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宴會,她無論如何不能再飲酒了。


    -


    兩人來到紫宸殿,拜見過帝後,薑雲琛隨皇帝去出席大朝會,趙晏跟著皇後來到鳳儀殿。


    今日群臣覲見、萬國來朝,晚間還要設宴款待眾位官員及番邦使節,皇後傳來女官,與趙晏最後核對了一遍各項事宜的細節,終於放下心,有一搭沒一搭地同她閑聊。


    “和離之後的事,你無需操心,陛下和本宮會替你打點。”皇後端起茶杯,淺淺地喝了一口,“你到阿瑤的莊子裏住一段時間,待到陛下安頓好燕國公府,再送你回去。”


    趙晏心下感動:“謝娘娘好意,但臣女愧對祖父和父親的期望,無顏歸家,如若將來離開東宮,隻想遠赴邊關,為陛下守土安疆。”


    皇後聽到“如若”二字,抬眸看她,見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不覺驚訝。


    表麵卻未顯露,隻歎息道:“晏晏,本宮年輕的時候,做夢都想有個你這樣的女兒,生下阿瑤後,也曾經動過讓她學功夫的念頭,可她一哭,本宮就狠不下心,最後把她養成了嬌慣的性子。”


    趙晏思及薑雲琛所言,不覺笑道:“阿瑤是娘娘望眼欲穿等來的女兒,不忍她受苦,實屬情理之中。臣女倒是覺得她性情頗好,再者,娘娘如不介意,臣女願意像親生女兒一般侍奉您。”


    “本宮自然求之不得。”皇後話雖如此,卻麵露惋惜,“可惜我兒不爭氣,無法把你留下。”


    她握住趙晏的手,歉然道:“晏晏,這段時日,本宮思來想去,覺得此事自己也有錯。身為女子,本該體諒你的心情,卻念及四年前,你對我兒心存好感,以為你會願意嫁給他。”


    趙晏一怔。


    她竟表現得如此明顯,以至於皇後都看出來了嗎?


    “娘娘不必自責。”她頓了頓,輕聲道,“陛下與家父拿定主意的事,您也不好阻止。何況四年前,臣女確是喜歡殿下……應當是吧,說來不怕您取笑,臣女現在也拿捏不準什麽才是‘喜歡’了”


    她迎上皇後的眼眸,誠懇道:“娘娘,臣女鬥膽一問,男女之間,究竟何為喜歡?”


    皇後莞爾,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話音溫和道:“最初的好感,或許隻是看到、甚至想到對方就很開心,恨不得日日相見,每天都能待在彼此身旁。”


    趙晏沒有否認。


    《鳳求凰》裏的那句話,便是她彼時心境的最佳寫照。


    “若是再進一步,會摻雜一種名為‘欲念’的東西。”皇後落落大方,並不遮掩,“簡言之,你的身體不會排斥他,反而情不自禁地想要接近。”


    趙晏卻麵上發熱,用那隻空閑的手端起茶杯,借助喝水平複心神。


    皇後仿佛沒有覺察到她的異常,仍在說道:“尤其是下意識的行為,比如喝醉了酒……”


    趙晏猝不及防,一口水嗆在嗓子裏,劇烈地咳嗽起來。


    第53章 “‘欲念’並不僅限於床……


    皇後想起一些久遠的往事, 正出神,被突如其來的嗆咳打斷,不由一驚:“晏晏?”


    趙晏慌忙用錦帕掩住嘴, 好不容易平複下來, 淚眼汪汪道:“臣女失禮。”


    “無妨。”皇後收回為她拍撫後背的手,關切道, “有何問題嗎?”


    趙晏搖了搖頭, 稍事猶豫:“臣女認為,那些在秦樓楚館流連忘返之人,貪戀妓子美貌,也是一種‘欲念’,但卻算不得‘喜歡’。”


    說罷, 頓時覺得不大對勁。


    她分辨不清自己是被薑雲琛的皮囊所惑, 還是真正心悅於他,如此類比, 豈不是成了……


    好在皇後沒有深究, 隻微微一笑:“‘欲念’並不僅限於床笫之事,親吻、擁抱、甚至互相依偎,都可歸結其中, 且是由‘喜歡’的情緒催生, 僅屬於獨一無二的那個人。”


    趙晏陷入沉默,暗自思忖, 她屢次容忍薑雲琛“動手動腳”,還在喝醉之後對他做出一言難盡的事,原來是因為她打心底裏不討厭與他親近嗎?


