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瑞自是跟班聽差,自然也是聽見了,從後頭彎著過來。


    這求醫問藥可是大事,要宮裏的東西,可指走關節這一樣,非到辦起事來才知難,宮裏的公公那裏,事情往往可大可小,他們終究是下人在奔波,丁祥雖有些臉麵,但府裏上下如今都知道老爺夫人生了嫌隙,事情要辦起來,也隻辦那三分,如同那算盤珠子一般,撥一撥,動一動,王溪行事便越發的難了。


    走一步,打算三步。


    隻是她的性子綿裏藏針。


    情願難些,也不願從齊靳這裏服軟府就。


    下人俱在,王溪目示菖蒲,將東西挪開,一同站起行禮。


    這一禮極為規整。


    “老爺。”


    齊靳抬手示意,自己踱了進去。


    院內眾人本被王溪支開去,適才齊靳喚了一聲,一時丫頭仆婦端茶斟水,忙亂了一陣,也不敢擅離,隻在一旁候著屏息凝神。


    齊靳坐在正位,理了理衣袖,對著丁瑞道:“我也不問個緣由,革你兩個月的銀米,外頭隻是你的兄弟,你看著辦,傳我的話下去,府內上下的人,凡有哪個糊塗東西對夫人不周到的,照你的例,你是總管,我有事自然拿你作問,夫人待你兒子不薄,我想必你也體諒。”


    齊靳這話不假思索。


    眾人都來不及細思,沉寂了一會,隻見丁瑞跪下,“小的明白,是小的太糊塗,沒有給夫人分憂,由我作例,想必府上眾人便可改過勤勉。”


    第43章 妥協


    這是他跟班聽差久了,自然能砸摸明白主子的話。


    丁瑞又在磚地上碰了個響頭,已罰了例銀,口裏仍舊說:“還請老爺夫人治罪。”便趴在那裏。


    眾人見總管如此,都不敢吭氣,忙都跪下,連著菖蒲也一齊跪下,外頭灑掃的不知就裏,遙望著裏頭情形,也都跪下了。菖蒲心內又懼又喜,喜的是這一番“亂石鋪街”在底下人傳開了,那些背地裏怠慢、使槍的便要收斂些。


    “我說了,你看著辦。”齊靳稍放慢了語速,恢複了平日的語氣,“我這裏隻給你打個招呼,治罪不治罪的話我也不在眾人麵前不拂你臉麵,”說罷抬手讓眾人起來,隻眾人都把頭低下,唯恐露了一絲表情,齊靳慢道,“罷了,我同夫人還有話要說,你們先下去吧。”


    待眾人都出去,齊靳眼光略向邊上移去,王溪隻十分安靜的坐在那裏。


    他把目光收回來,端起適才下人沏上的蓋碗茶,抿了一口。


    “那日母親定不止同你說了問藥一事吧。”齊靳邊開口,邊將那蓋碗茶置回幾上。


    王溪一凜。


    凜的倒不是他所問,卻是他直截若此。她自通人情,這樁事雖屬內眷,但事涉公事,自是要齊靳應準的,若齊母有意瞞著兒子,詳情度理,自然不會當著他的麵提起,實則便是要她做這個“聽翁傳話”之人,隻是繞開同兒子當麵置氣,齊靳宦海飄蓬又如何不知,再者他做兒子的,自知母親亦深於事故,隻待兒媳周全。


    “老爺既然問起,我自不瞞你。”王溪順水推舟,將齊母的意思說了大概,隻略去了人牙子發賣珍兒這一節,以避“口舌婆母”之嫌,末了跟了一句:“想必母親也知你為難,當日才讓你移步,同我說來,也是她老人家體諒你的意思。”


    隻說完,屋內靜了半晌。


    齊靳漠漠聽著,王溪不免乜一眼。


    乍聞此事,便是齊靳這般久曆人事,也是略驚。


    他立起來,踱了幾步,又走回來,隻未坐下去,扶著一側的扶手,眼風略過妻子的麵上。


    她今日頭上挽了一個隨常的髻,簪了一支嚲雲簪,此外別無裝飾。


    “母親憐兒之意,此時炙盛,隻是”,齊靳眉頭一皺,仿佛想起什麽。


    王溪見他沉吟,便想起之前他同俞四間的過節,前事沉積,一時五味雜陳,“俞四終究是我麵上的親,睿兒的事,我難辭其咎,但此事我隻為母親,並無私念。”


