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卑正式出場時,應該有了馬鐙。


    而且,是雙鐙。


    很少有什麽發明像馬鐙這樣既簡單又偉大了,它幾乎改寫了人類的曆史,至少改寫了戰爭史。我們知道,馬參加戰爭,起先都是用於車戰。後來有了騎兵,戰鬥力卻非常有限。因為如果沒有馬鐙,又想在狂奔時張弓射箭,交戰時揮刀殺敵,對不起,那一定會掉下來。


    然而馬鐙卻讓騎兵成為最可怕的敵人。有了馬鐙這個著力點,他們可以穩穩地騎在馬上且走且射,拔出劍來左劈右砍;而當他們揮戈前進時,奔馳的戰馬還將大大增強長矛的衝擊力。總之,馬鐙讓馬上白刃戰成為可能。


    當然,他們或許還要穿上長筒靴。


    1965年在北票縣北燕貴族墓中出土了一對南北朝時期的馬鐙,木芯長直柄包銅皮,是現存年代最早的馬鐙實物。自南北朝後,馬鐙曆經改造,形式呈現多樣,也逐漸出現銀、鐵鎏銀、鐵,甚至景泰藍等不同材質。


    但不管怎麽說,人馬合一的騎兵變得所向無敵。正是靠著這種極具殺傷力的快速部隊,唐王朝擊敗東西突厥和吐穀渾,創造了農業帝國大規模戰勝遊牧民族的奇跡。也正是馬鐙,促使歐洲產生了騎士階層和封建製度。難怪有人會這樣認為:曆史是由科學技術的進步造就的。[1]


    也許吧,也許。


    馬鐙傳入西歐,一般認為是在公元8世紀;馬鐙的發明者,則一般都認為是chinese,因此,馬鐙也被稱為“中國靴子”。這種“靴子”在我國多有出土,而且與鮮卑也不無關係。比如最早的雙鐙實物,以及繪有雙馬鐙的陶俑,便是在鮮卑人或鮮卑化漢人的墓葬中發現的。


    這兩個墓葬,一個屬於北燕,一個屬於北魏。[2]


    毫無疑問,這並不意味著鮮卑就是馬鐙的發明人。馬鐙的發明顯然更早,而且起先是單鐙。但如果把“中國靴子”的稱號送給鮮卑人,也許可謂恰如其分。因為正是這雙“靴子”的篳路藍縷,為中華民族蹚出了一條新路。


    那就來看鮮卑人。


    鮮卑是東胡係少數民族之一。他們原本居住在大興安嶺的森林中,也就是現在鄂倫春人居住的地方。而且他們叫鮮卑,很可能就因為大興安嶺叫鮮卑山。至於他們使用的語言,則大約是突厥語再加早期蒙古語和通古斯語。


    這是一個古老的森林民族。


    後來,鮮卑人走出森林來到草原,接管了匈奴人的塞外故地,把自己變成了遊牧民族。南遷和西遷以後的鮮卑人與不同民族混血,形成了不同的部別,包括宇文部、慕容部、段部、乞伏部、禿發部、拓跋部等等。他們組成鬆散的政治軍事聯合體,占據了北方遼闊的土地。


    混血的鮮卑各部是風情萬種的。其中最漂亮的是皮膚白皙的慕容部,他們也因此而被稱為白虜。慕容部的姑娘則不少成為東晉皇族和士族的女人,比如晉明帝司馬紹的母親就是。因此這位漢族皇帝便有著黃色的須發,甚至堅毅果敢的性格,終於使王敦的謀篡未能得逞。


    慕容,是鮮卑的佼佼者。


    實際上鮮卑中最先崛起的也是慕容部,他們建立的政權共有四個:前燕(337)、後燕(384)、西燕(384)和南燕(398)。此外,乞伏部和禿發部也各自建國一個,即乞伏國仁的西秦(385)和禿發烏孤的南涼(397)。


    最落後的是拓跋部。


    拓跋部跟宇文部一樣,男人都剃光頭,隻留頂部一撮頭發結成辮子,因此被稱為索頭或索虜。甚至從大興安嶺遷徙到呼倫貝爾大草原後,這個部族也仍然保持著原始野蠻的習俗,自說自話地拒不接受漢人先進的文化。


    後來北魏改革之難,不言而喻。


    然而這個最落後的部族,卻終於成為新時代和新文化的開創者。這裏麵無疑有太多的故事,但公元258年肯定是重要的年份。這一年,鮮卑拓跋部在陰山南麓的盛樂(今內蒙古和林格爾)舉行大會,宣布他們完成了從部落到部落聯盟的轉換,並開始向國家時代進軍。


    這時還是三國時期。曹魏以及之後的西晉、東晉和熱鬧非凡的十六國,都沒有注意到這個弱小部族的存在,更想不到他們從這裏出發,將來會雄霸北方。隻有拓跋人自己牢牢記住了陰山下的那些歲月,以至於在變成北魏又變成東魏的二百八十年後,還能夠這樣深情地歌唱:  <blockquote>


    敕勒川,


    陰山下,


    天似穹廬,


    籠蓋四野。


    天蒼蒼,


    野茫茫,


    風吹草低見牛羊。  </blockquote>


    這是怎樣的曆史滄桑,這是怎樣的家國情懷!


