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頭看著麵前這個兩頰通紅,眼睫亂抖,目光閃爍的家夥。


    不由地想起了上次她也是這麽莽撞地從後麵撲上來,還將他緊緊地抱了個正著。


    那時候她說是什麽……好久不見分外想念之類。


    鬼話連篇的。


    但此刻又是如何?是……趁醉行凶?


    真是太寵慣她了,竟然這樣無法無天的,一次比一次更加惡劣。


    尤其是這句“誰敢攔我”出口,酒氣撲鼻。


    瑞王正想嗬斥,給她一點教訓,誰知費公公總算是回過神來。


    為了彌補方才沒有及時護駕的疏忽,費公公飛過來,指著無奇道:“你你你、你這個小兔崽子,你是不是喝多了,你知不知道你在跟誰說話?”


    無奇醉眼迷離地掃了他一眼,隻見費公公很紅的嘴唇在自己眼前上下翻飛,一張白臉左搖右擺,看著倒像是那個逢年過節時候的舞獅子,又像是那個……戴著儺戲麵具在表演。


    她看的津津有味,笑道:“這個麵具好,給我戴戴……”


    張開手,無奇不偏不倚正揪住了費公公的兩腮臉皮,略用了點力氣想要把這個“麵具”掀下來。


    一聲慘叫。


    費公公身為狐假虎威的典範,除了自己的主子,從來沒有人敢動他分毫的。


    更加沒想到有人竟敢當著瑞王的麵兒,來揪他的臉皮。


    起初給扯住臉的時候費公公幾乎還沒反應,眼珠左右亂轉,直到老臉給揪扯的變形,他才忙後知後覺地叫了起來:“你在幹什麽?!”


    費公公打開無奇的手,成功地逃脫她的魔掌,他來不及向瑞王告狀,隻趕緊疼惜地撫摸自己的臉皮,不知道有沒有給無奇扯壞了。


    無奇的手上落空,她嘀咕:“真小氣,又不是要你的,借一借不行啊……”


    然後她搓搓手指,感覺自己的手指上有點油膩。


    以無奇這會兒跳躍浮動的思緒,當然不知道那是費公公臉上的油以及脂粉混合的產物,還以為自己手上沾了什麽別的東西。


    她想也不想,抬手往前一抹。


    而前方站著的,正是瑞王,刹那間那素淨雅貴的天青貢緞上便多了四點鮮明的指痕。


    瑞王先是看她去攻擊費公公,倒還罷了,忽然間把自己的袍子當作擦手一樣,這可不能忍:“郝無奇!”


    窗外,偷看中的顧九跟春日兩人急忙後退。


    他們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怕。


    沒有人敢這麽做,也從來沒有人這麽做過。


    但是奇怪的是……不知道是不是也有點習慣了無奇的做派,若是在以前,發生這種事後,當然是要為她的性命而擔憂的。


    可是現在,那股忍俊不禁的想笑之意,居然把那驚懼害怕給壓在了底下。


    春日緊緊抿著嘴,怕自己在這會兒笑出來就顯得太沒心沒肺了。


    直到看見顧九隱隱有些抽搐的嘴角,才知道他跟自己一樣。


    兩個人心照不宣地,彼此背對,正在各自偷笑,前方門口處人影一晃。


    兩人嚇的忙斂神收了笑容,定睛一看,卻是費公公。


    虛驚一場,都鬆了口氣。


    費公公嘀嘀咕咕,吩咐門口的小太監:“去叫準備一碗醒酒湯……”


    小太監問道:“公公,是要酸甜的,還是酸辣的?”


    “當然是酸甜……”那個“甜”字還沒出口,費公公忽然冒出一點壞心:“酸甜的不管用,不如酸辣的好。”


    他往內張望了眼,放低了聲音囑咐:“叫廚下多加些辣!”


    小太監領命而去。


    費公公撫著自己有些發紅的腮,恨恨地:“小混蛋,看不辣死你!”


    此刻春日跟顧九走了過來,顧九忍笑問道:“公公,王爺沒生氣嗎?”


    費公公一看見他們,即刻說道:“這不是奇了怪了嗎?王爺居然沒惱不說,還叫我給那小混蛋弄碗醒酒湯來,這小東西到底是哪輩子積了德,這麽入王爺的眼?”


    他嘀咕了這句,又道:“你們剛不在裏頭沒看見,他竟敢捏我的臉!力氣刁鑽的,幾乎沒把我的臉皮掀起來!”


    春日連連咳嗽,陪笑道:“公公,小奇是喝醉了,您別跟他一般見識啊。”


    費公公道:“我管他是不是喝醉了……這個小混蛋,要不是看在王爺麵上,看我怎麽弄他!”


    說到這裏又得意地笑道:“我叫人去弄一碗很辣的醒酒湯,待會兒狠狠地灌他一陣,有他好受的!”


    顧九冷不丁地說道:“公公,王爺這麽寵這小子,你要是把他辣壞了,王爺豈不是會不高興?”


    費公公一愣:“會、會嗎?”


    他想了想,信心十足地笑道:“不會,反正又不是給王爺喝,這小東西醉的稀裏糊塗的,一定也嚐不出什麽來,等他品出味兒來,早喝光了……想找我的茬都找不到,公公我多精啊,連這個都想不到?”


    他說到這裏,便哼道:“不囉嗦了,我進去瞧瞧,那小子莽莽撞撞的,別叫他欺負了王爺。”


    顧九跟春日對視一眼,覺著費公公這個“欺負”,用的著實是妙。


    郝無奇怎麽敢欺負瑞王,又怎麽能欺負瑞王呢。


    但不得不說,這個詞引得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浮想聯翩。


    眼見費公公撤了,兩人迫不及待地又放輕腳步,齊齊掠到旁邊的窗戶底下,凝神側耳。


    隱隱約約地,是無奇的聲音:“……咦,怎麽找不到呢?”


