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了搖頭,“過兩日再說,”菖蒲扶著她站了起來,“既然備好了就走吧,去晚了倒有閑話。”


    這孫家絕非一般排場,來至孫府門首,兩盞紗製門燈左右朗掛,進門兩排綽燈,沿著砌牙子直通往正廳上頭,已是交酉時分,外頭是一片靛灰,裏頭卻照得恍如白晝,從內眷走的小門往院裏頭去,兩個仆婦執著燈在前照著,走一會兒來到後院的一處簷樓,正房三間,兩側接出兩間耳房,門口皆是豔妝麗服,掐金攥銀,連著丫鬟都是釵環裙襖,濃淡適宜,背著身的一人最是熟悉,醬紫鑲金滾的坎肩,在花團錦簇間仍舊很是出挑。


    “呦,是齊夫人到了。”招呼的是孫家太太,這一出聲,眾人都回過頭來。


    “嫂子!”阿玖性情摯厚,三步並作兩步地下了簷階,拉起她就往屋裏走。


    孫家太太是一件紅綢皂襟的棉襖,正紅綾子棉裙,如同新嫁娘般的豔麗,那服製更是簇簇生新,她是很活絡的,“這不也別誰巴望著誰,一會兒工夫人都齊了。”


    眾人一番寒暄,擺完飯就談消遣,這裏不同齊府,各色玩意兒都是齊全的,且今日玖姑奶奶在,不愁有那些不會的花樣,孫家太太這種脾氣阿玖是最喜歡的,能說會道,時新的消遣也都熟,兩人一時就熱絡非常。


    一張大的紅木四角桌,服侍的丫頭將一副麻將擺了上來,因著人多,三家是準定了的,缺一家不好安排,王溪是不會的,自然不算,剩下就還是劉家兩個妯娌隻好又坐了一家,六張杌凳擺好了位置,眾人落座。


    孫太太先摸的牌,“這京裏的麻將還不是傳的我們寧波麻將,這馬吊變為麻將,原本就是我們寧波那裏頭的人從前朝開始摸索的,要說人聰明,別說如今浙江的錢莊大戶遍布京城,在這上頭也不比旁人差的。”


    劉家兩妯娌此時應和道,“我們兩個是同鄉,平日裏頭還照老廣的規矩打,到這裏才學了些,竟是大不一樣。”


    “一樣東西玩法都是天差地別了,說到同鄉,”孫家太太突然抬頭看了王溪一眼,“王夫人家新進門的姨太太倒好像與我是同鄉。”


    這話接上去,難免又有許多相問,王溪笑笑不答,算是默認。


    “聽說你們家二老爺也是初十入賢良門,都說你們二老爺人品相貌都是拔尖兒的,打聽的人可多著呢,如今可有說定下的?”


    “莊家先來,”曾墨抓齊了十四張牌,先就打斷了孫家太太的話。


    “呦,光顧著說話了,北風。”莊家頭上先出了北風。


    這隔了一陣,前頭的話沒人接茬,眼看是不用再回,王溪就自顧安靜看牌。


    “最近侍郎大人家眷的事各位可都聽說了?”


    “沒,可有啥新鮮,太太你快說。”尤家姑奶奶平日裏頭話最多,今日碰著會講奇聞軼事的,也豎起耳朵來靜靜聽著。


    講的是媳婦妯娌間的閑話,說是節前戶部侍郎因犯了事被抄家,他家女眷如今是怎麽一個情況,眾人因都是官家的家眷,不由得都仔細聽了進去,孫家太太說得繪聲繪色,“這個侍郎大人沒有子嗣,隻有四個小姐,且都是尚未出嫁的,抄家的風聲一出來,官媒婆早在那裏等了,自從出了那件事,明裏頭要搶著買的人是沒有了,暗地裏說定規的卻仍舊不少,隻可惜,”孫氏手裏是一張三萬,旁的都在“聽叫”,她這裏賣了個關子打了出去,“三萬。”


    “太太你快說。”阿玖在旁催促。


    “隻可惜,那四個小姐的麵貌身段同他們家夫人姨娘都不相幹,官媒婆接到手上一瞧,那個是一個比一個貌陋,還有一個癡肥的,真真是讓大夥白白操了這份閑心。那原出了定金的也是有苦說不出,隻好出高價領回去,這樣的容貌,擺是沒啥擺頭了,隻是小姐出身,還不會做事,就光養了個閑人。不過聽說掌馬的駱大人家也買到一個,恰巧是那個癡肥的,管家媳婦拿了馬鞭子抽,原本哭哭啼啼的,現在別說人清減了,做事也麻利。”


    孫家太太說完自己先哈哈大笑,由人及己,物傷其類的意思都明白,坐上好些人的麵色卻都沉了下來,大有傷感之態,阿玖卻是大大咧咧沒這些想頭的,繼而又問道,“你剛才說‘那件事’,是哪件事?


