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在無奇窺破他的身份之後,他那種種的殷勤小意,不拘一格的縱容寵慣,言語舉止之中時而流露出來的歡喜……簡直令人駭然驚心。


    等到在斷龍崖上他為了郝四方不惜性命,她已經……


    滿心震撼,震撼到無話可說的地步了。


    這其中,顯然不是一個輕飄飄的“感激”所能形容的。


    可是春日當麵如此問她。


    無奇卻不知怎麽麵對。


    她又不是傻子,她能感覺、也能看見瑞王對她的不一樣。


    而且瑞王的所作所為,也著實地撼動了她。


    但這又能如何呢?他可是瑞王爺,而她……沒有當什麽王妃的資格,也不想去當這個王妃。


    在她夢中的那個時代,門第已經不是那麽很重要的東西了,但最主要的是,在那時候,王朝已經式微。


    所謂的鳳子龍孫,逐漸凋零,如那句詩所說,——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而且在那個時代,反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反抗腐朽的舊體製,已經是大勢所趨,很多青年亦敢於如此。


    但這僅限於在“那個時代”。


    如果現在她敢振臂一呼,招呼大家不要理會什麽封建家長之類的話,恐怕會被視作妖異之輩,烈火焚之豬籠浸之。


    何況無奇也知道,瑞王亦不是她所知道的那個朝代的青年。


    就算他……


    對她動了心也好。


    但他的身份在那裏,他可以生殺予奪,他也可以對任何人召之即來揮之即去,這任何人之中,自然而然還包括一個她。


    趙景藩也許喜歡她,喜歡她的能為。


    但他永遠也不會知道她心裏藏著多少驚世駭俗的想法,而她也永遠都不能告訴。


    這是他們之間的一道幾乎無法逾越的鴻溝。


    再說一句鄙薄不中聽的——倘若他的真心隻是暫時的,有朝一日他厭倦了,她怎麽抽身?


    倒不如從一開始就幹淨決絕些。


    所以她寧肯不去麵對,不去想。


    無奇想把這件事悄無聲息地湮滅,讓他自然而然地無疾而終。


    且喜瑞王沒有提過,而她也不用“自作多情”地去為之苦惱。


    麵對春日的詢問,無奇俯身摘了一朵紫紅色的墨菊,聞著那股肅烈的氣息,念道:“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叩東籬。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圃露庭霜何寂寞,鴻歸蛩病可相思?休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片語時。”


    春日並不懂,她在詩詞上的造詣可謂很是一般,而且這詩聽著也極陌生,雖然隱約聽出了幾分意味,卻猜不透。


    “這是什麽意思?”她問。


    無奇轉著那朵花,說道:“這首詩出自一本奇書,叫做《問菊》,問她孤標傲世最後偕誰同歸,問百花都開了為什麽隻有她最遲……最後自問自答的,告訴菊花,不要以為這世上都沒有可與你交談之人,哪怕是隻言片語,彼此也會知曉對方的心意。”


    春日一怔:“你……”


    無奇轉頭看向她道:“殿下是我的伯樂,也是我的恩人,或許我跟他能夠‘解語何妨片語時’,但也僅限於此罷了。”


    “你為什麽會這麽想,你可知道王爺為了你……”春日有點著急。


    “我知道他為了我甚至不惜性命,”無奇不等春日說完,便打斷了:“但我很慚愧,我一身卑微,無以為報,這輩子,隻能欠著他了。”


    “不,”春日咬了咬唇:“你不知道……”


    無奇有點奇怪,正要問,老太太的丫頭來叫她進去,無奇隻能停了話題,轉身進內去了。


    背後春日看著她恍若逃走的身影,輕輕地歎了口氣。


    彭老夫人問起無奇喜歡的布料,顏色等,無奇哪有這種心思,隻說讓老太太看著辦就行了。


    正大家商議,後街阮家的幾個親戚又來了,見是裁衣裳,頓時出謀劃策,七嘴八舌,現場頓時熱鬧起來。


    無奇最怕這個,礙於麵子勉強呆坐了會兒,便跑了出門,又不敢去找春日,就自己回了房。


    中午時候,裁縫娘子也去了,親戚們各自回家。無奇才又去老太太房內陪著吃飯。


    彭老夫人道:“你這脾氣倒是跟你娘一個樣子,都是懶怠應酬,你娘得虧嫁給了郝三江,他們家人口少,親戚關係又簡單,倘若去了……”一句話未說完,急忙打住。


    無奇聽得有些怪:“外祖母,倘若去了什麽?”


