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聽齊敏一聲哎呦,捂著眼睛弓起身來。


    那砸下的蓋碗摔到了魚湯裏,湯汁四濺,恰巧濺到了她眼睛裏頭。


    這下眾人一驚,都趕忙過來瞧她。


    “心肝啊,這如何得了!”齊母臉上滿是疼惜,站起身來,要掰開她的手瞧個仔細。


    “不妨事……哈哈……不妨事……”齊敏是爽利脾氣,雖是小姐在這上頭絲毫不做作,搖著手向眾人示意,臉麵上還堆著笑。


    “這,對不住……我……”阿蘭一個勁兒地道歉,手足無措地呆愣在那裏,這幾乎是要哭出來。


    齊敏從指頭縫裏看著姨奶奶,見能睜開了,便將手拿下來,朝著眾人眨眨眼,“不妨事,不妨事。”她站了起來,對著阿蘭擺擺手道,“姨奶奶別著急,不礙著什麽的,你看,這不是沒事麽。”


    阿蘭初到不久,不知如何稱呼,她是“妾室”,在她們家鄉隻有正室才有資格所謂“帶稱呼”,家中人物一一見過,這裏也是如此,她也不是太愚,見是未出閣的小姐,又看齊母疼愛,於是感激道,“謝姑娘。”


    “讓嫂子瞧瞧。”王溪這時已在齊敏身旁,她低著身,仔細瞧了瞧齊敏燙著的那隻眼睛,“可覺得蒙著?”


    齊敏笑著,“嫂子花容月貌,瞧得可清清楚楚。”


    “還能貧嘴,看來真是無妨了,”她向後瞧了一眼那些前來探問的,開口道,“大家且去吃酒,勞各位關切,幸而沒傷著眼睛,現已無事了。”


    待眾人退回,王溪攙過一臉焦色的齊母,笑道,“來,母親還是落座罷,親戚們見恁著急,這年夜飯都吃不穩當了。媳婦瞧著定無大礙的,想來母親若是擔心,明兒一早讓大夫過來瞧一瞧,豈不是更穩妥些?”


    齊母拍了拍她攙著的手,“是我做娘的太操心,你慮得周到,罷了,我瞧她也無事的。”


    母女兩人都入了坐,王溪走到依舊呆愣地杵在原地的阿蘭身邊,拉了拉她的衣袖,將她帶了開去。


    “剛才是母親的姑娘,是這府裏頭的大小姐,那對坐的是二姑娘,日子長了你便熟了。”她將阿蘭帶到那虛設的一席旁,“你且略歇一歇,剛才的事不要放在心上。”


    “謝夫人。”阿蘭心內感激,又覺得初來乍到,諸事不順,不覺流下淚來。


    “嘣砰”——


    正在這有些靜默的時辰,爆竹磔磔之聲從前頭傳過來。“二踢腳”破空而起,十六連聲響徹齊府,一時眾人興起,都往聲響處瞧去,接著立馬是“春雷”的響聲,“劈裏啪啦”地亂過一陣,院子裏頭的氣氛也被帶得十足。那頭的聲響剛剛漸輕,隻見院子裏頭新搭的高台處突然綻出了一副花卉圖,一排鋪開,從西到東,恰似次第展開一般,原是徽州的架子焰火,眾人叫好不迭,又聽“嗖嗖”幾聲往天上躥去,仰著頭見墨黑的庭院中騰起幾盆“金盞”,耀滿空庭,是瀏陽的花炮,雖不比宮裏頭的“大盆花”,卻也是相當難得了。


    齊敏最是興奮,她將剛才的事都忘罷了,將對座的齊玫拉了過來,對著齊母道,“母親,我們往前頭些,我要去瞧‘流星趕月’。”還未等齊母回話,她就拉起齊玫要一同離坐。


    她正拉扯著,發現她身邊的人沒有動彈,於是問道,“如何?快走啊。”


    齊玫另一隻手捂著耳朵,為難地看著她,因花炮聲隆隆,隻好湊近些道,“姐姐,我就不去罷,我坐這兒瞧就行。”


    “真掃興。”齊敏還是不放手,“我同你一道去不好麽?”


