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有問題。


    薑雲琛心裏七上八下,在趙晏身邊落座,生怕她說出“陛下和娘娘準我們年前和離”這樣的話來。


    趙晏的目光循著他周身打量。


    他戴了一頂白玉冠,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素色的寬袍大袖雖不張揚,卻難掩與生俱來的矜貴。


    前些天用早膳時,她都是盡可能躲避他,現下想開,覺得自己真是辜負了近在咫尺的美色。


    她點點頭,稱讚道:“陸公公眼光頗好,這身衣服很適合殿下。”


    薑雲琛:“……”


    按說他該高興的,但總覺得是暴風雨降臨的前兆。


    更何況,衣服明明是他的主意,特地選了與紀十二的南轅北轍的風格,她為什麽要誇陸平?


    他定了定神,一言難盡道:“趙晏,如果是因為趙五娘的事,你的感謝我心領,以後準許我進承恩殿就好,其他的……不用這麽勉強。”


    趙晏:“……”


    她看起來有這麽虛偽嗎?


    兩人各懷心思,大眼瞪小眼半晌,試圖看透對方所想。


    最終,趙晏清清嗓子,開口打破沉寂:“我們講和吧。”


    她放棄了。她天生不是演戲的料。


    薑雲琛一怔,趙晏對上他略顯驚訝的眼眸,認真道:“前些天我的確很生氣,但現在想想,婚事是陛下與燕國公府的決定,並非你能左右,我沒法怪在你身上,至於字條,你的解釋雖然牽強,可已經過去的事,多思無益,我扔了你四五回,算作扯平。上元節之前,你我還要在同個屋簷下共度一個月,不妨過得開心些,即使將來分道揚鑣,也能留一段美好的回憶。”


    說罷,她笑了笑,掌心朝前舉起手。


    小時候兩人鬧矛盾,每回都堅持不到一天,就要去找對方言和。先服軟的隻要做出這個動作,另一個即使臭著臉,也會接過台階。


    仔細算來,這回是兩人有生之年冷戰最長的一次了。


    薑雲琛望著她清澈如許的眼睛,幾乎想要把事情的真相告訴她。


    ——婚事是他的“算計”,他看出了父親與趙家的心思,因勢導利將她娶來。


    然而這時,宮人們端著早膳魚貫而入。


    突如其來的衝動煙消雲散,他輕輕一歎,決定還是不在這個節骨眼上煽風點火了。


    再等一等吧。


    元月十五之前,他定會如實相告。


    他抬手與她擊掌。


    彼此相視一笑,仿佛又回到了從前無憂無慮的時光。


    宮人們將點心和羹湯呈上桌,旋即安靜退到一邊。


    這頓早膳依舊風平浪靜,但氣氛卻與往日截然不同。


    食物不再涇渭分明,卻也沒有賭氣似的挑挑揀揀,趙晏任由薑雲琛分走她半碗湯,又搶走了他的最後一塊饆饠,想起往事,胸有成竹道:“我在涼州學了三年,手藝大有長進,如今做這個不在話下,等回頭有空,我再請你和阿瑤點評一次。”


    薑雲琛欣然答應,嘴上卻不客氣:“阿瑤就罷了,你忘記她之前怎麽對待你的成果?趙晏,這方麵,她可遠不如我夠意思。”


    “所以我更要好好款待你。”趙晏和顏悅色道,心裏卻想著要在饆饠裏麵多加點胡椒。


    兩人先後放下玉箸,薑雲琛適時將一張折疊整齊的字條推了過來。


    怎麽還有?


    趙晏啼笑皆非,隨手打開。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她的視線停留在賞心悅目的筆跡上,複而對錦書道:“替我收起來,以後有大用處。”


    薑雲琛不禁納罕,就聽她解釋道:“待我將來出了宮,身無分文的時候,就指著它活了。殿下的墨寶,即使沒有署名,僅憑這手漂亮字,也定能賣個不錯的價錢。”


    “……”


    行吧,總比扔了好。


    而且不知是否他的錯覺,曾經那個熟悉的趙晏回來了。


    薑雲琛心中歡喜,卻不敢表現得太明顯。


    不由慨歎,曾幾何時,自己竟變得這麽容易滿足。


    但他看著趙晏燦若星輝的眼眸,感覺這種狀態也挺好。


    她不再心存戒備、對他冷眼相待,雖然她所求的僅僅是與他和平共處。


    至於他,甘願把她曾經的心情體會一遍,就當是在還債。


    他還是無法想象上元節過後,她轉身離去的畫麵,隻希望盡可能地不要留下遺憾。


    -


    自從那頓早膳開始,兩人達成了某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一切似乎回到三年前,閑來比武切磋,或在承恩殿內寫詩作畫、撫琴對弈,薑雲琛處理公文的時候,趙晏就在旁邊讀書,他去麵聖、接待朝臣,她便召見東宮的內官,檢查賬冊、打點庶務。