    孫家太太嘴角一提,眼風顧了阿玖和王溪兩人。


    “就是原本尚撫台的小姐,怎麽你們都不曉得?”


    尤家姑奶奶全無打麻將的心思,她有些失態,上前抓住了孫家太太的胳膊,“她……她什麽事?”


    作者有話要說:


    (*  ̄3)(e ̄ *)


    第17章 委屈


    “這也是前兩年的事,說起來也是她命不好,閨閣裏頭都言是個美人兒,官媒婆你們是知道的,京城裏的經濟,走來走去都是大人物,哪個又是好得罪的?有時候隻好兩頭答應,然後再周旋。這個尚小姐名聲在那裏頭,穆大人家的公子和順天府尹張家的老爺兩頭不肯讓,穆家自然是家大業大,隻是出麵的是個小爺,最後誰也不買誰的賬,動了家夥,順天府下頭都是什麽人,平日裏頭橫在京城裏的,將那小爺的腿都打斷了。後來聖上知道這事,問起緣由,龍顏大怒,將兩家都斥責了一番。”


    “我想是記得後來那個尚小姐沒落在官媒婆的手裏,好像是……”


    “是四牌樓裏的胡同。”阿玖接了上去,臉上是那種同樣了然的神情。


    “正是,呦,我還欠一個餅子,”孫家太太摸了摸牌,“這不還未說完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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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還有啥說法?”


    孫家太太接著道:“還不是聖上一句話,說既是犯官之女,充入和聲署是一樣的,這麽一發派,兩家的念都斷了,你們說這真是頂頂英明了。”


    “我看這倒是造化,去那兩個人家,想必是要糟踐的。”


    “齊大奶奶這話就差了,雖說這個和聲署早就已不是官坊,但地兒還是那個地兒,四牌樓東西幾個胡同夜裏仍舊是車水馬龍,燈火通明的。如今不能光明正大借鋪蓋,但有人叫局,拋頭露麵的自然免不了。”


    阿玖自認是亢爽不讓須眉,見識是極廣的,又對尚小姐抱有成見,於是對這樣的說法大為讚同,一個勁兒地在一旁點頭。


    王溪麵上不動,手心裏頭卻起了汗。


    正在這個時候,外頭有個丫頭垂首進來,“夫人太太,齊府裏頭來人要見王夫人。”


    王溪連忙站起身,笑著讓她們不用招呼,自己出屋去瞧。


    階下是丁瑞家的,湊著王溪的耳朵低語了幾句,王溪麵色一變,進屋複又告罪,曾墨很是上心,拉著她的手相問,但人多口雜,不便多說,向眾人表示歉然就先行離去了。


    王溪一走,眾人專心做了會兒牌,四圈下來,就是曾墨和了一副清一色,其餘人輸贏相差不多。


    孫太太拱了拱阿玖,臉上是那種要套出些秘辛的矜持,“你們同齊夫人走得近,可知是什麽事?”


    阿玖毫不在意,搖搖頭,“嫂子事多,不用管它的,都能抹平咯。”


    劉大奶奶神秘一笑,“我猜是新進門的姨奶奶出了幺蛾子。”


    “這哪兒能啊?”孫太太嗤笑,“你們也太小看王夫人了,我聽說他們家這位新進門兒的姨奶奶,齊大老爺連她的院子都還沒有跨進去過,這才叫手段,外頭看看一團和氣,不聲不響的,裏頭服帖著呢。”


    “四萬,”曾墨用提醒的語氣,“這是第四張,你們要再不吃,就沒得吃了。”


    這一番打斷,眾人又回到了牌麵上。


    王溪是急急忙忙地趕回府上,西門外頭掛了的幾盞明角門燈,梧桐樹都還是光禿禿的,燈影子從那枝杈間透了過去,映在門口那些兜兜轉轉的小廝身上,隻見他們一個個像無頭蒼蠅似地亂竄,顧不得換衣裳,直接領著丫頭往齊老夫人屋裏頭去。