    齊玫還是搖了搖頭。


    “你同你姐姐一道去罷。”這是齊母開了口,因著剛才的事,心內越發憐惜,隻盼能順著女兒。


    齊玫本在扭捏,一聽話立馬站了起來,唯唯諾諾地道了聲“是”,跟在齊敏後頭走了。


    兩個姑娘一前一後的拉著手走出小花廳,預備著從廊子裏頭往前邊空些的地方去,才穿了一段廊子,正要折角的時候,忽見一簇人在廊子裏頭走,遠遠的望不真切,待仔細一瞧,原是齊老爺和二爺正帶了一幹跟班小廝往這裏過來。


    齊敏幾乎在看清的那一刻便站住了腳,拉著齊玫就要回身走。


    “這是為何?”


    “噓,快別出聲,我們回去,我不要同大哥哥照麵。”


    轉身沒走兩步,就聽見後頭喊了一聲:“睿兒妹妹,這是要往哪處去?”


    喚她的是齊斯,齊敏見被發覺了,隻好硬著頭皮折回去。


    齊斯笑嘻嘻地瞅著她,適才妮子的一番動作都落在他眼裏,自然也料到了她的心思,這是乘著節下裏要作弄作弄她。


    “大哥哥……二哥哥……”齊敏先是恨恨地看了她二哥哥一眼,很不情願地稱呼著,和齊玫兩個一道見了禮。


    “你們二人這是要往何處去?”齊靳開口自有一股威嚴。


    “是……”齊敏暗忖說要去放花炮定是要被責備的,於是她靈機一動,按住齊玫的手說,“母親正念叨兩個哥哥,是來此處看看哥哥何時到內院來。”


    齊靳點了點頭,“恩,如此甚好,一道過去罷。”


    “呦,剛看你急匆匆的樣子,盼我和兄長同瞧花炮似的,果然兄妹情深,不是旁人能比的。”


    要是在平日裏,齊敏早備了千句萬句要回敬的,今日在長兄麵前不敢放肆,偷偷瞪了她二兄一眼。


    這些個情景雖收在齊靳眼裏,卻絲毫沒有要同他們玩笑的意思,他向來認為修身齊家二事不得不重,且家中不立威,兄弟姊妹不尊重,則易生怠慢,繼而輕肆,是取禍之道。他不再多言,闊步而行,一行人沒幾步便來到了小花廳。


    主位上坐的是齊母,一進花廳便瞧得仔細,齊斯對眾人有一番敷衍,齊靳徑直往齊母那一桌去。


    他遠遠瞧見母親手裏似有一個紅封套,隨手遞給侍奉在一旁的王溪,妻子接過手去,像是正在囑咐些什麽。


    正要走近敬奉之時,突然覺得周身起了一陣異樣,略抬了一眼,隻見旁邊虛設的一張席邊立著一個年輕女子,梳著婦人的發髻,他瞧著有些眼生,那女子卻直愣愣地望著他,他移下眼去,夜中辨不清她穿的是何顏色,隻是著了夾襖下裙顯得身段有些粗壯,再一轉念,立馬明白過來。


    他皺了皺眉頭,不多做理會走到齊母身邊。


    見齊母麵上不同往日,旁人可以不敷衍,他做兒子自然不可端架子,齊靳敬過酒後,從王溪手裏頭拿過那個紅封套,那封套乍看之下是同年下的禮單極相似的,齊靳笑著對齊母說,“這可是賞給媳婦的?做兒子的可要瞧一瞧。”說著便將那封套裏的東西抽了出來。


    他是在外場走動的人,這一眼便知是什麽套路。


    不動聲色的將那折子放回去,又遞給了妻子,他見座上都是親眷,又有兩個妹子在旁,這樣道,“做兒子如今雖因朝廷體製之故,不能在母親跟前日日孝敬,又常常添了母親煩惱,實為大無禮。常思存心則緝熙光明,如鼎之鎮,內外相平,必當從初一立誌,定不讓顛倒悖謬之事擾了母親的清淨。”


    話是敬義夾持的官麵話,意思卻到了,齊老夫人點了點頭,麵色終疏散開來。


    第11章 初一


    正月元日照例要隨班朝賀,齊靳三鼓便要起身,坐車至東久安門候立。此時天色仍舊是設設漆黑,齊靳雖道了“稍息”,不用妻子起來做初一的規矩,卻看她已是穿戴整齊,隻見她一邊安排丫頭們將漱、盂等物準備妥當,一邊給自己整理穿戴的朝服諸物,麵無倦色,一絲不亂。去朝房要坐的車轎是早已備下的,在東角門外頭候著,丁瑞為防有什麽不妥當的耽誤了時辰,自己個兒盯著,當然也是一宿未睡。


    齊靳因記掛著母親的的態度,乘著間隙開口問道,“昨日那件東西是何人傳遞進來的?”