    齊靳這才想起尚月蓉之事,目光裏透了些歉意。


    隻見她這般提起,定是疑心他為前頭的事容不下俞四。


    齊靳雖同俞四有隙,但官場之上,講究議事歸議事,以賭氣置氣為拙,見王溪態度,於是也不說那些箴規,隻明道:“此事雖然荒唐,隻是母親此時提出來,既不明說,倒也不是不可先緩一步。隻是治中言談之間,對‘夾袋’極為反感,公事上我才接此任,並無十分拿手,治中幾番同我說起,隻為我實心用事,我現下正要倚重此人,此為我適才所慮。”說到此處,停頓了一下,“母親所慮之事,我量俞四這個性子,若真要擺在台麵上說開了,也是吃不起這‘倚勢霸道’的虧”。


    沒成想齊靳說得如此誠懇…


    她所慮者,雖可心會而不可語答。


    他卻也明白告知。


    王溪未接言,點了點頭,轉頭看向他,目光微動。


    兩人都是一振,著實許久未交換目光。


    沉默片刻,目光一動,齊靳聲調也低沉下來,“諸事煩難,各人有各人的為難,也都隻好勉為其難。這件事便有我來料理,今日聽聞治中母親隻病,公私冗沉,勞夫人為我費心周全瑣事。”


    他言語誠懇,王溪黯了一會兒,站了起來,向他行了一禮。


    意料之外,卻又是意料之中。


    恰在此時,兩人都想說些什麽。


    隻講完此事,竟不知還有何話可講。


    兩人都是人情熟透之人,不禁心中五味雜陳。


    ——這情分,終不知在何處傷了,竟紮到了根裏。


    這一頭商議定了,齊靳便入朝點卯,再度麵聖,卻是言語溫和,未提前事,且詢了他情況,囑咐他“公事宜勤,也應善自保養”,雷霆雨露莫非天恩,齊靳先是引罪自責,後又表上錫天恩,唯實心用事,以圖報效,聖上覺其雖年輕,實非拘手攣足,更非“受不得半點委屈”之人,聖心甚悅。這番關竅,待回到順天府,自頂至踵,眾人也又另一番敷衍,自是不必多說。這頭齊母所示俞四一事,齊靳也不得不顧慮著治中,故著缺並未做實,隻暫行以借調之名,因著俞四前頭傷了九門提督的外家親眷,進了司獄裏頭,小軍機的雜佐差事也不讓他應了,隻有個捐班的虛銜,聽得還有一番出路,雖有些矯情,但拗不過家中母親長輩,口裏雖未十分應準,行動間卻是應了。


    這論理,要合官體,俞四必要到齊府“站班”一見。


    這日丁瑞站在正房簷下,迎將出來。


    見外頭來一人,英眉秀目,穿一件半舊的灰靛緞麵的薄錦袍,極挺括的玄色紮腳褲,下頭著了一件黑緞鞋,身量高大。


    驟然一見,竟然有些眼生,再近一些才發現正是俞四,忙上前,“給四爺請安。”他知自己略有失態,於是補道:“幾日不見,四爺越發英挺了,想必是越發有曆練的緣故。”


    這話多少有點根由,含些指點的意思在裏頭,他做下人的態度卻卑。


    說著,哈一哈腰,伸手肅客,然後在前引路,把俞四往通往書房那頭的路引。


    俞四把丁瑞前後的樣子都收在那裏,眼見他是有些生疏了,有些脾氣在身上,這前頭的事還未淡,從前他跟著齊靳之時,這些人可敢怠慢。


    但今日畢竟是來見,也不擺臉色,況且要見齊靳,前頭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嫌隙,心裏卻有些緊,隻是麵上竭力顯得平靜,閉了閉眼,調勻了心氣,踏進廳內。


    見齊靳正伏在案上,案上展開一張供狀,隻兩眼沉沉的看著。


    俞四自然知道這是一套“矯情鎮物”的功夫。


    這京裏山海一般的紅頂,凡可畏者,必是講官話,說官讖者。


    論前途,自先要合官體。


    齊靳便是這般人物。


    但現如今連個虛職也掛不住,如不低頭,這人生的後半程便是晦暗、沉滯、毫無前途,故而也隻能忍得。


    他也不喚“姐夫”,拱手作揖,“齊大人。”


    齊靳臉上表情未變,隻邊看邊思,是待一副要將這張供狀看完之態。


    “俞四。”齊靳突然喚了一聲。


    “大人。”


    “之前你同我說,你要在軍機裏頭曆練,現曆練得如何了?”


