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事情順利,或許明天她便可以“榮歸故裏”。


    本著這樣的心態,她由眾人簇擁著走向前院,與薑雲琛迎麵相遇時,隻覺他整個人從頭到腳就是一張碩大的和離書。


    少年頭戴冕冠,著九章袞衣,身形挺拔如竹,眼眸中猶如灑落萬千星辰。


    十三歲時,這副場景曾在她夢裏出現過,醒來臉紅心跳,羞赧之餘,不由生出幾分遐思與憧憬。可如今,她一想到他是被迫接納這門婚事,內心指不定正在如何編排她,便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專心致誌地看腳下的路。


    她看到他眼底不加掩飾的笑意,暗自歎了口氣。


    這人不是演的太像就是病還沒好。


    但她也未曾忘記做戲,在垂眸的瞬間禮尚往來,對他莞爾一笑。


    裝病、裝受傷她不在行,扮個表情還是綽綽有餘。


    暮色四合,雪覆瑩白,庭中燈火煌煌。


    少女容色明媚、巧笑嫣然,宛若牡丹盛放,被在場所有人收歸眼底。


    薑雲琛不期然望見她的笑容,怔了怔,好不容易平複下來的心跳驀然有些加快。


    他從一大早開始就忙得腳不沾地,甚至昨晚惦記著婚事,整整一夜都沒有睡好。


    不知燕國公府準備的如何,禮官和女史們是否有疏漏,趙晏與家人分別,會不會傷心難過,她穿戴厚重的禮服釵環,還滴水未進,肯定又累又餓,隻希望儀式能夠迅速走完,讓她好生歇息……


    他就這樣在各種胡思亂想中完成祭禮,乘坐輅車來到燕國公府,見到了盛裝打扮的新嫁娘。


    她立在庭院中,美得不食人間煙火,雙眼秋水剪瞳,似是蘊含著無盡情意。


    他一直知道她長得漂亮,但卻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般奪人心魂。


    從今往後,她便是他明媒正娶的太子妃,他的妻子,與他共度一生的女子。


    無言的歡喜在心底潛滋暗長,是他未曾體驗過的感覺,仿佛整個人都輕飄飄地飛了起來。


    表麵卻須得維持平靜。


    一生一次的婚禮,他可萬不能行差踏錯,給自己和趙晏留下遺憾。


    兩人出了門,各自登車,親迎的隊伍浩浩蕩蕩,一路穿過街衢,向東宮駛去。


    趙晏兒時經常來東宮玩耍,整座宮城,除了薑雲瑤的寢殿,這裏算是她最熟悉的地方。


    寒冬臘月,亭台樓閣、飛簷鬥拱皆是銀裝素裹,在璀璨燈火的映照下宛如水晶宮,乍看倒是美不勝收。


    她輕車熟路地跟在禮官身後,步入承恩殿,按部就班地行了同牢禮與合巹禮,待到結發禮畢,薑雲琛去前院宴客,她終於鬆懈下來,吩咐錦書等婢女們服侍她沐浴更衣。


    待她褪去沉重的禮服和發飾,穿著寢衣出來,正待讓宮人準備些宵夜,卻見桌上已經放了熱氣騰騰的食物,都是她喜歡的口味。


    “是太子殿下特地囑咐膳房為您準備的。”宮人解釋道,“您餓了一整天,不妨先用些。”


    “殿下有心了。”趙晏知曉她們都是皇後送來、幫助燕國公府的婢女熟悉宮中事務的,便客氣回道,“我不習慣太多人伺候,你們都下去吧,留我的婢子在這候著就好。”


    宮人們規規矩矩地行過禮,魚貫退出。


    趙晏在桌前坐下,毫不客氣地吃了個飽,旋即洗漱一番,徑直爬上床榻,便要睡覺。


    錦書愣了愣,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娘娘,您這就要歇了?”


    趙晏蓋著被子,聲音有些含糊:“我現在累得很,你也退下吧,不要讓任何人進來打擾。”


    她刻意加重了“任何人”三字,翻了個身,合上眼睛。


    錦書:“……”


    她心裏七上八下,見小娘子一動不動,似乎已經睡著,隻得輕輕退出內殿。


    趙晏無聲地彎了彎嘴角。


    這是她計劃的第一步,大婚當夜就將太子拒之門外,還自顧自睡著,以薑雲琛的驕傲,定然不能忍受,說不定明早就要去帝後那裏鬧著要休妻了。


    如此最好。


    她的理由可是充分得很——原想等他,誰知實在太累,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被子為何蓋在身上?


    她睡著了,一無所知,許是婢女們怕她凍著,給幫忙蓋的。


    任何人不得打擾?


