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喚著:“季召。”而後又喚:“阿召……”


    季召在疼意中醒來,聽見女孩帶著哭腔的喚聲,他有些艱難地睜開雙眼,便見女孩蹲在自己榻邊,淚盈於睫,眼角微紅,漂亮的杏眸全是霧蒙蒙的水汽,她看著似是難過到了極點。


    恍惚是在做夢,季召的思緒不大清明。


    女孩還在喚:“阿召,你疼不疼啊?一定很疼地對不對?”她說著,似神手想要碰他,然最後又怕碰疼了他,縮回手,漂亮的大眼睛無措地看著季召,而後終於顆顆淚珠從白嫩的腮邊滑落,哭得梨花帶雨。


    約莫是疼得厲害,季召的腦子更不清明,他恍惚覺得女孩這幅模樣眼熟,似在何處見過。


    而後他終於憶起來,在她未嫁入東宮前,季召見過數次,還有那聲‘阿召’,以往四年一直縈繞耳畔。


    她總是希望自己與他人不同,所以不願喚他安王,想在稱呼上與他人區分。季召不喜聽,但為了穩住她,最終由她喚了,然不知何時起,她不再喚阿召,喚起了‘王爺’。


    季召又想了想,想起來了。在那夜,皇帝下賜婚聖旨給將軍府,而後女孩來尋他。


    她哭著來的,哭時的模樣與此刻一般,無聲而惹人憐愛,然季召冷心冷情,當時所感隻覺煩躁,卻還得忍著不耐哄她。


    他讓她莫要抗旨,讓她嫁給太子,還讓她做自己內應,最後他對她說:“阿書,事成之後,本王定不負你。”


    女孩聽後瞪大雙眼,以往清澈明亮的雙眼,映著那刻的月色,隻剩破碎的光。光影中滾珠滑落,她無聲流著淚,哭得哽咽,卻仍然努力彎唇笑回:“我知道了,王爺。”


    自那以後,她再未喚過季召阿召。再見麵,不知是否是為了避嫌,她的眸光也再未落到季召身上,眼裏的光也再未為他亮起。


    每次季召見她,都覺得她既熟悉又陌生,他的心底隱隱有股說不上的異樣,直到此刻,再次見到她這幅模樣,那股異樣才終於散去。


    這才對,還是那個蠢姑娘。


    他扯了扯嘴角,想要說什麽,謝書又開了口:“你怎麽會受傷呢?”


    說著她似又要哭了:“林中為何會有熊,而且當時那麽多人,怎麽就隻攻擊你,上天為何如此不公……”


    謝書忽難以忍受般將腦袋放到膝上。其實是她哭不出來了,大腿也掐得好疼,隻能借此擋住麵色,努力保持哭腔道:“怎就讓你受這般苦楚?嗚嗚嗚嗚嗚……”


    季召本因疼痛精神不濟,又半夜被吵醒,聽她一通哭,神經更加衰弱,一時未發現有何不對。


    他其實已對謝書產生懷疑,然此時實在沒精力思考,聽完這一番話,懷疑莫名消散些不說,還下意識順著她道:“我知道你心疼我,但事已至此,哭有何用?”


    微頓後,他輕閉雙眼,聲音微弱地補充:“隻要你莫有二心,繼續在東宮助我,即便上蒼讓我失去左臂,也不能磨損我的半分意誌。”


    謝書聞言,埋在膝間的眼角輕抽一下,她沒有什麽表情地想著。不怪此人前世險成大事,身體殘缺不見消沉,竟還想著成事。生命力忒過頑強。


    然她抬起頭時,還是軟著聲音道:“好。隻要阿召你好好的,我什麽都願意做。”


    季召疲憊地點頭:“夜已深,回去吧,莫要季淮發現。”


