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奇打量他臉色不太好:“娘跟你說什麽了?”


    郝四方在桌邊坐下,磕磕絆絆地:“這個、這個嘛,你娘她……她有點不太喜歡你進清吏司。”


    確切的說,阮夫人是不想無奇跟瑞王有什麽瓜葛。


    她當然知道無奇聰明,也有意縱容女兒的小聰明,但那可是瑞王殿下,鳳子龍孫,在這些人能夠翻雲覆雨生殺予奪的人物跟前,小聰明或者大聰明都完全用不上,也不夠看。


    別說無奇是女子,就算是個真正的男孩子,她也不樂意無奇跟皇室牽扯上關係。


    無奇看著郝四方支吾難言的樣子,又想起之前阮夫人的疾言厲色,母親向來是疼愛甚至寵溺她的,雖然有時候因為父親的過度溺愛,母親不得不強裝白臉,但很少像是這次一樣動真氣。


    不過無奇很清楚,阮夫人的怒火,不為別的,卻恰恰源自於對她的關心跟擔憂。


    父女兩人麵麵相覷,半晌,無奇道:“爹、你怎麽看?”


    郝四方先是回頭看了一眼門口,好像是怕夫人會突然出現捉他一個現行,然後才小聲說:“我當然很高興,沒白疼你!真給爹爭氣!”他暗暗地對無奇比出大拇指。


    無奇嘿嘿笑了,但想到母親的反對,那笑便一閃而過:“其實我知道娘擔心我,但是這真的是我想做的事情。”


    郝四方一怔:“你想做的?”


    無奇遲疑了片刻,終於說道:“是啊,我知道清吏司現在初起步,舉步維艱,但是……清吏司做的是很有意義的事情,爹,你知道清吏司是幹什麽的?”


    “當然知道,”郝四方不假思索的:“他們跟我說了,清吏司就相當於專門管官兒的,職權比都察院還高呢!”


    對於清吏司的存在,自然是幾家歡喜幾家愁,有那些貪官汙吏等,私底下百般咒罵,也有那些無愧於心的,樂得看戲。


    不管跟郝四方道喜的那些人是貪官還是明吏,表麵上他們是不願意得罪他的,畢竟誰也不知道以後究竟會怎麽樣,多個朋友多條路嘛。


    而且對那些人而言,也是議論紛紛,大家都知道郝家的公子隻是太學生,太學生二試後明明是去當一個不起眼的文職,然後才慢慢高升的,如今突然入了清吏司,還是跟蔡侍郎的公子一起,所以大家都有點浮想聯翩,猜測這其中是不是有不可告人的某種交易。


    既然郝家有這等通天的門路,大家當然越發不敢得罪郝四方,故而所有人見了他都是花團錦簇,一概地喜氣盈盈滿口奉承溢美之詞。


    無奇見父親已經給科普了個大概,略覺欣慰:“爹,雖然這是個要緊的部門,但弄得不好可能會得罪人呢。”


    “那怕什麽?隻要不是作奸犯科的,誰怕這個?要是那些做了壞事昧了良心的,也活該他們倒黴。”郝四方滿不在乎地說了這句,忽然道:“對了對了,先別說這些,你實話跟我說,你跟瑞王殿下……到底怎麽樣?”


    無奇見他問起來,想了想,道:“清吏司的人是瑞王殿下替太子挑的。我本來也很意外,可瑞王跟我說……”


    那一段話又在心底跳出來,無奇道:“爹,你知道我去少杭府的時候,聽說夏知縣慘死是什麽心情嗎?當時我不知道他是給害死的,隻覺著又可惜又難過,這樣一個滿心為民好官就無端端地沒了,甚至死因不明,公文上說失足!民間議論是自殺!知縣夫人雖不這麽以為,卻也無能為力……後來經過查案才知道原來另有內情。雖然不是自誇,但到底是讓夏知縣的冤屈昭雪了,一切都真相大白,要不是這樣,夏知縣的夫人跟公子一輩子也不可能知道知縣大人因何而死,他們會背負失去夫君跟父親的苦痛回去老家,直到死……夏知縣所做的所為的,也會隨之湮沒無人關心。”


    郝四方微微震動,認真地看著無奇,他從沒想到會從無奇口中說出這麽一番話。


    無奇道:“爹,我想幹這種事,我沒有別的能耐,隻是想像是瑞王殿下說的一樣,我要當一個能管官的官,不管他們有冤屈,還是犯下罪行,我都會查的明明白白,我很想去這麽做!隻要有人去這麽做了,也許……天下的好官就會越多,壞官就會越少,百姓自然就會越來越安樂……就、不會有亂世出現。”


    亂世,這是她心上的痛,曾經的噩夢。


    郝四方有些呆呆地,像是不太認識自己的女兒一樣,良久都沒有說話。


    而與此同時,在無奇的臥房之外,阮夫人握著一方手帕靜立窗下。


    默默地聽到這裏,夫人轉頭看向窗扇,她秀美的臉上露出似悲似喜的表情。


    阮夫人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親耳聽到無奇說這些話,她是震撼而意外的,但與此同時,對她而言能聽見這些話,卻也不能算非常意外,甚至……有些耳熟。