    老夫人屋內丫鬟婆子們跪了一地,連丁祥家的,汪媽媽,李媽媽等也在裏頭結結實實地趴著,跟著齊敏的兩個丫頭匍匐了幾步,跪到老夫人腳底下的托泥旁,一邊磕頭一邊哭告著:“老夫人饒了我們吧。”


    事態非常,王溪進門行了禮,喚了一聲,“母親。”


    老夫人眼角瞟過來,麵上全無平日裏的慈態,也沒有答應,王溪心內一凜,腳如同沾著地一般,沉沉地抬不起來。


    這時候丁瑞從外頭跌撲進來,“回老夫人,小的該死,底下人又都找了一遍,沒找著小姐。”


    “東西兩個角門裏頭的人都如何說?”


    丁瑞跪著,“老夫人,各門處都有人守著,擺飯那會兒功夫也都有人輪班兒,都咬死不是從他們門裏頭出去的。”


    齊老夫人猛拍了桌案,“那如何囫圇個的小姐就這麽不見了,還能從眼皮子底下飛了不成,再去找,一個時辰內找不回來,今兒誰都別想輕易逃過去!”


    王溪此時不敢言語,低垂了頭,齊老夫人看了她一眼,大聲道,“齊靳人在哪裏?可要我親自去請麽?”


    丁瑞聲音都有些發顫,“老夫人保重,老爺正在回來的路上,許是馬上要到正門了。”


    齊老夫人垂下頭,對著正惶恐非常的兩個丫頭恨道,“你們兩個平日裏頭打盹偷懶我都是看在眼裏的,如今連人都跟沒了,你們隻當是治不了你們了。”


    跪著的丫頭覷了老夫人一眼,忙辯道,“不是我們不跟著小姐,是小姐平日裏頭不喜我們跟著,她又機靈,我們也是沒法子,老夫人我們不敢偷懶的,老夫人。”


    “這個節骨眼兒上還給我耍嘴皮子,”老夫人伸出手指著她,“還不給我掌嘴!”


    廳上哭聲,告饒聲,掌嘴聲紛遝而起,吵嚷不堪,聽著隻覺心煩意亂,老夫人厲聲朝著丁瑞和丁瑞家的喝道,“你們兩個是做的什麽事!管的什麽家!既是不能擔當,就不必來管這個家!”


    這話如何聽著都有指桑罵槐的意思,她自進門沒有挨過公婆一句重話,雖然齊老夫人愛女心切,如今在氣頭上,難免口不擇言,但王溪向來是個有心思的,這樣的話從耳朵裏進去,直如往心口上一錐,那一股子委屈躥到喉嚨口,隻能硬生生咽下去。


    “當務之急是先將睿兒找著,其餘都暫且擱著,都這麽惶惶不定,反倒亂了章法。”


    這聲調沉著,


    從門口傳入廳中,字字清晰,一屋子的人皆不由往後一顧。


    齊靳跨步進了屋內,適巧聽見老夫人剛才的話,見妻子垂頭的神色,於是先就出聲。


    老夫人見兒子回來,指著他道,“快,派你手底下的人出去找!”


    齊靳先請了個安,“回母親的話,這個時辰若是大動幹戈,於睿兒的聲名無益,我想底下人一時唬住了,慌了手腳,試想她一個姑娘家也出不了府門。如今應讓府裏的人再仔細搜一遍,各個地方都不要放過,她這個性子,若是存心要躲起來,府內雖不大,夜色底下,要找起來也不易,若實在沒有蹤跡,我再帶了家丁去外頭找。”


    “你……你如今是當官的大老爺,對外頭的腔調也拿來對付我?”老夫人見兒子沒有答允,一時怒上心頭。


    齊靳隻是一愣,卻沒有多作表示,拱手一揖,“兒子不敢,兒子立刻去尋。”


    才剛轉身,隻見外頭人影憧憧,有人聲,也有腳步聲,繼而有人嚷起來:“找著了,找著了。”


    這聲音是聽著是相當喜悅,裏頭跪著的也都打直了身板子。


    秦業他娘扶著齊老夫人迎了出去。


    打頭的是齊斯,笑盈盈地對著眾人,“若找的人是我,半柱香就將她翻出來了,你們念著我要用功,豈不是白忙活。”


