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奇趁機拉住那人袖子把他往旁邊扯開了數步, 低低地:“段老板,您也在這兒。”


    這段老板笑嘻嘻地搓搓手:“可不是巧了嗎?滿世界找你都找不到, 偏在這兒遇上了, 平兄弟,咱們可有日子沒見了,你那新書……”


    無奇差點兒就要捂住他的嘴:“噓噓!別說這個先。”


    段老板見機行事, 趕緊閉口:“好好, 我不說,可是你總要給我個準信, ”他刻意地壓低了嗓子:“到底什麽時候才有新的呀?我可是望眼欲穿了。”


    無奇很擔心蔡流風隨時會走出來,便搪塞道:“這個、我前幾天忙,這兩天的了點空,明兒我去跟您細說,如何?”


    段老板聽了滿臉笑容:“好好好, 那再好不過了,那我可就恭候了,不要失約喲!”


    兩個人說完後拱了拱手,段老板臨走又回頭:“跟你同來的那位……”


    無奇咳嗽了聲,段老板自己遮了遮唇,笑道:“知道知道,我不該多問,保密,我一定保密!”


    總算是送走了姓段的,無奇鬆了口氣,趕緊溜回雅間,卻見蔡流風正端坐在桌邊,正在倒茶。


    他喜歡自己斟茶,之前的兩個小夥計也知道他的性子,早退了出來。


    見無奇回來了,蔡流風道:“先喝一口,嚐嚐這裏的香片如何。”


    無奇急忙道謝:“蔡大哥,我該給您斟茶,這怎麽敢勞煩。”


    “隻我們兩人,不必客套,”蔡流風抬眸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喝吧,我試過了,水不熱。”


    泡這種香片本就不能用過熱的水,蔡流風知道,無奇既然飯都少吃,水自然也沒空多喝,這般熱天若是缺了水可了不得。


    無奇謝了又謝,捧起茶杯,見茶湯淺綠,襯著雪白的杯盞甚是好看,還沒有喝,便有一股清雅的茉莉跟玉蘭交織的香氣氤氳。


    她來不及讚歎,小小地啜了口,入喉香且甘甜,竟比先前喝過的那些茶不知強多少。


    無奇隻覺著滿口香甜,回味無窮,隻顧低著頭喝,不多會兒就把一杯喝光了。


    蔡流風端著茶,正在聞香,還沒有喝一口,隻管望著無奇,見她津津有味地把她那杯喝完了,又抬起頭來看茶杯,蔡流風一笑,把自己手中那杯遞了過去:“喝這個吧,我沒動過。”


    “恭敬不如從命,”無奇笑道:“蔡大哥,你不會笑我吧。”


    “笑你?”


    “我看有本書上說,這茶,喝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就是飲牛飲騾了。”


    蔡流風正把她的杯子拿了過來,聞言道:“什麽書上這麽古靈精怪的?我怎麽沒聽過?”


    無奇含糊知道他飽讀詩書,不敢隨意捏造,便道:“是一本很罕見冷僻的書,我也是很久前看的,忘了名字了。”


    蔡流風沒有追問,隻挑唇說:“那麽你喝是不喝?”


    無奇笑道:“我非但要喝,還要喝第三第四杯。”


    這香茶的氣息簡直要叫她不酒而醉了,但想想還要吃東西,且跟前的人不是蔡采石跟林森,到底要跟他學點清雅端方,於是也矜持地放慢了喝茶的速度。


    蔡流風點了三樣菜,店家又送了一碟細切香肚,除了蓴菜鱸魚燴跟蟹黃湯包,其他三樣很快送了上來。


    這兩天無奇都沒正經吃飯,看到這般好吃的,眼睛裏便滿是食物,什麽清雅端方都不敵香肚桂花鴨,統統扔到九霄雲外去了。


    不過她到底還記得飯桌禮儀,便讓讓著:“蔡大哥,你快吃啊,看起來不錯。”


    蔡流風說道:“那你就多吃些。”


    他自己不忙動筷子,隻自顧自地開了酒,先斟了一杯給無奇放在跟前:“隻是慢些。就著酒。”