    彭老夫人笑道:“沒什麽,我的意思是,要是去了那種、家大業大的世家大族,就算她不想應酬,也是難以免俗的。”


    無奇喃喃道:“您嚇了我一跳。”


    這一天清閑無事,熬到晚上,無奇良心發現,就又將那本擱置了很久的《雲仙玉清傳》又續寫了幾張,心裏默默地祈禱段掌櫃並沒有等的十分焦急。


    想到段掌櫃,不免又想起了慈幼局的江執事,如今也不知道蔡流風安排的如何,江執事是否真的就是那個潛藏的惡徒,而他這麽做的原因又到底是什麽。


    是夜,寧兒見無奇又奮發寫字,便道:“姑娘這到底寫的是什麽?總不會是公文吧?”


    無奇道:“是隨便亂寫的。不是公文。”又叮囑丫頭不許亂動自己的東西。


    寧兒答應了,因說道:“老太太對姑娘這樣關愛,我可放心了。咱們縱然在這裏住的長久一點也是無事的。”


    無奇看向她:“你想住到什麽時候?”


    寧兒笑道:“這個我說了可不算,自然要聽咱們夫人的。”


    無奇歎了口氣,捧著腮看外頭的月色:“我怎麽感覺我像是給流放出來了一樣。”


    寧兒啐了兩聲:“這可是瞎說,哪裏有這樣受用的流放呢。這不比你先前總是不著家的好?”說著又打量無奇的臉道:“才一天,我就覺著姑娘的臉都比先前圓了一點了。”


    無奇嚇了一跳:“少胡說,要是胖的這樣快,在住個三五日我真的成了豬仔了。”


    如此又過了兩天,無奇吃了睡,睡了吃,整天除了陪著老太太說笑,在院子裏閑逛,還學會了打牌的技能,隻不過她在別的地方用心自不必說,可在牌局上卻是散漫之極,竟是屢戰屢輸,讓同桌的老太太跟春日等都喜不自禁。


    不必寧兒說,無奇也覺著自己確實是發福了。


    到了第三天上,她有些耐不住,便跟老太太說要去琅琊山逛逛。


    彭老夫人勸阻:“我本來想陪你出去逛逛,又想著不如等你小舅舅回來,讓他領著一起去才好,讓你一個人出去走動是萬萬使不得的,你既然想去,少不得我同你一起罷了。”


    無奇雖然也願意跟老太太一起,不過又怕她受累,便道:“外祖母,我不怕的,大不了多帶幾個隨從罷了,您要是不願意出門,不可勉強,若是累到了,回頭我娘怕不饒我。”


    彭老夫人笑道:“你隻管放心,難道我跟你們少年人一樣滿山亂竄嗎?連你也是不許亂跑的。咱們先約法三章,你答應我不要往山裏去,山高林密的怪嚇人的,明日,隻跟我去琅琊寺裏拜佛,其他的地方,到底要等你小舅舅回來讓他陪著才行,如何?”


    無奇一聽,卻也合情合理,當下立刻答應了。


    來清流的時候,阮夫人叫無奇收拾了幾件她昔日的衣裳,隻是無奇仍是不習慣穿。這次去琅琊寺,著女裝又覺著不便,於是央求了老太太,還是穿她昔日的袍服。


    彭老夫人提前一天派人去琅琊寺知會過了,次日一早,乘轎出門,往西南的琅琊山而行,隻走了半個多時辰便到了山腳下。


    無奇在馬車裏早看的明白,卻見一道翠色的山脈蜿蜒而去,忍不住讚歎道:“怪不得這琅琊山有陸上蓬萊之稱,真真妙絕。”


    春日問道:“你先前沒來過?”