    這自然是“明知故問”,他原本就在小軍機裏頭雜佐,連個正式的名頭也沒有,好不容易捐班補了個缺,隻是有個虛銜在上頭,開罪了人,連點卯都不用了,隻整日混在戲場子裏,連衝場戲都看了下去,何來什麽“曆練”?


    俞四也見得世麵,自打定主意過來,也把心氣稍沉了些,想了想答到,“不曾有所建樹。”


    自因冒失打傷了人,言語裏也確含三分愧疚。


    齊靳這才把目光望向了俞四。


    “如今另起爐灶,順天府不比小軍機裏頭,文墨的職你自然是做不了,”說到這裏他擱了筆,站起來,繞過那紫檀木雕雲蝠番蓮紋架幾案,背著手走到他前頭,“隻後頭照磨那頭照刷卷宗一職暫思無人,你又是代過值廬的,我想你暫在那一處,同照磨、檢校等人先學一番,不知你意下如何?”


    俞四愣了半晌,隻答應了一個“是”,便垂頭下去。


    他知齊靳地位身份,斷然不會應尚月蓉之事發難於他,但卻又不會這般輕易答應幫他。


    一時間竟反有些緊張起來。


    隻怕有什麽變故。


    這書房設在芭蕉葉間,原是一隅聽雨之處,外頭有一窪淺塘,恰配得半卷殘雲,這一時出奇的沉靜。


    恰在這時,一個仆婦從外頭過來,拿眼一看,竟是秦業他娘,“大老爺,老夫人他說久未見到夫人娘家兄弟,要是這裏的話說完了,還請俞四老爺移步後院。”


    “知道了。”齊靳道,“也無甚要緊的,媽媽先領了他去罷。”


    俞四目光掃過齊靳背後的案台,道:“愚弟不辜負姐夫,定把差使當好。大人還有公務,愚弟先告辭。”


    秦業他娘自然知道些緣故,也是齊母怕俞四同他姐夫之間再起齟齬,好好的一樁事沒了轉圜,於是派她來打聽打聽,早些帶了出來,見俞四人才相貌,從千般大有些不同了,想必老夫人歡喜,於是臉上也有些喜悅。


    俞四見了齊母,竟同先前大不一樣,先前總覺齊母有些瞧不上自己,今日卻不然,有了些逢迎之意,齊母起先是高興,問了他一些情形,接著聲音有些沙啞,後頭沙啞中又難掩幾分哽咽。


    從齊母房裏出來,有些渾渾噩噩。


    ——竟有些忘了,自己是來站班聽差的。


    這府裏原是見熟的,秦業他娘帶了他見老夫人,便沒有引束之人,這一忘之間,一個念頭從腦仁裏頭鑽出來,想到齊玨無意間說到過尚月蓉仍做丫頭,沒被置在裏頭,而在東邊原本那幾處屋子裏,一時打定主意,腳下便乘快作步。


    他一路避著人,那先前見過的自然也隻行一禮,他膽子甚大,做“賊”也不把虛氣掛在麵上。


    到了那幾處屋房,沿著窗格子便看到了他朝思暮想之人。


    尚月蓉也瞥見他,很是驚異,俞四想把門扉帶上,尚月榮讓丫頭把門打開。


    “俞四老爺有何話,我們去外頭廊下說。”尚月蓉放下手中針黹活計,正言道。


    猶如一盆涼水當頭淋下,那一腔自火熱冷了半截。


    俞四有些激動,隻說道,“原是你在‘和聲署’裏頭,我總怕你吃了虧,念在當日,你也不應這般對我。”


    “你走吧,老爺知道了,恐生事端。”


    “好,好,”聽得尚月蓉稱他老爺,俞四自以為他們是“明堂正道”了,一時間紅了眼眶。


    “我隻問你一句。”


    尚月蓉未答應,他接著道,


    “那年‘走月亮’,我們頭一次見的晚上,從月洞裏頭走出來,你先見著的究竟是我還是他。”


    “這便是你當日在冬院外頭口口聲聲要問明白的話?”尚月蓉皺眉。


    那皺眉間有一絲嫌意,俞四已無心氣言語,隻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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