    “好。”謝書彎了下唇,她起身時心想,的確得快些回去,不能讓殿下知道她半夜出來看季召。


    她不想讓季淮誤會。


    然謝書不知——夜風中,季淮靜靜立在帳外,許久。


    第25章 猜測   “對不起,殿下,阿書錯了…阿書……


    季淮睡眠淺,早在謝書翻身時,他便有了感知,之後謝書起身離開,複又看了他兩次,他都有感覺到。


    謝書出帳不久,他後隨之而至,眼見著她進了季召大帳。他靜立帳外,親耳聽見謝書的一番哭訴,聽她關心季召,喚季召阿召,為季召抱不公。


    聽著聽著,他的眸色漸與這夜色一般黑。


    “好。隻要阿召你好好的,我什麽都願意做。”女孩的聲音又甜又軟,似藏著暖陽的花蜜,然入季淮耳,隻餘寒冰刺骨冷意。


    那冷意傳到四肢百骸,連帶他眸中也凝起冰霜。聽著他看向遠方夜色,忽勾唇一笑,笑容褪去常日溫和,妖異中暗含肅殺之氣,


    終於,帳中傳來腳步聲,季淮緩緩收了笑,旋身隱到暗處。


    帳簾被撩開,女孩側身自帳中走出,她抬起頭。


    借著帳中燈火,可見那張嬌美的容顏全無淚跡,眸中也無半分哀色,相反她神色平靜,眸色中隱有季淮從未見過的寒涼與恨意。


    女孩抬腳離開,身影漸漸遠去。


    青年注視著那道挺直纖細的背影,夜風襲來,刹那間心頭巨浪滔天——


    *


    謝書回到帳中時,心緒已經平靜,她動作很輕地撩開帳簾,抬眸瞥了一眼,見榻上青年仍在安睡,不禁心下一鬆。


    她輕手輕腳地走到榻邊,脫去外衣,而後繼續小心翼翼地繞過季淮,向榻裏邊爬去。


    爬到一半,季淮忽側了下頭,謝書心頭一跳,下意識停住動作,屏住呼吸,而後僵硬側首看去。


    青年睡顏安靜,謝書方鬆口氣,繼續輕手輕腳地朝裏爬去,哪知才爬一步,一隻手很隨意地打來,正好拂過謝書雙手。


    她沒穩住,隔著錦被,身體直直地砸在季淮肚腹之上。


    身下一片柔軟,明明隔著衣衫和錦被,謝書卻仍好似能感受到青年身上的溫度。


    完了,謝書心想。她僵硬地趴在季淮身上,一動不動。直到有隻溫熱的手,沿著她的臉頰輕輕撫過,而被撫過的肌膚寸寸發燙。


    她在黑暗中無措地大睜著雙眼,加速跳動的心,恍惚要蹦出嗓子眼。


    而後終於,季淮開口:“阿書?”


    他似是方醒,嗓音比清醒時低沉喑啞些,穿過夜色傳入謝書耳中,讓人莫名耳熱。


    她沒敢抬頭,下意識將臉頰向下,卻恰好壓進他沒挪開的手心中。感知到臉頰上的溫涼,謝書微怔,她本欲挪開,然挪到一半忽而停下,就那般僵在他手心裏。


    這套動作下來,不禁讓季淮覺得手心裏有隻正在撒嬌的貓兒。


    乖巧,溫順,惹人憐愛。


    他不禁低低笑開,聲音清明許多,道:“撒什麽嬌?莫不是做了什麽錯事?”


    謝書聽出他話中的調笑之意,然心底還是一緊,她連忙搖頭,聲音有些悶:“沒。”


    季淮又笑了,他將手從她臉下抽出,隨手移到謝書後頸輕撚一下,輕柔的動作像是在給貓兒順毛。


    “阿書去哪兒了?”


    謝書縮了下後頸,聲音小小地答:“臣妾去如廁了。抱歉,吵醒了殿下。”


    季淮未言,許久才帶著笑音道:“保持這個姿勢不累?”


    當然累,謝書的脖子很酸,然方才太緊張,實在不敢動。她撐著爬起來,爬到內側躺下時,身體依舊僵硬。


    “還有幾個時辰才天亮,阿書接著睡會兒,明早回京,馬車上不便休息。”季淮抬手輕揉過謝書的頭頂,夜色中的聲音愈發溫和。


    謝書連忙點頭,而後將半張臉縮到錦被中,困意上湧,什麽都來不及想,便很快進入夢鄉。


    季淮聽著謝書均勻的呼吸聲,極輕地笑了聲,而後他收起笑,開始回想近日的異狀。


    白日裏的那隻黑熊,也曾在前世出現。不過,與今日不同的是,那日黑熊奔出了密林,且射殺它之人乃是季召。


    而今日他與季召皆在場,黑熊甫一出現,季淮的手就搭上了弓,然他很快發現不對,黑熊奔去的卻是季召的方向,於是季淮暫時停下動作。


    當時季淮不明為何會有此變,然方才謝書從季召帳中出來的那個眼神,讓他有了猜測。


    一個早已產生,卻久未確定的猜測。


    他想起白日謝書的離席,當時未多想,此刻便有了思量。她與季召的離去幾近一前一後,歸來的時間也相差無幾,季淮很難不想到他倆在那時碰了麵,而謝書在那時是否做了什麽事?