    薑雲瑤偶爾來串門,與趙晏玩雙陸和葉子牌,幫她和薑雲琛吵嘴,或是在兩人動手時記錄勝負。


    唯一的區別就在於趙晏不再和含章公主共同起居,而是住在了東宮。


    年前諸事繁忙,宮宴和賞賜須得妥善安排,以往這些都是皇後全權負責,如今趙晏做了太子妃,便主動去給她打下手。


    好在她從小在宮裏長大,對各項流程並不陌生,很快就做得駕輕就熟。


    皇後還開玩笑說,待她走了,自己定會想念不已。


    轉眼間,便是歲除。


    依照慣例,帝後會在宮中設宴,與皇親國戚、群臣百官一同辭舊迎新。


    趙晏以前參加歲除晚宴,隻負責陪薑雲瑤吃喝玩樂,看到薑雲琛不得不規規矩矩地坐在席間與眾人舉杯客套,還免不了要幸災樂禍一番。


    豈料風水輪流轉,這次她必須與他“同甘共苦”。


    暮色降臨,趙晏盛裝加身,與薑雲琛來到上林苑。


    兩人一同拜見帝後,自是得到豐厚賞賜,趙晏聽出今年的賜物與以往不同,非稀世珍寶,卻都是些易於變賣、不會被認出是來自宮裏的東西,知曉帝後是在為她攢家底,不覺動容。


    帝後都是節儉之人,她也不愛奢侈享受,但一直以來,他們給她好處時從未有過半分吝嗇。


    兩人行禮告退,出了門沒多遠,便看到一個眼熟的身影。


    那女子年輕貌美,笑容溫婉,旁邊的郎君眉清目秀,盡是書卷氣,身後宮人還抱著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迎麵相遇,夫婦二人恭敬行禮,薑雲琛示意他們平身。


    那女子笑道:“闊別三年,殿下竟與趙娘子結為眷侶,可惜本宮遠在他鄉,未能及時向兩位道賀,好在緊趕慢趕,恰逢年節回京,終於能與你們見上一麵。”


    趙晏也笑了笑:“三年不見,長公主的孩子都這麽大了。”


    眼前這位是先帝的女兒玉鸞長公主,比她和薑雲瑤年長三歲,兒時經常聚在一起玩。


    說著,便去逗弄宮人懷裏的孩子。


    粉團子般的女孩,也不認生,見她長得好看,咯咯笑著,朝她伸出肉乎乎的小短胳膊。


    “阿雯乖,”玉鸞長公主摸了摸她的臉蛋,“待我們拜見過陛下與皇後娘娘,再來找表嫂玩。”


    阿雯眨巴著水汪汪的大眼睛,有樣學樣地叫了一句:“表嫂。”


    趙晏整顆心都融化成了一灘水,對她揮揮手:“去吧,我等你。”


    阿雯得到她的保證,笑得見牙不見眼,被宮人抱著走出一截,還回過頭來與她擺手。


    “這麽喜歡小孩?”


    薑雲琛的聲音讓她回過神,趙晏沒有否認:“我是家中最小的女孩,底下隻有阿弟和堂弟,以前總盼著自己能有個阿妹,阿娘生下阿弟,我希望落空,還偷偷哭了一場。”


    “你怎麽跟我阿娘一樣?”薑雲琛歎了口氣,“她當年做夢都想有個女兒,我剛出生,她就抱著我阿爹哭,還是當著所有人的麵。”


    趙晏撲哧一笑,好奇地問道:“陛下作何反應?”


    薑雲琛神色複雜,最終實話實說:“讓宮人趕緊把我抱走,不要惹阿娘傷心。”


    趙晏輕咳一聲,極力壓抑,卻還是笑了出來。


    “趙娘子,你可以有點同情心嗎?”薑雲琛義正辭嚴地譴責。


    換來的卻是她愈發放肆的笑聲,眼角都沁出了水光。


    許久,她止住笑,抬手去擦拭眼睛。


    薑雲琛先一步取出錦帕,輕柔地按在她的眼角。


    “小心花了妝。”他低聲道,“雖然我的太子妃天生麗質,但今日是你第一次當著這麽多人露麵,還是要完美無缺、叫他們眼前一亮。”


    “誰是你的?別亂說話。”趙晏沒好氣道,卻一動不動,任憑帶著他體溫的錦帕點在眼角。


    夜色彌漫,上林苑燈火煌煌,少年錦衣玉帶,容顏精致如畫,神色溫柔而專注。


    她抬頭與他四目相對,霎時間想起曾經的上元夜,他將她護在臂彎,一同看向天邊的璀璨焰火。


    寒冬時節,彼此的氣息化作白霧,交纏在一起,她仿佛聽到急促的心跳。


    卻分不清是記憶深處的幻覺還是眼前真實的影像。


    直到他收起帕子,握住了她垂在身側的手。


    “你是我的。”他一本正經地答道,“至少此時此刻,我也是你的。”


    -


    不多時,晚宴來臨。


    前來赴宴的賓客個個身份尊貴,見過太子妃的不在少數,但她與太子並肩出席時,依舊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


    少女身著翟衣,如雲鬢發間珠翠耀目,但她卻未被這些身外之物奪去顏色,明媚的五官攝人心魂,舉手投足更是落落大方、儀態萬千,不見分毫差錯。


    時辰到,絲竹聲起,管弦樂張,席間觥籌交錯、君臣盡歡,皆沉浸在新歲將至的喜慶中。


    酒過三巡,眾人各顯所長,吟詩作畫,爭相在帝後麵前一顯身手。


    趙晏出於禮節,也作了一幅寒梅圖,題詩一首,獻給帝後以表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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