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為了應景,天際數片流雲,交友結伴似的欲斷還連,卻統統地給夕陽照的紅豔豔的,就像是新娘子臉上的胭脂,底下是遮不住的喜悅呼之欲出似的,簡直美不勝收。


    瑞王站在湖畔,仰頭看著天際的雲霞湧現,卻仍是參不透那兩句到底是何意思。


    瀛洲便是仙境,仙境即是神嶼,但他已經命付青亭把神嶼找遍了。


    至於無奇說的所謂“天姥”,更加無處可尋。


    眯起眼睛看著雲霞變幻,他的時間不很多了,已經答應了東宮的人,今日必然回城。


    所以頂多半個時辰,一定要趕在城門關閉之前回去。


    瑞王已經打定了主意,就算在這“雲霞明滅時”毫無所獲,也要先送趙斐回宮,沒有什麽比這個更重要的了,若還不回去,隻怕明日就要鬧得滿城風雨,猜忌四出。


    且他也不能仗著太子對自己寵信,而行事無度,這樣對他跟太子都不妥。


    趙景藩負手而立,低聲念道:“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雲霞明滅或可睹,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嶽掩赤城,天台一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


    他雖然對李白的這首《夢遊天姥吟留別》甚是熟悉甚至倒背如流,但仍是摸不著頭緒。


    時候將到了,怎麽那個小混蛋還不來呢。


    為免自己這般站在外頭、顯得像是迫切盼她來似的,瑞王轉身往回。


    不料才進院門,就聽見屋內趙斐的歎息聲。


    是金平侯的聲音道:“殿下,怎麽不高興呢?難道是微臣哪裏做的不夠好?”


    趙斐道:“金平侯,你這裏哪哪都好,正因為太好了我才都想住在這兒,可偏偏四叔說今日定要回城的,我一想到回去後就不能像是今日一樣高興了,所以難過。”


    因為金平侯像是狂蜂一樣的亂撞,時而神出鬼沒,防不勝防,所以瑞王特又安排他去照看皇太孫,也算是把他的腳占住,叫他不要再在自己跟前晃悠。


    金平侯因為知道瑞王疼惜趙斐,而皇太孫又喜歡玩樂,便想走曲線靠近的路子,果然盡心。


    他不但一口答應把那舞獅子送給趙斐,而且特意又找出了兩樣小玩意,一支手推響,一支竹蜻蜓,又引了趙斐樂了半天。


    隻不過,趙斐因為知道今日必然要回城了,就好像要上了緊箍咒的猴子,眼見天色越來越變,他也越發坐立不安,也就沒有心思玩樂了。


    就在此刻,春日腳步匆匆地從月門後走了出來:“王爺。”


    趙景藩回頭,有些難以自禁的喜悅:“郝無奇到了?”


    春日看著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主子居然流露出歡悅之態,她的臉色有點古怪。


    勉強地一笑,春日溫聲道:“王爺莫怪,他沒有來。”


    “什麽?”瑞王怔住,略一想便問:“難道是傷勢……”


    這一刻他居然沒有在意是否耽誤時間,是否錯過雲霞明滅,是否會因此找不到寶物。


    竟然是想到了她的傷。


    春日顯然也很意外,忙道:“不不,他好好的呢,事實上,他讓奴婢來傳兩句話給王爺。”


    “好好的?”趙景藩籲了口氣,臉色也恢複了先前的那種冷淡:“什麽話,他怎麽不自己過來說?”


    春日心想,假如現在說了實情,自己的主子隻怕會按不住那口氣,這樣喜怒無常的傷人傷己都不妥。


    於是她忙道:“王爺容稟,是很要緊的話……小奇、因為腿傷的緣故怕耽擱了,才叫奴婢先來轉述。”


    瑞王還是淡淡的:“既然如此,說罷。”


    春日先想了想,才道:“小奇說,——瀛洲既然跟天姥相對,而天姥欲倒東南傾,所以瀛洲必然是在東南方位。所以隻要站在瀛洲,便能見到天姥出現。”


    這一番話,春日完全不懂,隻是生生記下來的。轉述的也一字不差。


    但她雖然不明白,卻相信瑞王一定可以參透。


    趙景藩有些出神,“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嶽掩赤城,天台一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這一句,剛才他也念過。


    沒想到,訣竅竟果然在這其中!