    據說,這首歌的原文是鮮卑語,翻譯成漢語後仍然雄渾大氣。翻譯者斛律金(斛讀如胡)是使用敕勒語的斛律部人,他是應漢人高歡的要求譯唱的,因此這首漢語的《敕勒川》本身就是文化交流與民族融合的見證和象征。[3]


    大哉敕勒川!


    大同智家堡北魏墓棺板畫(a板)繪畫內容包括兩大部分,以山水為界,左邊為盛大的車馬出行隊列,右邊為激烈的狩獵場麵。


    (b板)繪畫內容以帷屋為中心,左側排列男女侍仆和馬匹車輛;右側為庖廚取食捧缽者。男仆女婢謙恭等待的形象表現得十分逼真。


    (c板)繪畫內容主要是形式不同的車輿。


    定居陰山南麓的鮮卑拓跋部,緩慢進入了文明史。半個世紀後,部落聯盟的大酋長被西晉封為代公,之後又升格為代王。但這隻不過體現了晉人的懷柔政策,拓跋各部落的小酋長們卻並不歡迎一個擁有絕對權力的國王。就連把遊牧改為定居,他們都有不同意見。


    結果是脆弱的代國被強大的苻堅所滅,時間在公元376年,也就是西哥特人渡過多瑙河那年。代國的滅亡標誌著中國北方完全由前秦統一,也意味著鮮卑拓跋人走向文明的重大挫折。此後十年,他們隻能痛定思痛,直到更加強有力的領袖帶領他們在草莽中勃然崛起。


    領袖是拓跋珪(讀如歸)。


    他建立的王朝國號魏,史稱北魏。


    拓跋珪是在牛川(今呼和浩特)稱王建國的,時間是公元386年。十二年後(398),他又遷都平城(今山西大同)並自稱皇帝。此後,直到公元493年孝文帝拓跋宏遷都洛陽,平城一直是北魏的首都。


    這是完全不同於五胡十六國的政權。


    十六國都是短命的,大多隻有二三十年,少數能有四十多年,最短隻有兩三年。超過六十年的隻有一個,還是無人理睬的偏遠小國(前涼),根本無足稱道。北魏卻存在了一個半世紀,還在將近一個世紀的時間內維持了中國北方的完全統一,這豈是十六國可以同日而語的?


    更重要的是,北魏不僅是一個政權、一個國家,更是連漢族都承認其正統性的朝代。朝代跟國家是不同的。三國時期,隻有曹魏還可以勉強稱為朝(魏朝),孫吳就不能叫吳朝,蜀漢也不能叫做蜀朝或漢朝。隻有北魏及其以後的四個政權,可以跟南方四政權並稱為北朝和南朝。


    這在中國曆史上是第一次。


    十六國與南北朝,也完全不能相提並論。


    可以與北魏相比擬的,大約隻有後來發展為查理曼帝國的法蘭克王國。事實上,正如五胡中隻有鮮卑拓跋真正刷新了曆史,歐洲日耳曼諸蠻族中也隻有法蘭克人成就了千古大業。其中奧秘,難道不值得深思嗎?[4]


    [1]請參看顧準所譯(英)林恩·懷德《中世紀的技術和社會變革》,原文題為《〈馬鐙和封建主義——技術造就曆史嗎?〉譯文及評注》,該文收入《顧準文集》。


    [2]1965年,遼寧省北票市馮素弗石槨墓中出土的雙馬鐙,是現存世界最早的雙馬鐙實物,比歐洲出土的早三百年以上。馮素弗是十六國時期北燕鮮卑化的漢人貴族,死於公元415年。1977年,呼和浩特市大學路北魏中期墓葬出土的陶馬俑上繪有一對馬鐙,亦為拓跋鮮卑人使用馬鐙的實物見證。


    [3]以上據《魏書·序紀》,《北史·魏本紀》,《中國大百科全書(第一叛)·民族卷》,林惠祥《中國民族史》,範文瀾《中國通史》,翦伯讚《中國史綱要》,樊樹誌《國史概要》,周時奮《中國曆史十一講》。


    [4]請參看(日)川本芳昭《中華的崩潰與擴大·魏晉南北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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