    “聽汪媽媽說,是姨奶奶家裏的兄弟讓丁栓送進來的。”王溪照實回他。


    “丁栓?哪一個?”


    “……丁瑞的兒子,平日裏喚栓子的。”


    齊靳“哦”了一聲,隔了一會兒才道,“丁瑞跟了我多年,他的麵子倒也不能不顧,他兄弟在外頭跟班,他在裏頭聽差,真正下了狠手,傷了他們的體麵,以後辦起事來倒也不方便。”


    一句話說到了要害處,王溪心領神會,她也是如此想法,於是點了點頭。


    “既然如此,這樣罷。”齊靳接過王溪遞過來的霹靂木珠,自己套進腕裏,“待會他進來,先做一番道理,我這一頭緊一緊,你再放個情給他,好教他們不敢再放肆。”


    這裏尚未聽明白,正要問如何唱這一出“恩威並施”的戲,隻聽外麵菖蒲的聲音道:“丁瑞在外頭等老爺示下。”


    一襲鴛鴦補服打理挺闊,齊靳邁著方步到廳中站定了,待丁瑞進來磕頭,也沒立馬讓他起來,靜待了一會兒,他這樣道:“這裏有樁要緊事,你親自去辦,最好今日便辦妥當。”


    “老爺盡管吩咐。”


    “昨日受了古家的節禮,親戚們都很見情,這是我原本要出的銀子,不好讓人代勞的。你同他說,‘承情之至’。從我的賬下支銀子,將昨日的折子都填補上,其餘的……便不要多說了。”


    這是‘吩咐’,沒有絲毫餘地,丁瑞猶豫了一下,半天才低聲答了一個“是”字,又補了一句:“就怕他不肯拿。”


    齊靳看著他,繼續道,“那日尤家有一個後生,補了江蘇的督糧道,問我身邊有沒有什麽人薦了好做聽差,我見他是一副早達之相,想替他張羅這件事。我覺丁栓……有些名堂,想讓他去曆練曆練,興許能闖出個花樣來。”


    “老爺,這……”丁瑞有些愣了,一時竟不知做何答複。


    齊靳擺擺手,“行了,五鼓便要跪送聖駕,既然車已備好,就走罷。”於是也不等他答應,大踏步地就往外頭走。


    院子裏等著的是丁瑞家的兄弟,外頭也叫“二爺”,向來跟班聽差,跟著的老爺平步青雲,賺的都是好體麵,丁瑞如今管內事,讓自家兄弟頂了外麵的差事,稱呼都是“二爺”,彼此心裏清楚,也就這麽混叫著。


    丁瑞此時有些發懵,仍舊跪在廳上,數九寒天的,竟起了一背的汗。


    王溪從屋裏頭慢慢出來,她隻當不明就裏,詢道,“管事如何還跪著,快起來歇息去罷。”


    一想到兒子的處境,丁瑞有些發急,顧不得其他,伏下身來,“還請夫人替犬兒說句話。”


    “這是怎麽的?我倒有些不懂了。”


    “他不成器的在外頭交了些人,自以為有了出息,做出些沒有章法的事來,都是我這雙眼睛沒有顧著,往日後決計不會再有的,還求夫人說個情,不要讓他往外頭走。”


    王溪笑了,“原是這回事,我剛略聽見幾句,栓子在外頭曆練曆練,闖出個名堂,也是他的本事。”


    丁瑞心裏越發沒譜,跪直了身子,有些埋怨地恨道,“他有什麽本事!整日被人暗地裏調唆!算命的說了,他合該隻能在父母身邊的,離了要出事故,這‘栓子’便是這麽個來曆,”說到這裏又伏低了,“小的感念夫人恩德。”


    王溪見情況差不多了,於是又道了“請起”,見丁瑞仍舊跪伏著,她這樣道,“老爺的意思,我一個婦道人家原不好多嘴的,隻是你也知道我待丁栓不比旁人……”