    “謝謝蔡大哥,”無奇衝他一笑,嘴裏還咬著一塊香肚,隨著她說話顫巍巍地抖動,像是隨時會掉下來,卻又給執著地咬了回去,三下五除二地吞掉了。


    這一頓飯,蔡流風時不時地吃幾口,多半都看她吃了。


    不過,正如林森說的,無奇食量其實不大,但就愛什麽都吃點兒,等到蓴菜鱸魚燴送上來的時候,她已經吃了個半飽,可看到鱸魚燴,還是拚力地又吃了幾筷子魚肉跟蓴菜。


    她的眼睛還在桌上轉來轉去,像是盤算著要吃點什麽,可是肚子已經鼓了起來,她恨鐵不成鋼地摸摸肚皮,露出了糾結的表情。


    蔡流風看出幾分:“吃飽了?”


    無奇痛苦而掙紮地說:“我先喝點茶,歇會兒再繼續吃。”


    “吃不了別硬撐,”蔡流風笑道:“你若愛吃,下次再帶你來罷了。”


    無奇先是高興,繼而想,請客吃飯這種事,總要輪流做東的,若還有下次隻怕得她拿錢,而這種一看就知道昂貴的地方還是少來為妙。


    說話間蟹黃湯包送了上來,蔡流風道:“這個趁熱才好吃,你隻吃一個吧。”


    無奇看著那精致的湯包,喃喃:“一個怎麽成,我怎麽也得吃三個。”


    結果正如蔡流風所說,無奇拚盡全力隻吃了一個蟹黃湯包,假如是這湯包先上桌,她還沒有動別的的話,興許她會吃一大半,但現在實在是強弩之末。


    酒足飯飽,又是中午時分,瞌睡襲來,無奇打了個哈欠,忍不住揉揉眼睛。


    窗戶是半開的,外間卻很寂靜,不知從哪裏傳來一陣琴聲,恍惚中有點像是在太學裏聽譚先生彈琴,令人昏昏欲睡。


    本有點刺眼的陽光穿過雪白的窗紙照進來,顯得明亮而純粹。


    光照在臉上,更加懶洋洋的了,無奇忍不住眯起雙眼。


    蔡流風見她雙眼惺忪,忽道:“你若倦了,就先在這裏歇會兒,屏風後有個羅漢榻。”


    這雅間窗明幾淨,非但有小憩用的羅漢床,甚至還有專門的書桌跟筆墨紙硯,若不是這滿桌的菜,倒像是文人墨客消遣自在的一方充滿了書香氣息的鬥室。


    無奇剛才隻顧吃喝,如今有點微醺,本來打算跟蔡流風一起離開,回家睡覺去。


    可聽蔡流風如此說,又見他實則沒吃多少東西,心想他還是要再吃一些的,倒是不便催促他立刻就走,於是道:“蔡大哥,那我放肆了,你先吃著,我隻小睡一會兒就行。”


    蔡流風隻答應著,等她轉到屏風後,他慢慢地自斟了一杯茶,一杯還沒有喝完,就聽到她勻稱的呼吸聲響起,顯然已經睡著了。


    她昨晚就沒有好生歇息,早就困倦極了,若不是想吃東西的精神撐著,馬車上隻怕就要睡過去。


    蔡流風輕輕地一擊掌,小夥計從門外輕輕地走進來,把沒吃完的先行撤了,他們都是訓練有素,行動無聲卻立刻收拾的幹幹淨淨。


    最後桌上隻剩下一壺茶兩個茶盞,小夥計添了茶水,便退了出去。


    蔡流風拿了一盞茶走到屏風旁,他看向沉睡中的無奇。


    她側臥著躺在那裏,微微卷翹的長睫,小巧的鼻頭,睡得天真無邪。


    蔡流風看了會兒,莫名地垂了眸子,重又沉靜地喝茶。


    一杯茶喝完後他向門邊走去。


    這二樓的雅間統統都是有專人伺候的,小夥計見他出來,還以為要走,忙躬身:“大人。”


    蔡流風製止了他,向旁邊看了眼,問道:“剛才,跟我同行來的說話的,是什麽人?”