    無奇笑道:“那是小時候的事了,差不多都忘了。”


    彭老夫人的腿腳不便,便由轎夫用軟轎抬著往琅琊寺的方向而行,無奇跟春日跟在旁邊,且走且四處張望。


    漸漸進了山,這山上的風景跟別處又不同,微風拂麵,仿佛帶著些許潮潤,甚是舒服,兩側多是參天大樹,一株株足有合抱之粗,將到寺廟山門處,又見路邊杆杆修長翠竹,幽幽出塵。


    耳畔卻盡是山鳥啼唱,令人聞之忘憂。


    無奇長久以來一直都在京內轉來轉去,這還是頭一次到了山裏,頓時喜歡的情難自禁,一會兒跑去抱樹,一會兒張開雙臂滿路上飛一樣亂跑,看的彭老夫人又是好笑,又擔心她摔倒,連春日見她猴子似的,也忍俊不禁。


    琅琊山的主持昨兒便得知了消息,知客僧一早在山門口迎著,紅牆拱門,而在他們頭頂的山門上,則題著“琅琊勝景”四字,頗有氣勢。


    彭老夫人下轎,便又扶著無奇的手向寺內而去。


    這琅琊寺是依照山勢而建,亭台殿堂被綠蔭遮蔽,外觀雄偉,可是進到寺內卻是另有乾坤,原來寺內的建築用的是江南風格,粉牆漏窗,精巧雅致。


    無奇小時候曾經來過,可記憶已經模糊了,如今再來,大有故地重遊的喜悅。


    一路從石板路進入第一重大殿,也就是彌勒殿。


    無奇看著那笑嗬嗬金燦燦的彌勒佛,望著他那雙彎彎含笑的眸子,心中微怔。


    彭老夫人看無奇望著那彌勒佛發呆,便笑道:“平平,你還記得彌勒菩薩嗎?你小時候還在這裏拜過呢,說最喜歡彌勒佛了,因為他的肚子圓圓的。”


    無奇一愣,隱隱約約也想起自己好像的確曾經在這裏拜過佛,而那彌勒佛的圓肚子更也多了幾分眼熟。


    老夫人又思忖著說道:“我記著,你那時候還許了願呢。也不知從哪兒聽說的什麽故事,非要跟彌勒菩薩許願。”


    無奇瞪大了雙眼:“外祖母,我有嗎?”


    “當然了,你還不許別人聽呢,神神秘秘的,那時候跟著一起來的你的一個嬸子還偷偷地說,”彭老夫人笑眯眯地,悄悄跟她說:“你是不是跟彌勒菩薩求你長大了許給你個如意郎君啊?”


    無奇這才笑道:“真是的,這也能嚼出來。當時的事情我都不記得了,可見我那時候還很小,又說什麽郎……不狼的。”


    旁邊的陪客僧笑道:“彌勒菩薩最是靈驗,若是有什麽心願,他是有求必應的。”


    “既然過去的已經忘記了,那……”彭老夫人便看無奇:“或者再許一個願?”


    無奇本來要拒絕,但看著那彌勒菩薩慈眉善目的樣子,她心頭一動,便哼道:“來都來了……當然要拜一拜佛。”


    老夫人笑道:“很乖。”


    於是老太太先拜了菩薩,上了香。無奇也跟著跪拜了,春日在她身後,看她甚是虔誠地跪在蒲團上,規規矩矩地向著頂上的菩薩磕頭,嘴裏念念有詞。


    春日仔細凝神聽了一會兒,卻也隱約聽見了幾個字兒。


    大家都拜了後,知客僧才又引著他們,出了大殿向後,卻是中庭庭院,安置有放生池,裏頭有幾隻放生的烏龜,趴在青石上伸長了脖子像是在曬太陽,憨態可掬。


    再往後便是三友亭明月觀等幾處院落,正要去賞玩,外頭忽然有小和尚跑進來,對知客僧道:“又有貴客到了!”


    第134章 二更


    小和尚來報了信, 知客僧忙向著老太太告罪,後退數步問道:“是什麽貴客?今日不招待別的施主,讓他們先請回吧。”


    小和尚道:“您以為是什麽人呢, 正是阮家的少公子, 他說是才從大龍覺寺回來,聽聞老太太來此處拜佛, 所以也跟著過來了。”


    知客僧大喜:“快, 快隨我去迎接。”


    這邊無奇跟老太太尚且不知情,隻有春日耳朵靈,先聽見了。


    無奇便先陪著老太太去三友亭歇息,穿過明月觀往北,不多時便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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