    趙景藩在心中琢磨了片刻,驀地轉身看向神嶼的後院月門處。


    神嶼麵東而背西,後院月門所朝的方向,正算是西北。


    他心頭一動,邁步向著月門走過。


    就在趙景藩在月門口正中央站定的時候,在他的眼前,湖麵上泛著大片的夕照之光,簡直像是把半麵湖都染的通紅,湖邊上還有好些仙鶴在棲息,散步,或時不時地飛過,像是也貪戀此刻的美景,流連而忘返。


    趙景藩的目光從湖麵掠過,環視四周,突然,他的視線落在西北方向的兩座高塔上。


    這是兩座同樣高的四層塔,如今沐浴在夕照裏,兩座高塔都顯得黑幽幽的,眨眼一看幾乎不知是何物,而逐漸西沉的夕陽,幾乎要落到塔尖上了,光影氤氳中,倒是像極了一句話——


    “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嶽掩赤城,難道……”趙景藩微微一震,“但是所謂‘天台一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又是何意,難道說寶物藏在塔上?”


    之前金平侯為了顯示他的忠心如鐵,帶人上躥下跳,整個院子都給他親自踩了一遍。


    平日裏他也是個懶散之極的人,但今日見到了真神似的,為此赴湯蹈火都像是無懼,何況身體雖勞累,心上卻無上愉悅,而因為這種難以言喻的愉悅,連身體的勞累都不覺著了,反而越是累,越是喜歡。


    不過,真正動起手來的金平侯還是很精細的,據付青亭說,金平侯連每個假山洞都找過了,這兩座塔,他當然也沒有放過。


    趙景藩突然又想到:假如自己相信金平侯的能力,相信以他之能絕不會有什麽漏網之魚,那麽,他們要找的東西也許不在金平侯所搜尋的範圍之內!


    而王乾在這裏呆了兩年多,他自己說了,幾乎連莊院的一根草都甚是熟悉,但他仍是沒找到那寶物。


    所以,那寶物若在,一定在王乾漏了的地方,一定在金平侯沒搜過的地方!


    可金平侯絕不會藏私,有什麽地方是他沒搜過的呢?除非……是他從來沒想過去搜,也無法去搜的地方。


    趙景藩目光閃爍,猛然間頓悟了。


    正所謂,“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不管是王乾,金平侯,還是他自己,他們統統地都疏忽了一個地方。


    那個地方明晃晃地正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湖泊。


    水底。


    峰回路轉,柳暗花明,趙景藩參透了這點,幾乎啞然失笑!


    銳利的目光從雙塔上往下,逐漸地落在了水麵上。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這不僅說的是地點,而且點明了若是在“煙濤微茫”的時候,是找不到寶物下落的,“越人語天姥,雲霞明滅或可睹”,有了瀛洲,也得有天姥,兩個地點,在雲霞明滅的時候,即是此時。


    “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嶽掩赤城,天台一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這其中關鍵的是“東南傾”三個字。


    雙塔如同天姥,又怎會東南傾?要它們向著東南傾倒,便隻有此刻了。


    夕陽西下,雙塔的影子被夕照拉長,向著湖麵透出了幽淡的兩道陰影。


    趙景藩盯著水波瀲灩的湖麵,夕照的光陪和著水色,像是有人灑了大把燦燦金子在水麵上浮光掠影的。


    他仿佛可以看見,在水底的某處,有另外一道光芒氤氳閃爍。


    “王爺!”清脆的叫聲從湖上傳來,也打斷了趙景藩的思緒。


    瑞王抬頭,卻驚愕的發現,一艘小舟正輕快地從湖麵上蕩過!