    阮夫人用帕子遮住唇,強忍著咳嗽,終於她低下頭,轉身悄悄地離開了。


    次日早上,無奇醒來後,當然先去見自己的母親。


    阮夫人早就起身了,卻沒有叫她進去,隻讓自己的貼身婢女鶯鶯帶了一句話出來。


    鶯鶯含笑說道:“太太說,既然想去,那就去,隻是行事務必多加幾分留意。別給家裏惹禍。”


    無奇本來滿懷忐忑,一夜都沒睡好,絞盡腦汁地想著早上該怎麽麵對母親,該怎麽苦口婆心,要是夫人不答應,又該怎麽撒賴、甚至絕食……各種法子想了一堆。


    突然間得了這句,她那些方法都沒用了,無奇發愣:“姐姐,我娘真是這麽說的?她、她願意我去了?”


    鶯鶯笑道:“這是自然,夫人是多通情達理識大體的人呢,又是娘兒倆,她當然最懂你的心。快趕緊辦事兒去吧,才進那個要緊地方,可要勤謹些呢。”


    無奇感動至極,眼睛裏有些濕潤,她深吸了一口氣,就在門檻外跪在地上,端端正正地磕了個頭。


    出了阮夫人的上房,無奇興興頭頭地往外走,連竇家表姐路過叫她都沒聽見。


    才到外間,卻看到郝四方正在跟一個小廝說話,無奇上前打了個招呼,郝四方見她神氣活現的,有些意外:“你……”


    無奇笑道:“爹!還是你行,你到底怎麽跟娘說的?一夜之間她怎麽就變主意了呢?我可是服了你!”


    原來無奇想,母親當然不可能無端端來個大轉彎,這自然該是父親勸說的功勞,隻是不知他是怎麽做到的,還以為指望不上呢。


    郝四方的兩隻眼睛瞪得滾圓,他的驚訝不下於無奇:“她、她答應……”


    在那個疑問的“了”冒出來之前,郝大人及時閉嘴,卻終於在四方臉上堆出笑容,他大言不慚地接茬:“是啊!我昨晚上不知說了多少好話!嗓子都啞了她才終於鬆動應承了的。”


    “哦……”無奇看著郝四方怪異的表情,略覺著哪裏不太對,可是看他身上的衣裳有些素,便又好奇問:“您這是、要出門嗎?這個打扮……”


    郝四方見她沒有生疑追問,暗暗鬆了口氣,忙道:“是啊,兵馬司的一個舊人出了事,我去吊祭一下。”


    “兵馬司?”無奇眼珠一轉:“是不是那個給誤傷而亡的白參將?”


    “對對,你也知道?我跟他也見過兩次,所以去露個麵。”


    “哦……”無奇向著父親露出了和善的笑容。


    在郝四方到了白家的時候,他從原來的一個人,變成了四個人。


    原因是無奇在出門之後,正好蔡采石跟林森兩個跑來接她,無奇湊過去跟他們低語了一陣,兩個人便立刻向郝四方表示自己也要參與祭奠。


    郝四方看著三個小鬼滿臉的言不由衷,本想拒絕,可又想反正是要去靈堂的,他們總不會在死人的地方弄出什麽來,故而便帶上了。


    可見白參將的人緣很不錯,前來祭奠的人來人往,郝四方身份比他要高,白家的人急忙迎出來,行禮客套了幾句。


    郝四方也跟著寒暄,正要介紹:“這是犬子……”


    一回頭,卻見“犬子”該呆的地方已經空空如也,連同那兩隻崽子也不見蹤影。


    郝司長及時咬住舌頭,隻跟那來迎的人入內行禮去了。


    無奇跟蔡采石林森三個成功混入,夾雜在一幹來到的親友以及同事之中,卻也很不起眼。


    東張西望中,隻聽來的人多半都說“英年早逝”或者“天妒英才”之類的話,很是無用。


    正在打量,忽然間蔡采石拉她一把:“那是兵馬司的馮指揮使。”


    無奇一抬頭,卻見四五個人從外頭而來,給簇擁當中的自然就是馮珂境,他生得一般,大概比郝四方要大兩歲的年紀,但因為是武官,自有一種氣勢,他今日是帶了幾個兵馬司的同僚前來。


    眾人入內行禮的功夫,林森卻道:“那女人是……”


    無奇忙又轉頭,卻見有幾個嬤嬤丫鬟,陪著一個素服的婦人向內宅走去,那婦人雙眼微紅,但卻很有幾分姿色。


    蔡采石喃喃道:“這難道是苦主?”