    小夥計略一想,便壓低聲音回答道:“那位,是棋盤街的段掌櫃,開書鋪子的,就是那個有很多分號的名卷書鋪。”


    “名卷書鋪?”蔡流風有些意外。


    “是,沒錯兒的,段掌櫃常常來這兒請人吃飯,這鋪子又有名,故而我是記得很清楚的。”


    蔡流風並沒再說別的,他轉身回到屋內,卻見無奇睡得正香,唇微微地張開,唇瓣晶瑩有光,又好像隨時都會流出口水。


    他本來要即刻回府向父親稟明東宮的情形,沒想到,現在居然為了這麽點私人之故耽擱了正事。


    不過,蔡流風靠在椅背上,緩緩地籲了一口氣。


    午後的陽光不算太烈,穿過窗欞的時候甚至多了幾分溫柔,隱隱約約的琴韻裏,有無奇時高時低的呼吸聲。


    此刻,就好像天大的事,瑣碎的事,世間所有都可以在這一刻拋在腦後暫時不提。


    他覺著非常的寧靜。


    但注定蔡流風的寧靜時光不會很久。


    外頭傳來不輕不重的腳步聲。


    是他的侍從隔著門扇,低低道:“公子,二爺出事了!”


    蔡流風眼神一變。


    他本要起身,可起身看向無奇,卻見她還在無知無覺地熟睡。


    也許是聽見了動靜,嘴唇便砸了砸,好像還在回味之前吃過的美味。


    蔡流風想要叫醒她,可是知道她昨晚一定沒有睡好,甚至沒有睡過。


    之前無奇要走,卻因為他的一點私心作祟,所以才留她在這裏權且小憩,現在卻是後悔不該如此,很該先把她送回郝家或者哪裏,讓她好好放鬆地補眠。


    如今她好不容易休息這麽一會兒,又怎麽忍心就把她叫醒。


    蔡流風略一猶豫,終於打定了主意。


    且說無奇困倦的厲害,就算站著隻怕也會眯過去,才躺倒就入了夢鄉。


    這一覺,昏天黑地。


    不知多久,無奇慢慢地睜開眼睛。


    最初看見的,是一點斜陽的微紅的光,從半合的窗戶外照了進來,落在那一鷺蓮升的薄紗屏風上,光影溫柔而朦朧,上頭的鷺鳥都好像活了起來,小而圓的眼睛呆呆地看著她。


    無奇隻覺著這情形非常之妙,有種難以言喻的詩意。


    直到她想起自己如今人在何處。


    “蔡……”她驚地叫了聲,“大哥”兩個字還沒吐出來,人卻急著要起身下地。


    她知道自己失禮了,恐怕睡了不短時間。不知蔡流風作何感想。


    可雙腳才落地的便發現不對,半邊身子酸麻,連她的腿也完全不受力,往旁邊胡亂一歪,連帶她整個人滾倒在地。


    太長時間的側臥,姿勢不佳,血液流通不暢,便是這個後果。


    無奇狼狽地趴在地上,跌倒的時候碰到了脖子,而她的脖子僵的好像稍微一扭就要自我了斷似的。


    她疼得低低叫了兩聲,伸手想要試試看有沒有扭到,手也好像不聽使喚了。


    就在這時,有一道身影從屏風後繞了過來。


    無奇聽見了動靜,如聞救星駕到,立刻道:“蔡大哥我腿麻了,你扶我一把,勞駕。”


    頃刻,身後窸窸窣窣的響動。


    然後,一隻手落下來握住她的手臂。


    無奇倒吸一口冷氣。


    那種酸麻且痛的感覺,像是有牛毛細的針刺入肌膚,甚至骨頭裏鑽來鑽去。


    無奇呲牙咧嘴地忍受著這奇異的酸痛,渾身上下仿佛也隻剩下臉跟這張嘴能夠活動了,卻不知該怎麽表達自己的不適。


    幸而她的這幅可怕尊榮是麵對著牆壁的,而牆壁的承受力是眾所周知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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