    在這之前,仲秋之日,季管陶讓他食藕餅時,謝書忽然產生的激烈反應。謝書言她是從廚娘那兒得知他對藕過敏,然後來季淮讓人去問過廚娘,其答曰未曾向太子妃提過。


    若未有人向她提過,那謝書如何是得知?不過前世的謝書倒是知曉此事…


    當時季淮已有了懷疑,而那懷疑起初來自於那封假情報,而後在白日之事,以及謝書那個帶著恨意的眼神中確定…


    謝書怎會恨季召?除非……


    季淮的神色一變再變,他不願肯定心中那個猜測。背負那樣深沉的記憶太過痛苦,他寧願身邊女孩不知恨意,未曆血仇,單純地活在自己的天地中。


    她蠢一點,傻一點,沒關係,季淮可以護著她,而不是……


    身邊忽地傳來啜泣聲,季淮望去,見女孩白嫩的小臉上,不知何時落滿了淚水。她蹙著秀眉,口中不斷嚶嚀著。


    季淮附耳過去,聽她哭著道:“爹爹,你回來,嗚嗚嗚爹爹…你回來…”


    她一直重複著這句話,而後終於變成:“對不起,殿下,阿書錯了…阿書錯了……”


    季淮心中一抽。


    第26章 拒絕   他握緊她的手,一步步將她從黑暗……


    他立刻忘記方才的分析,也顧不上確定此事的內心震動,他隻是下意識地輕拍著謝書脊背,一字一句溫柔道:“我在,阿書沒錯,莫哭。”


    謝書沒聽見,她沉浸在睡夢中,被恐懼拉進深海,恍惚將要窒息。


    她看到了宮門口的父親,穿著鎧甲的高大男人,他的麵容堅毅冷硬,眸中卻暗含急切。他帶著身後的勇士,本欲來救他心愛的女兒和這天下的聖主。


    可是他沒能進到宮門,宮牆上的□□手排排而立。


    季召迎風而站,聲音冰冷:“大將軍攜兵入宮,意欲謀反,殺——”


    滿地的鮮血中,堆積的屍體上,她看見父親發紅的雙眼……


    父親死了,死在萬千箭雨之下,死在遍野屍體之上。他死時,布滿厚繭的粗糲大手上滿是鮮血,那雙手指著宮門口,目光也對著宮門口。


    他看著女兒所在的方向,指著那個再也無法到達的方向,難以瞑目。


    而後他的屍身被季召斬下,並隨手將那顆未瞑目的頭遞給手下,淡淡道:“叛賊已誅,其首懸於城牆三日,以示眾人。”


    謝書的心被人狠狠撕扯著,她哭得難以自抑,黑暗將人吞噬,眼前所見全是痛苦絕望,讓人一瞬肝腸寸斷。


    她滿心隻有一個想法:爹爹,回來,你回來——


    屍橫遍野,滿眼瘡痍,卻在一刻被碾成粉末。粉末四散開來,黑暗中謝書見到一座水牢。


    水牢裏有位青年,他垂著頭,長發半披於肩。青年的身上滿是傷口,但神情平靜。


    而後一個玄衣人進來,他手中拿著劍,謝書聽那人道:“對不住了,陛下。”


    劍尖閃著鋒芒,謝書目眥欲裂,她想大叫,卻發不出聲,隻能壓抑著哭音,在心中一句句呐喊——對不起,殿下,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了你。


    我該死!淚水模糊了雙眼,謝書滿心絕望。


    萬念俱灰之際,忽有暖陽照來,她被裹挾在金輝之中,周身是木蘭花的花海。


    而在那木蘭花叢中,謝書見到了她的殿下。他笑得那般溫柔,那般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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