    夕陽的光芒閃爍,背著光的時候,舟中每個人的臉都有點灰灰的看不清楚。


    但瑞王還是第一時間看見了那道灰白棉袍的影子,然後……那向著自己笑容綻放的小臉。


    “你……”他想問郝無奇到底又在做什麽,不是說腿腳不方便才叫春日來的嗎?怎麽又跑到船裏去了。


    而在他旁邊,春日見某人已經自己暴露了,隻得含羞帶愧地跪地道:“主子息怒,無奇說,主子若是明白了那句話的意思,就知道她要做什麽了。”


    趙景藩心頭一動:“難道……先起來吧。”


    他重新抬頭看向湖中,隻見那艘小船吱呀吱呀地往前劃著,竟劃到了雙塔投落的陰影邊沿。


    然後,無奇轉身跟旁邊的一人不知說了句什麽。


    那人上前,抱著的手一鬆,有樣東西撲啦啦落在水麵上!


    瑞王看清楚那人竟是看護鶴鳥的周大,而他放下的居然是一隻小鶴!


    小鶴給丟在水上,轉來轉去,來回遊了片刻,忽然間向水中鑽了出去!


    就在這時候,船邊上站起一個身材略圓潤的胖子。


    竟是蔡采石。


    此刻的蔡采石已經把外頭的長衫脫去去,隻著一身短衫中褲,像是一個利落幹練的胖子,他伸出雙臂運動了一下。


    林森在旁邊拿著一股繩子:“老蔡,若是有不妥就立刻上來,別逞強!”


    蔡采石道:“放心吧,我的水性好著呢。”他向著小丹頂鶴鑽進去的方向,一縱身也跳了下去!


    林森看著蔡采石敏捷的動作,嘖嘖稱奇,便跟無奇道:“真看不出小蔡有這般本事,不過,我看他的肚子圓成了那樣,要到體力不支遊不動的時候,至少可以順利的浮上來。”


    無奇在他頭上打了一巴掌:“少胡說。拿好繩子,時間一長就把他拖上來!”


    林森笑道:“放心吧,那家夥一臉福相,何況有我在就有他,才不像是柯大哥呢。”說著,便偷笑著向旁邊努努嘴。


    在船尾孤零零地趴著一個人,正是柯其淳。


    柯大哥跟先前的威龍猛虎之態不同,現如今一副癱軟無力的模樣。


    原來柯其淳天不怕地不怕,竟是害怕暈船,剛才一上船就有暈厥之態,無奇勸他留在岸上他偏要跟著,隻好答應。


    如今他臉色慘白,早不知吐了多少次了。


    這一吐,吐出了真心。


    無奇三個薄情寡義之徒立刻投降,紛紛地都躲到這邊上,還個個捂耳堵鼻子的滿臉嫌棄,像是恨不得把柯大哥扔進水裏徹底消滅。


    隻有周大還守在柯其淳身邊,時不時給他捶背,問他是否好些。


    這裏眾人正在忙活,瑞王那邊,情不自禁已經走到了湖畔。


    忽然身後道:“四叔,他們在幹什麽?”


    原來是趙斐等的不耐煩了,他感覺自己就像是要上屠宰場的豬,可對方遲遲不啟程,實在叫他難熬,所以出來瞅瞅,沒想到正看到了蔡采石入水的新鮮光景,一時又歡悅起來。


    金平侯跟費公公跟在後頭,兩人的眼睛瞪的如出一轍的大。


    費公公唉聲歎氣地表達自己的觀點:“這幾個毛崽子,要遊泳的話怎麽不趁著中午水暖的時候?這會子下水想幹什麽?回頭一定害病!”


    金平侯到底心思縝密些,今日他給瑞王忙了一整天,找尋那勞什子的“貼身物件”,但不管是瑞王還是付青亭都沒細跟說那物件到底是什麽。


    金平侯麵上隻裝作糊裏糊塗的,也並不追問,但心裏別誰都明白,瑞王一定在找什麽不能為別人知道的東西。


    反正他也不在乎那些,隻要能為瑞王殿下跑腿,已經是比什麽東西都珍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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