    瑞王:“找什麽?”


    無奇道:“我給你帶了好吃的,他們這兒有種蘿卜絲餡的小粑餅子,就像是京城裏的燒餅,別有風味,我要了二十個!”


    她伸出手,張開五指,特意地向著瑞王展示:“二十個,分給你十個,怎麽樣?”


    非常慷慨大方的語氣。


    春日痛苦地低下頭。


    顧九低低的對她說:“這個郝無奇行啊……我看他要上天。”


    春日嘀咕道:“早知道王爺在這兒,我一滴酒也不叫他喝。你怎麽不早點通知我?”


    “那我也得敢啊。雖然來了府衙,但仍是封鎖著消息,所以外頭一概不知王爺駕臨了秋浦。”顧九回答。


    春日疑惑起來:“對了,王爺怎麽突然來了這兒?”


    “大概……是不放心吧。”顧九回答。


    不知為何,春日覺著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有些含糊,像是在瞞著什麽。


    “是為了蔭廷侯的事情,還是……有別的公幹?”春日問。


    顧九還沒回答,就聽裏頭無奇又道:“王爺,你不相信我給你帶了好東西?”


    瑞王像是有點無奈:“信。”


    無奇嗤嗤地笑了起來:“我看出來了,你不高興了,不過……王爺,你生氣的樣子更好看了。”


    這一句成功地把春日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


    連顧九也狗膽包天地從窗縫裏向內張望。


    瑞王坐在紅木的書桌後,至於無奇,則像是一隻叭兒狗似的趴在他麵前的桌上。


    她像是以桌為床了似的,右邊腳尖點地,雙手托著腮,上半身幾乎都趴在桌上,以不太雅觀的弓著腰的姿勢近距離打量著瑞王。


    瑞王閉了閉眼睛,隱忍,忍了再忍:“是嗎?有那麽好看嗎?”


    無奇點頭道:“當然,我也見識過不少美人,不過,美人也分幾類,有的雖然相貌出眾,令人一眼驚豔,但相處下來才知道言語無味,見識淺薄,這種叫做徒有其表,俗話說的繡花枕頭而已,此類人,隻可遠觀而不可與之交往。”


    瑞王本正在蓄著怒氣,突然聽她頭頭是道地說了起來,倒是有些詫異而好奇:“哦,那還有呢?”


    無奇道:“還有一種的,相貌雖然普通,有的甚至近乎醜,但因為自有真知灼見,心胸見地獨具一格,這種人我願意跟他相處,而且越是相處,就覺著縱然是簡單的樣貌,也變得可喜甚至俊美起來。就算外表不怎麽英俊也無妨,因為、因為他們的內在已經遠勝於簡單的皮囊,他們是內在上的絕色美人。”


    瑞王為這一番高論弄的笑了,但卻不是嘲笑,琢磨著道:“內在上的美人?”


    “就是、就是這裏吧,”無奇點了點心,又指了指腦袋,“若王爺還不懂,那不妨就想成‘靈魂’或者‘魂魄’。”


    瑞王微微低頭,唇邊的笑意無法掩飾地越來越盛:“那、還有嗎?”


    “當然還有,剩下這一種,卻是最為難得的了。”


    “是什麽?”


    “我剛才說的,一種是繡花枕頭、外表上的美人;另一種是內在之美,靈魂上的美人,但唯有最後一種,我叫做內外兼修,或者‘秀外慧中’,不僅相貌好看,而且談吐有趣,見識也自過人一等,這種才堪稱是真真正正地一流的美人。”


    無奇說著,便目不轉睛地看著瑞王。


    瑞王的心突突地跳了兩下,卻清清嗓子,淡淡地說:“你這一番高論,倒是讓本王想起一個人來。”


    “是誰?”


    瑞王道:“屈原。”


    “夫子?”無奇的眼珠一轉,“啊,我知道了,王爺一定是想到了屈夫子的《思美人》!”


    瑞王眼中泛著笑意,他的確是想到了這個,隻是沒想到無奇也如此的“心有靈犀”。


    長長的玉指在桌上輕輕叩了兩下,剛才的氣惱也都不知所蹤了。


    瑞王念道:“芳與澤其雜糅兮,羌芳華自中出。紛鬱鬱其遠承兮,滿內而外揚……屈原的這篇賦裏的美人,同你剛才的高論,卻有些不謀而合啊。”


    瑞王信口所念的這幾句正是《思美人》中的精髓。


    “芳與澤其雜糅兮,羌芳華自中出”,大約的意思是,當芬芳跟汙穢混雜一處的時候,芳華最終會衝破而出。


    “紛鬱鬱其遠承兮,滿內而外揚”,則是說鬱鬱馥馥的香氣襲遠而出,隻要心有真知灼見,並不是那種虛偽膚淺之輩,那外表上也一定會顯現出不俗。


    陰差陽錯的,竟正合了無奇剛才那第三種的解釋!


    “情與質信可保兮,羌居蔽而聞章……”無奇喃喃地接了一句,怔怔地看著瑞王道:“王爺,我剛才說的第三種的絕色美人,就是你這樣的啊。”


    這次,瑞王並沒有再動怒,甚至有點兒“受之有愧”,和一點前所未有的“竊喜”。


    “不必胡說了,”他帶著輕斥了一句,眼神卻是寵溺的,“本王看你喝醉了,什麽話都敢說出來了。”


    無奇抓抓有些發熱的臉:“正是因為喝了酒,所以才敢說平時不敢說的真話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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