒覺得壓力驟升,阿景更覺得受不住,他本就沒有姐姐悟性好,這下子更吃力了。


    沈蕎看看毓兒又看看阿景,頗有種幼稚園大班生被賦予重任的感覺,注定沒有童年的兩個小鬼,沈蕎也無力拯救,畢竟坐擁一切優越的條件,若再放任他們吃好玩好啥也不幹,似乎也是一種罪過。


    沈蕎隻好摸摸毓兒的腦袋,又摸摸阿景的腦袋,語重心長道:“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勉哉!慈母多敗兒,你們父皇說以後要親自教你們,母親隻能在心裏為你們鼓勁了。”


    毓兒和阿景幽怨地看著她。


    然後毓兒歎了口氣,“算了,母親不幸災樂禍就很好了。”她真的太了解母親了,隻是前些時日鎮日擔憂,而今聽聞母親和父皇和好,仍覺得不敢相信,又問了句,“母親以後不走了嗎?”


    毓兒抿著唇,認真地看著母親,那眼神極為克製,可沈蕎仍從中看到了期盼,一個孩子期盼母親不要離開,可她年紀那樣小,已知道克製了。司馬珩說毓兒更適合做儲君,沈蕎亦思考過,她沒有司馬珩那樣看人的眼力,她隻知道,毓兒和阿景相處,阿景多數時候是聽姐姐話的,因著毓兒聰慧且極有主見。偶爾更顯露出不合年紀的通達。


    那日裏王生轉述的話,沈蕎仍記得,麵對可能要離去的母親,她沒有哭鬧,亦沒有去求沈蕎不要離開,她隻是去見了父皇,說人各有誌。毓兒大約是知道,在這皇宮之中,父皇才是那個一語定生死的人。


    沈蕎覺得對不起他們。


    她倏忽蹲下身,認真說了句幾句話,“不走了。隻是世事有常也無常,母親也無法保證永遠在你們身邊。母親隻能珍惜同你們在一起的每一時每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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