    “是,是。”丁瑞見有了轉機,連聲應和。


    “如今我想你先把老爺派的這樁差事了了,我瞧老爺也隻是起了這樣一個念頭,畢竟還沒有定局,若真到了這樣的日子,我在旁邊替你說一說,老爺念在你們多年辛苦,想必是能體恤的。”


    丁瑞如蒙大赦,一疊連聲地道謝,他原本就是很機謹的,“有夫人這話,小的便心安了,天色尚暗,不打擾夫人歇息。”


    說完就立馬磕了個頭,退了出去。


    隨班朝賀向來要到辰時禮畢,各自歸散之後,頭一個便要向老師拜年,軍機裏頭提攜的所謂‘一事之師’自然都要應酬到。


    內眷之間往來向來要過了初三,雖說規矩如此,人不能走動,酬禮卻可先行。晌午時分,尤家大少奶奶曾墨派家裏的兩個仆婦送來一塊“脂油糕”,這是她家鄉吳中的糕點,是她家中從南邊帶來的廚子的手藝,東西做得相當地道,將豬板油拌勻了,醃漬個幾日,再用浸泡酥軟的赤小豆,同香蔥、糯米等混在一起,用沸水蒸煮而成。赤小豆原本有些甘味,且加了白糖,又融了豬油的鹹味,摻入了精鹽,用當地話來說叫“酥糯”,入口油而不肥,甜而不膩。那糕到末了用紗布撳實成了一塊無棱的圓墩子,六寸來高,因是醃漬過的,冬日裏頭更是耐藏,當個零嘴是最適合不過了。


    這是王溪從小最喜的糕點,這蒸煮糕點的功夫是小事,難得的是曾墨的這份記掛的情誼。


    盛情於敢,她頓覺閨閣中姊妹,到了這個份上,自然沒什麽好說的。


    “脂油糕”拿來的時候是用布紮得緊實,一解開,還有些餘溫,赤小豆和糯米的香味一道散了出來,王溪心中一動,她念到了齊靳,想讓他也嚐個溫熱。


    才要喚丫頭去拿蒸籠蒸上,又猶豫。


    她這是慮到這糕點沾了水氣,不但品相上不盡人意,連味道也要大打折扣。


    眼看將近申時,她著丫頭拿了一個梅花矮凳,將那糕放在矮凳上,靠在了屋裏燒的炭火旁邊,她自己擇了另一個小凳,就打量著時辰,一邊看著炭火,一邊等齊靳歸來。


    等著等著,竟等過了申時,擺過晚飯,也沒聽有人回來招呼,眼看就要到了戌正,仍舊不見齊靳回府,初一這樣的日子,即便是師長各處有一番敷衍孝敬,但這個時刻,自然是沒有人會留的。


    正想要不要派人去問一問,一盞燈籠將齊靳照了回來。


    剛想開口問是何事耽擱了,卻又從心底覺得不該問。


    齊靳麵色不同前幾日,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藥香,讓人心生疑竇。


    齊靳看見凳上擺著的“脂油糕”,隨口問道,“如今廚房裏頭倒學了些新花樣。”


    “這是曾墨差人送來的。”


    端盆的丫頭走後,齊靳自己拭幹了手,斂了切好的一塊糕在手裏,嚼了兩下,“就是這個味,大嫂有心了……”待他從喉嚨裏頭咽下去,將那剩下的捏在手裏,“她家小姑若是有大嫂這般……好歹安逸些,如今這行事實在不成體統。”


    一聽這話,王溪心裏頭的疑影更重了,雖不是滋味,仍舊答道,“等她自己做成人家,便不會這樣了。”


    “也對,”齊靳表示讚同,“我前幾日得了個消息,俞家那個的族長終究沒挨過去,我看沒了‘以命相逼’這樁事,今年應該是能落定了,這個媒我既然答應了大哥自然當仁不讓,隻是俞家……”他說著看了一眼王溪,“俞家還要請夫人說合。”


    王溪閉下眼睛,似乎很疲累地點了點頭。


    兩個人相處起來,日子長了,雖不能將對方說個全然,但定能體會喜樂之變。他兩人不同平常夫婦一般親近,總是隔了一層,但是彼此脾性還是比旁人要熟,齊靳發覺王溪的異樣,再轉念思量剛才的話,霎時明白過來。


    這便是他今晚的去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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