    可是,這種感覺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無數片段自記憶深處紛至杳來,在望雲樓, 他抱著她一躍而下,在獵場,她落入他的懷中,在承恩殿,他寧願挨她盛怒之下的一擊也不肯放開,在燕國公府,她遭到父親詰問時,他以庇護的姿態將她攬在胸前,還有在招提寺大雪紛飛的寒冷夜晚,他像一團火苗般溫暖了她的夢境。


    又或者,是四年前的上元節,他穿過擁擠人潮,準確無誤地抓住了她的手。


    這些都與他的容貌無關。


    卻固執而長久地烙印在了她的心裏。


    “晏晏。”皇後輕聲喚回她的神思,“你在宮中長大,按說見過不少姿容出眾的郎君,為何唯獨對太子心生好感?據本宮所知,本宮的兄長曾經有意與令尊結為親家,本宮的侄兒樣貌也算出挑,但你每次見到他,除去互相見禮,都說不得三五句話。”


    “顏公子才貌雙全,隻是與臣女脾性不投。”趙晏誠實道,“而且在臣女看來,太子殿下姿容卓絕,無人能出其右。”


    “你實屬抬舉他了,被他聽到,不知會得意成什麽樣。”皇後笑了笑,“其實你那位朋友虞將軍長相也不錯,阿瑤眼光頗高,都對他格外欣賞,論性情,他應當與你非常合得來。”


    “可臣女確實隻把他當做朋友。”趙晏神色坦然,內心卻有些疑惑,阿瑤何時跟虞朔這麽熟了?


    皇後沒給她提問的機會,又道:“如若你並非阿瑤的伴讀,僅是逢年過節隨父母入宮,與我兒有了一麵之緣,你會因此相中他的外表,進而喜歡他嗎?”


    趙晏認真想了想:“臣女依舊會覺得殿下是自己有生之年見過最好看的人,但不大可能產生其他念頭。畢竟殿下對小娘子們的態度有目共睹,臣女何必做不切實際的夢?”


    “這便是了。”皇後得出結論,“他於你而言,已經成為獨一無二的存在。”


    “或許你會想,他恰巧生著一張你中意的臉,在你情竇初開的年紀出現在你身邊,你才順理成章地喜歡上他,但人與人的緣分本就是種玄妙的東西,一念之差,即可導致截然不同的結局,假設隻能存在於想象,事實是今生今世、此時此刻,你們的命運走到了這一步。”


    趙晏一怔,就聽她接著道:“晏晏,本宮與你說這些,隻是以過來人的身份答疑解惑,而非強迫你留下。你若決定離開,本宮定會尊重你的選擇,你我今日所談,本宮絕不向太子透露半句。”


    “娘娘好心,臣女從未質疑。”趙晏由衷道,“娘娘所言,令臣女頗有茅塞頓開之感,當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皇後眉眼含笑:“你這孩子,慣會哄人開心。”


    這時,宮人進來通報:“娘娘,含章公主到了。”


    薑雲瑤昨晚喝得酩酊大醉,今早也是費了好大一番工夫才起來。


    進門落座,她端了一路的儀態終於無以為繼,軟綿綿地靠在皇後肩上,兀自慶幸道:“還好我隻是個公主,無需像阿兄和晏晏一樣,天沒亮就要去麵聖。”


    皇後愛憐地摸著她的頭發:“你的酒量簡直是隨了我。”


    薑雲瑤眼睛都睜不開,喃喃自語道:“我可真羨慕晏晏千杯不倒,昨晚她不知替我擋了多少酒,現在坐在這兒,卻一點也不見醉態。”


    趙晏:“……”


    阿瑤要是知道她昨晚的“豐功偉績”,恐怕會被嚇得立刻清醒過來。


    她想到什麽:“阿瑤,近些天你有見過虞將軍嗎?”


    薑雲瑤點點頭,仍然閉著眼睛:“你放心,他好得很。”


    趙晏與皇後對視一眼,皆有些驚訝。


    按說虞朔在禁軍中任職,並不能隨意出入後宮,薑雲瑤與他碰麵,必定是在其他地方。可含章公主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能走一步絕不走兩步,去過最遠的距離就是東宮,怎會如此反常?


    薑雲瑤覺察到安靜,好笑道:“阿娘,晏晏,你們該不會以為我瞧上人家了吧?實不相瞞,他的確甚得我心,如果他隻是個尋常的世家公子,我已經去請求阿爹,把他討來給我做駙馬了。可他天縱英才,將來必成大事,我又豈能因一時興起而毀人前程?”


    駙馬不得居高位,是曆朝曆代默認的規矩,即使父親寵愛她,又信任虞朔的人品,願意為他們破例,可某些事情一旦開了先河,就會造成無窮無盡的麻煩。


    不說後世,僅高皇帝和先帝名下為數眾多的長公主們,見狀難免會產生微詞。


    “別擔心,我沒有與他說過,因為我不屑做強人所難之事。”她語調輕鬆,渾不在意的模樣,“以我的身份,想要什麽樣的郎君還不是手到擒來?何至於執著一人,最終鬧得不歡而散。”