    迷迷糊糊神思不清醒,在家裏說慣了,下意識脫口而出。


    她清晨熬到傍晚,確實有些疲憊,加上床榻舒適平整、衾被溫暖柔軟,很快便墜入夢鄉。


    -


    與承恩殿的安靜相比,此時前院正熱鬧。


    太子納妃,乃是難得一遇的盛大慶典,皇親國戚、群臣百官皆來道賀,眾人觥籌交錯、把酒言歡,興之所至,還成群結伴地翩翩起舞。


    薑雲琛神不知鬼不覺地讓陸平把自己喝的酒換成了水,耐著性子與他們走過場。


    臨川王托病缺席,嘉寧長公主派了長子前來應酬,他還頗有些失望。


    若是兩人在場,他定要與他們共飲三杯,聽他們恭祝他與趙晏新婚大吉。


    一想到趙晏還在承恩殿等他,他的心情更好,對待平素看不慣的酒囊飯袋們都客氣了許多,臨川王世孫與明德郡主一同來敬酒,他也什麽都沒說,客客氣氣地飲下……杯中的清水。


    薑雲瑤舉杯款款走來,眼圈有些泛紅,不知是已經喝醉還是因為別的。


    她眨了眨眼睛,穩住心緒,用略顯沙啞的嗓音輕聲道:“阿兄,你絕不可負她。”


    薑雲琛換回酒水,一飲而盡:“我既得趙晏為妻,此生永不相負。”


    薑雲瑤笑笑,用帕子拭去眼角淚痕。


    酒過三巡,薑雲琛囑咐內官們處理後續事務,悄無聲息地離開。


    他沒喝幾杯真正的酒,靈台一片清明,隻是想到趙晏如花的笑靨,腳步不覺加快。


    念及接下來要發生的事,那些為數不多的酒意湧上來,讓他臉上有些發燙。


    他和趙晏從小打到大,肢體接觸早就不是稀罕事,但若是同床共枕、寬衣解帶……


    還怪難為情的。


    腦海中浮現出一些久遠的回憶,他忙不迭打住,以最快的速度沐浴更衣,確認自己身上沒有一絲酒氣,適才大步流星朝承恩殿走去。


    見機行事吧,如果趙晏主動投懷送抱,盛情難卻,他也不該拂她臉麵。


    -


    錦書聽聞通報聲,驀然一驚,連忙與婢女們下跪行禮。


    她想著小娘子習武之人,耳聰目明,覺察到外間這麽大的動靜,想必會醒過來,誰知裏麵安靜得落針可聞,似乎連個翻身都沒有。


    薑雲琛令眾人平身,徑直進入內殿。


    想象中倚在床邊、麵目含羞的少女不知去了何處,隻有幔帳垂落,衾被鼓出一個人形,透過影影綽綽的輕紗,隱約可見她一頭烏黑如瀑的長發鋪灑開來。


    ——還是背對著他的。


    薑雲琛:“……”


    錦書跟在後麵,也驚訝地張大了眼睛。


    小娘子差遣她們退下的時候簾子還好好的,中途她進來查看情況,也紋絲不動,現在怎麽……難道是小娘子聽見外麵聲響,故意為之?


    她心裏直打鼓,撲通跪地:“殿下,娘娘等您許久,實在撐不住便睡了過去,奴婢怕她感染風寒,於是就……奴婢甘願領罪,請您莫責怪娘娘。”


    “無妨,她忙碌一天,確實需要休息。”薑雲琛按捺心中難以言喻的失落,令她們退下。


    趙晏既已睡著,擾人清夢似乎不大地道,他沉默著在榻邊坐下,兀自寬衣解帶,輕手輕腳地躺在她身側。


    床榻寬敞,足夠躺四五人,但趙晏卻靠在邊角,僅留了可容一人側臥的空間。


    他想越過她去裏麵,但又覺得萬一她半夜不小心滾下床,摔傷可就不好了。


    便試探著伸出手,將她往裏麵挪了挪。


    趙晏無知無覺,仿佛早已睡熟。


    然而薑雲琛收手時,不經意從她鼻端擦過,頓時覺出幾分不對。


    旋即,他像是為了確認般,再次探了探她的呼吸,終於確定她是在裝睡。


    因為緊張嗎?


    他的心情莫名好轉起來,指尖劃過她綢緞般的發絲,突然俯身,輕輕地聞了聞。


    之前將她抱在懷裏的時候,他就覺得她頭發上的味道格外清甜怡人,也不知是用了什麽香料。


    燭火幽幽,幔帳輕搖,光線半明半昧。


    她側臉的肌膚猶如細瓷般,透著一抹好看的緋紅。


    他忍不出伸出手,在她臉蛋上戳了戳。


    軟的。


    心尖的滿足充盈到無以複加,他得寸進尺地在她身畔躺下,試圖將她攬入懷中。


    趙晏聽見外麵請安的聲音,早就醒了過來,她等著薑雲琛怒氣衝衝走人,誰知這登徒子非但沒有如她所願行事,反而開始對她動手動腳。


    即使是報複,也簡直太不要臉了。


    她當即不再忍耐,一掌揮出,在對方的手臂碰到她之前擋開。


    薑雲琛猝不及防接下她的攻擊,還沒反應過來,她的腿影已緊隨而至。


    趙晏吃飽睡足,體力恢複許多,做足了準備與他大戰三百回合,誰知一聲悶響傳來——


    他沒有任何反抗,直愣愣地被她一腳踹下了床。


    趙晏:“……”


    喝了多少?


    居然醉成這個樣子。


    錦書在外間聽到響動,揚聲詢問情況:“殿下,娘娘,發生了何事?”


    “無事。”薑雲琛深吸口氣,“孤和太子妃鬧著玩呢。”


    錦書麵上一紅,登時不敢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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