    他一襲月白夾靑竹的長褂,瀟瀟灑灑地走了進來,後頭跟著的是他房裏的大丫頭瀉月,麵目清楚,態度溫和,兩個小丫頭在一旁幫襯,將看似憔悴異常的大小姐一起扶了進來。


    第18章 拂意


    老夫人是做娘的,先就上來拉了手,一摸直覺是從冰窟裏頭撈出來,捂在心口上摩挲了幾下,又抬起手去摸女兒的臉,姑娘橫豎是犯了性子的,硬是磕在瀉月的肩上不肯抬起來,老太太一摸,滿手的濕濡,又見她哭得幾縷鬢發都粘在麵上,越發的舍不得,撫著她的頭,不覺老淚縱橫。母女連心,到了這個份上,都是針紮一般的心疼,哽在心口上,默默背對著垂淚。


    秦業他娘拿了絹子一邊替齊老夫人抹淚,一邊趕緊回身指揮丫頭,搬來一張手扶椅,鋪上褥子,丫鬟婆子們七手八腳地將齊敏扶著坐下,這時才發覺,姑娘兩條腿似乎不便利,竟隻能僵直著,不能蜷腿。


    齊斯見府內情狀,又怕母親傷心,故意裝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不打緊,這隻是蹲著久了,伸屈不利索,過幾個時辰便好了。”


    老夫人精神氣都泄了,全無適才模樣,“如何找著的?”


    “這機靈鬼存心讓大家尋的,在祠堂裏麵蹲著呢,藏在擺供具的八寶黃布後頭,母親恁別擔心,她哪裏又能真做出什麽事兒來,就在那裏頭躲著還嚇得直哆嗦,見了我們像見了救星,我瞧著我們再不尋到她,自己也要蹲不住的。”他這一段不是說給齊母,而是說給仍舊哭得同個淚人兒一般的妹子聽的,他們兄妹相熟,知道她往日裏四海得很,此時多半都是裝腔作勢。


    果不其然,齊敏一推扶手,差點把一旁瀉月捧著的盥盆撞翻了,用巾子捂著半邊臉道,“我都這樣了你還歪派我,你如何知道我今兒不是存了誌的,”她望了一眼齊老夫人,極委屈地靠在她懷裏,“我才不是耍性子瞎鬧騰,適才屋裏麵兒設設黑,我雖心裏害怕,但想若真到了萬般無奈的地步,或是一根汗巾子吊在梁上,或是晚上凍去了魂,去服侍祖宗……”


    老夫人見這話不堪了,忙用絹子捂住,“不許胡說,這話可不好胡說,”老夫人抱在懷裏,又親自替她擦淚,“那地方夜裏如何呆得住,最損陰氣兒的,可憐我兒。”


    “祖宗供奉,家祠儆地,竟然隨意進出,怎可如此放肆!”


    說話的是齊靳,聲雄而莊斂,眾人俱是一震,那殷勤服侍的都不免往後瑟縮了些。


    王溪看了老爺一眼,見他麵目冷峻,神態不但嚴肅,且似帶薄怒,她知他心思,但此時開口,非但不能轉圜,不是薄了齊母的麵子,就是拂了他的麵子,心內雖著急,卻也隻好幹立在那裏。


    齊母回頭,責了兒子一眼,她皺著眉頭嗔道,“罷了,如今沒事,心才落下來,就不去怨你妹妹,下不為例。”


    齊母當著眾人的麵不好太拂兒子,於是推著齊敏要她先服個軟。


    齊敏一肚子委屈,現眾人都在,又鬧了這麽一陣,隻覺腰杆子挺直了,仍舊是一副扭捏模樣。


    齊靳低頭拱手,態度不變,話說得很鄭重、很沉著,“家中內外大小,均以規矩二立,非此二字,斷難久支。母親,不可驕縱。”


    這一來一往氣氛已是很尷尬了,秦業他娘是經過的,拍拍這個,又搭了那個,左右一招手,滿滿一屋子的人都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隻留下他們哥姐兒媳婦幾人。


    “罷了,如今下人們都不在,你責備她兩句就成,難不成她一個姑娘家,要同你軍機裏頭一樣領板子麽?”齊母歎了一口氣,話裏的意思很明白。


    齊斯知道他大哥如今掌著這個家,怕眾人失了儆惕,不好約束,於是也沉下臉,“睿兒,如今你耍性子也就耍一遭,大哥有公事,你二哥也不能有一日荒廢,母親你自要孝敬,再不可為些許小事鬧這麽大的動靜。”


    “才不是小事,這是終身的事兒,如何是小事,”她乘著齊母如今幫她,拉住她的袖口淒然道,“母親,你同大哥說,我不嫁那姓尤的,你同他說,我不嫁那姓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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