    聞言,皇後和趙晏同時鬆了口氣。


    薑雲瑤有個難得的優點,就是凡事都很想得開,絕不強求。


    她生長在錦繡叢中,一身傲骨不允許她對任何人或事死纏爛打,而且,她總能得到更好的。


    說完沒多久,她就依偎在皇後身畔沉沉睡去。


    皇後輕手輕腳地讓她枕在自己膝上,示意女官取來幾本書,與趙晏各自消閑。


    屋外寒冬凜冽,室內卻溫暖如春,嫋嫋茶香四溢,周遭安靜得隻有書頁翻動的聲響。


    這是趙晏兒時最熟悉的場景,光陰荏苒,似乎一切都未曾改變。


    -


    與此同時,含元殿。


    宗室與官員們朝拜過後,各國使臣依次覲見。


    薑雲琛從小到大見慣了這副場麵,早就不以為奇,隻覺得近年來稱臣納貢的屬國數量日增,每次招待他們,都要花費不少銀錢,著實浪費。


    他不是貪圖享樂之人,對使臣們獻上的奇珍異寶興致缺缺,但他知道,殿外候著的那些便宜親戚們已經兩眼放光,迫不及待想分一杯羹。


    尤其是來自西域的美貌胡姬,皇帝和太子不會多看一眼,都會被送到他們府上。


    他坐在皇帝下首,目光掠過跪在殿中畢恭畢敬的使臣和衣著鮮豔、花枝招展的舞姬,忽然想到趙晏行刺烏勒的時候,便是作此打扮。


    昨晚情形不合時宜地躍入腦海,彼時他心慌意亂,飛快地避開了近在咫尺的春光,現在雖說不上後悔,但卻不受控製地想,趙晏的身材當是極好的,穿著這身衣服,不知會比她們漂亮多少倍。


    使臣退下,接著進來的竟是有幾分眼熟。


    他收斂思緒,回想禮官通報的名字,才記起為首那位叫做尤鄯的,正是烏勒的孫子。


    西域聯軍潰敗後,烏勒諸子被押送至京城,或處死或圈禁,隻剩下這個孫子,被扶為首領,率領殘部向大周俯首稱臣。


    當時有人建議趕盡殺絕,他與眾位將官、以及安西都護府的官員們商議,留了此人一命。


    西域諸國林立、各族混雜,語言習俗皆不通,若收歸版圖,管理起來並非易事,洛陽鞭長莫及,卻還要支出不菲的賦稅和大量人力,去開辟那些寸草不生的蠻荒之所。


    倒不如分而治之,重新委任各國首領,令安西都護府鎮守邊境之餘,在屬國之間周旋分化,讓他們永遠維持一盤散沙的狀態。就這一年多的情況來看,此計倒是頗有成效。


    “陛下,臣千裏迢迢而來,隻為向您進獻忠誠。”尤鄯操著一口不甚流利的官話,雖然言辭被手下譯者打磨過,發音卻仍不敢恭維,“但臣有一個不情之請,還望您予以恩準。”


    皇帝沒有發話,略一頷首,示意他說來聽聽。


    尤鄯餘光看到隨行幕僚的提醒,開口道:“臣仰慕中原文化已久,想要迎娶一位來自天/朝上國的妻子,不知您可願將掌上明珠嫁與臣,臣定會待公主如至寶。”


    此言一出,含元殿內鴉雀無聲。


    人盡皆知皇帝名下僅有兩位公主,華陽公主年僅十一,他指的毫無疑問是適齡的含章公主。


    薑雲琛以為自己出現幻聽,區區一個番邦首領,竟敢大言不慚地要求公主下嫁。


    寂靜之中,皇帝淡淡地掃過桌案上的禮單,不緊不慢道:“貢品豐厚,足以見得閣下的誠意,但公主既為朕的掌上明珠,自然是千金不換。”


    尤鄯似乎早有預料,並不氣餒,轉而請求道:“是臣僭越,不該奢想尊貴的天家公主。陛下如若願意將一名宗室郡主嫁給臣為妻室,臣也會感激不盡。”


    原來公主隻是幌子,這才是他的真實目的。


    眾人不再驚訝,尤鄯在西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求娶郡主並不為過。


    但細細數來,與含章公主年齡相近、尚未婚配的郡主,似乎隻有宋國公府的明德郡主了。


    據說明德郡主一心想當太子妃,被皇帝婉拒了數次,直到燕國公府的趙六娘嫁入東宮,她才有所消停,這次……皇帝會一了百了,索性將她嫁去西域嗎?


    眾人各懷心思,屏息凝神等待著皇帝的回答。


    “無論公主郡主,皆是父母生養、尊長疼愛,朕推己及人,著實不忍別家女兒遠離故鄉,承受骨肉分離之苦。閣下若能憑本事討得某位小娘子歡心,她甘願隨你去往西域,朕可為你二人賜婚,否則,朕也無法替你做主。”皇帝話音溫和,令人如沐春風,卻是不容抗拒,“閣下仰慕中原文化,不妨在洛陽多住一段時日,鴻臚寺會負責安排閣下的學習,保準讓閣下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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