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漢桓帝延熹九年(166),也就是曹操十一歲那年,有一個外國使團來到洛陽。他們帶來了象牙、犀牛角和龜甲,以表示對一個陌生帝國的崇高敬意。[1]


    沒人知道他們一行走了多久,但一定很不容易。因為這個國家遠在天邊,被當時的中國人稱為海西國,也叫犁靬(讀如薦),載入東漢官方史冊的名稱是“大秦”。


    大秦就是羅馬。


    派遣使團的“大秦王安敦”,則很有可能就是羅馬皇帝馬可·奧裏略·安敦尼。


    這是兩個偉大文明的第一次親密接觸,之前則是失之交臂。東漢和帝永元九年(97),外交官甘英受定遠侯班超派遣出使羅馬,走到今天的伊朗境內卻被勸阻在波斯灣海岸。當地人告訴他們,通過地中海需要準備三年的糧食,而且在海上是會想家,也會死人的。


    甘英等人隻好作罷。[2]


    好在六十九年後,羅馬人自己來了。


    現在已經無法確知,那些羅馬人為什麽要來中國。就連他們是否當真為羅馬皇帝所派,也隻能存而不論。也許他們並非使團,而是商隊。目的,則自然是絲綢。


    中國的絲綢很早就傳到了羅馬,成為羅馬元老院議員和貴婦人鍾愛的服裝麵料。羅馬人甚至因此而把中國稱為seres,這個拉丁語詞匯的意思就是絲綢。[3]


    運到羅馬的絲綢經過了長途跋涉,先是經河西走廊到達現在的新疆,然後走南道沿昆侖山北麓前進,走北道則沿天山南麓西行。兩條路最後都要過蔥嶺(帕米爾高原),起點都是長安,也都通往大秦。


    而且,它們有一個美麗的名字:絲綢之路。


    絲綢之路的開通緣於漢武帝的戰略構想,他要聯合匈奴的宿敵對付匈奴。聯盟的對象,首先是被匈奴打敗的月氏(讀法有爭議,可讀如越支或肉支)。這些人被驅逐出境,早已不知去向,因此第一步便是要找到他們。


    於是,一位了不起的探險家出發了。


    他的名字叫張騫。


    張騫通西域從來就是佳話,他的旅行卻十分艱險。戈壁灘飛沙走石熱浪滾滾,帕米爾冰雪皚皚寒風刺骨,匈奴的騎兵則在那片遼闊的土地上縱橫馳騁,張騫一行隨時隨地都會一頭撞上。


    實際上,他們在匆匆穿過河西走廊時,便毫無懸念地被俘虜,並被帶到位於今內蒙古呼和浩特附近的匈奴王庭。軍臣單於理直氣壯地對張騫說:月氏在我北邊,漢人怎麽能去?如果我要去越國,大漢會同意嗎?[4]


    當然不會同意,張騫也隻好滯留匈奴十年。


    更讓張騫沮喪的是,後來他雖然逃了出來,並在大宛人和康居人的幫助下,在阿姆河流域找到了月氏,月氏卻早已沒有了向匈奴複仇的念頭。他們非常滿足地在那裏安居樂業,並慶幸自己因禍得福。


    張騫隻能回國。


    再次被俘又死裏逃生的張騫雖然沒能結成聯盟,卻帶回了足夠多的世界知識和異國情調。通過他向漢武帝提交的考察報告,中國人第一次睜開眼睛看世界,並領略到西域各國之外諸多民族的萬種風情。


    這是一些聞所未聞的人群。他們有的是遊牧民族,比如烏孫、康居、奄蔡、月氏,叫“行國”。有的是農業或商業民族,比如大宛、安息、條支、大夏,叫“土著”。[5]


    但,無論土著或行國,距離大漢都很遙遠。安息相當於今天的伊朗,條支相當於敘利亞。其餘,則烏孫在今吉爾吉斯斯坦伊塞克湖東南伊什提克一帶,康居在今哈薩克斯坦巴爾喀什湖和鹹海之間,奄蔡在鹹海和裏海北部草原,大宛在今烏茲別克斯坦費爾幹納盆地,大夏在中亞阿姆河以南、興都庫什山以北,希臘人稱之為巴克特裏亞。


    至於月氏,則可能在阿富汗北部。


    此外還有身毒和黎靬。身毒又叫天竺,其實就是印度。黎靬又叫犁軒,就是大秦,也就是羅馬。不過,對這兩個國家,張騫也隻是有所耳聞。


    然而這足以讓漢武帝心馳神往。尤其是大宛的葡萄酒和汗血馬,更是極具誘惑。商隊跟隨著軍隊出發了,隻不過商隊持續的時間更長,帶來的利潤也更豐厚。


    豐厚的利潤讓絲綢之路的駝鈴一路傳響,坐享其成的則是沿途各國,其中就包括帕提亞。帕提亞就是安息,隻不過中國人管他們叫安息,西方人叫帕提亞。


    安息是在公元前247年建國的,然後在公元226年亡於伊朗薩珊王朝。甘英到達安息之日,正是帕提亞人春風得意之時。他們編出故事來嚇退東漢使臣,無非是不想失去中間商的好處。顯然,這些帕提亞人更願意從中國商人那裏買下貨物,然後轉手到地中海地區。


    於是,從公元前126年張騫向漢武帝提起黎靬,到公元166年羅馬使團來華,兩大文明的交流在將近三個世紀之內,都隻能通過其他國家和民族來緩慢地進行。盡管在帕提亞的市場上,中國商人已經跟羅馬商人討價還價,也為他們使用銀幣和在皮革上寫字感到驚訝。


    這絲毫也不妨礙中華和羅馬各自獨立地生長,並成為超級大帝國和世界性文明。事實上,在使團訪華的前半個世紀,羅馬的版圖就已達到頂點:東起幼發拉底河,西迄不列顛島,北越多瑙河,南至北非,堪稱盛極一時。


    有趣的是,派遣使團的羅馬皇帝和接見他們的中國皇帝,也是兩個標誌性人物。馬可·奧裏略·安敦尼標誌著羅馬帝國的盛極而衰,漢桓帝則意味著東漢帝國的行將就木,正如羅馬共和國與西漢王朝的終結,羅馬帝國和東漢王朝的開始,都幾乎同時。


    曆史的種種巧合不能不讓我們產生諸多遐想,並把我們的目光引向廣闊的世界舞台。因為隻有在那裏,才能真正看清這兩大帝國和兩大文明。


    [總注]本卷所引史實和部分觀點均請參看司馬遷《史記》,班固《漢書》,範曄《後漢書》,田昌五、安作璋《秦漢史》,崔連仲主編《世界通史·古代卷》,斯塔夫裏阿諾斯《全球通史》,亞曆克斯·沃爾夫《世界簡史》,韋爾斯《世界史綱》,美國時代生活出版公司《全球通史》,特奧多爾·蒙森《羅馬史》,菲利普·內莫《羅馬法與帝國的遺產》,鹽野七生《羅馬人的故事》。


    [1]見《後漢書·西域傳》。


    [2]見《資治通鑒》卷四十八。


    [3]請參看樊樹誌《國史十六講》。


    [4]見《史記·大宛列傳》、《漢書·張騫傳》。


    [5]見《史記·大宛列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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