    林森看那女人相貌很美,一身素服更襯得多了幾分姿色,便一直盯著瞧,心不在焉道:“嗯,多半是了。”


    旁邊有一人是白家親戚,見他們兩個嘰咕,忍不住道:“那位不是的,那是馮指揮使的夫人。那才個是白參將的遺孀……”


    說話間,有個一身素白頭戴孝帶的婦人從裏頭出來接了之前那女人。


    兩個就一並向內去了。


    林森有些吃驚地:“這馮指揮使的夫人好年輕啊……可她們是素服,若沒見過的多半會認錯。”


    白家的親戚嘖了聲:“當然了,這又不是馮指揮使的原配,乃是後娶的,指揮使原配所生的兒子都比你們大了。隻是馮指揮使向來跟參將感情極好的,兩家子常來常往罷了。”


    蔡采石拉了林森一把不叫他多嘴,免得人起疑心。


    等到郝四方在裏頭奠了酒出來,還是不見那三個,郝四方心裏著急,怕他們不知天高地厚,可又不便叫人去找。


    幸而臨上馬的時候,總算是看見無奇帶著兩人從裏頭溜了出來。


    郝四方便皺眉道:“你們幹什麽去了?”


    無奇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爹,你回去吧,我們自己去吏部了。回頭再跟您說。”


    門口都是人,郝四方不便在這裏質問,便道:“別胡鬧!如今也是當官的人了。”


    無奇笑道:“知道了,恭送爹。”


    郝四方白了她一眼,又對那兩個道:“小石頭,你還算是沉穩些的,他們要鬧,你可管著些。還有小木頭,你要敢跟著平平大鬧天宮,我不告訴你爹,自己就收拾你!”


    兩個小子對視一眼,雙雙躬身作揖:“知道了!恭送伯父。”


    郝四方哭笑不得地點了點他們,打馬去了。


    三人目送郝四方離開,林森對蔡采石道:“怎麽隻誇你,反而要打我呢?”


    無奇卻發現門口處有兩個看似兵馬司的人,正向著這邊竊竊私語,她知道蔡采石林森去過兵馬司,多半給他們認出來了,便忙拉拉兩個人,一起從門口走開了。


    離開了白家,蔡采石便道:“像是沒什麽異樣,我們去吏部嗎?”


    無奇說道:“叫我看先不去,他們必然會打官腔,不知打發我們做什麽。我的意見,既然咱們起了疑心,又來了白家,就算開了頭了,不如一鼓作氣一查到底,就算最後發現是百忙一場,到底去了心裏的疑竇,也踏實些。”


    兩個人都點頭,林森就問:“那現在去哪兒?”


    無奇想:“何勇家住在哪裏你們可知道?”


    蔡采石道:“知道,昨兒跟那小孩子被關起來的時候,我特問過的。”


    於是蔡采石跟林森兩個充當識途小馬,大家雇了一輛車,便往何家而去。


    馬車拐來拐去,足足過了半個時辰才摸到了西坊,裏頭是彎彎曲曲的巷子,已經不適合驅車而行。


    三人便跳下車,打聽著路人,又過了兩刻多鍾,才到了一個非常小而破舊的院門前,沒有關,就那麽敞開著,探頭向內,路狹長而寂靜,倒像是沒有人住。


    他們麵麵相覷,有點懷疑找錯了地方。還是林森打頭陣,領著他們向內走去,出了進門的那小窄路,才看到空闊的院落,卻有好幾間房。


    原來這是京城內窮苦人家住的地方,一個院子裏許多家聚集而居,幾乎是每一間房都住著一家子的人。


    正在想要不要嚷一嗓子,忽然間聽到後麵有人道:“總之你們快走,別給我惹麻煩!”


    “之前欠的錢都給了,又給了三個月的房錢,怎麽還不讓我們住下去呢?”


    “你還好意思說,你漢子殺了兵馬司的大人,眼見要砍頭了,我還留你們呢?你們可是同夥,若是兵馬司的大爺想起來,過來為難,我豈不是平白倒黴。”


    三人聽見這聲氣,知道找對地方了,急忙從旁邊繞過去,卻見後麵還有一間破破舊舊的偏房,之前在兵馬司門口見過的那愁苦婦人正在跟一個粗短的男人說話。


    婦人眼中帶淚,臉上露出哀求之色:“我婆婆病著,才請了大夫吃藥,大夫叮囑過不能挪動的,能不能等她略好了些再走,求您開恩吧。”她說著雙膝微屈,向著男人跪下去。


    那男人粗魯地一揮手:“你求我有什麽用,之前你們欠了半年的錢我也沒來趕人啊,誰知道竟縱出個殺人犯,早知道就不該心軟,早該趕你們離開,就省得出這種事了!”


    林森早忍不住先走過去:“做事別做絕!她一個婦道人家,你何必這麽為難她?”


    蔡采石也走過去:“大嫂,快起來。”


    那男人看他們衣著相貌不凡,看得出是大家子的公子,一時疑惑:“你們是幹什麽的?”


    無奇走過來笑道:“我們是吏部的人,先生,她家的男人雖然犯案,但犯的不是謀逆,沒有株連那一套,何況他家裏有病人,你也收了人家的房錢,你若不通情理,我回頭跟應天府的人說一聲,倒要好好地查查你這裏的住宅情形,看看你是不是動輒驅趕房客,或者有沒有房客訴冤叫屈以及意外事故之類,到時候你的麻煩就真的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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