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才是他的人生。


    千瘡百孔。


    他的世界,隻有背叛,隻有殘缺。他的眼睛,曾親眼目睹過這世界上深重的煉獄。他的手,沾滿了永遠都洗不淨的鮮血。


    黑暗裏,這個男人,不斷地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向麵前沉睡的女人,講述自己的過去,仿佛在吟誦一段無意義的悼詞。


    很奇怪,池晏仍然是在微笑的。


    他一度想要伸出手,去觸碰她柔軟的臉頰。


    但或許是她的皮膚太過蒼白,像無血色的日光,刺痛了他。


    他最終什麽都沒有做。


    隻是目光沉沉地,啞聲道:


    “我恨她嗎?當然。”


    每一次到下雨天,胸膛下方的傷口,好像都還在隱隱作痛。


    但奇怪的是,原本那刻骨銘心的恨意,在經年累月裏,也慢慢地演變成了另一種情緒。


    是羨慕。


    他漸漸明白,原來他羨慕他的姐姐。


    她曾經那樣深刻地愛過一個人。那樣令人悚然的、瘋狂的、不顧一切的情感。為了那個人,她才不惜舉起刀,對準自己的血脈之親。


    原來這就是基因。


    刺進胸膛的那一刀,讓他看到了這個世界上——


    最極致的感情,最終極的占有。


    基因。這個詞,真是讓人又愛又恨。


    但是他原本就是個瘋子。在瘋子的眼裏,愛恨到了最高境界,就不再有意義,隻是最純粹的感情,隻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占有。


    所以多年以來,他一直以為自己會找到那個人,由身到心,都屬於他。


    他當然沒有想到,在此之前,他已經愛上了別人。


    而這一切與基因無關。


    或許他更沒有想到的是,陳小姐會在這部電影裏,給十八歲的自己,另一個結局:她給了他一個,真正的擁抱。


    遠遠看到那場戲的一瞬間,池晏徹底怔住了。


    突然他覺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的過去,他的痛,他的恨,他背負了多年的罪——都隨著這個鏡頭都一筆勾銷。


    在那個平行世界裏,她為一個十八歲少年,實現了他所有的夢想。


    那一刻,某種陌生而滾燙的情緒,填滿池晏的心髒。


    太溫柔。太炙熱。


    是他從未擁有過的陽光。最真實的溫度,最真切的觸碰。


    池晏微微勾唇。


    他終於還是沒有忍住,在這一刻,捧起他的睡美人的手。


    他不斷地去親吻她手背細膩的皮膚。


    用唇去描摹她指尖的形狀。


    渴望她。


    為她神魂顛倒。


    他垂著眼,又淡淡地笑道:“我曾經想,假如我們還活著,我會親口告訴你這些事情,告訴你,我最大的秘密。但現在,我改變了想法……你根本不該認識我。”


    今夜的這一場伏擊,背後有好幾撥勢力。他的敵人從來不少。


    黑的、白的,聯手到一起,甚至於,這些人裏想必還有他曾經的朋友——又一次背叛。


    無論是誰,那個人一定非常了解他,也非常恨他。


    所以才會這樣孤注一擲。


    他不怕死。也不害怕遇到強大的對手。


    人生對於他而言,不過是一場瘋狂的遊戲。


    但這一切……都與她無關。


    他從來沒有如此清楚地意識到,如果不是因為他,這個叫做陳鬆虞的女導演,永遠不可能遭遇這些無妄之災。她會是一個清清白白的人,永遠活在光明裏。


    他不該對任何人產生同理心。


    同情。這軟弱的情緒,不應該屬於他。


    但是這一刻,在無人知曉的黑暗裏,池晏放任自己變得軟弱。


    最後一次,他近乎虔誠地吻過她的指尖。


    這雙手,曾為他握槍,曾在一無所知的情形下,握住飛行器的操作杆。


    隻是這終究不是一雙開槍的手。


    所以這雙手——也終於不能為他所擁有。


    愛無能。


    他並不覺得陳小姐與這三個字有任何關係。


    她和她的電影,都足夠說明她是個怎樣的人。他相信總有一天,她的基因檢測報告上,會出現一個合適的名字。她會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她會堂堂正正地站在陽光下。


    而他能給她的祝福,如此簡單。


    “我放你走。”池晏說。


    有什麽滾燙的液體,從一個人的臉頰滑落,落進另一個人的掌心。


    但他的眼裏分明沒有任何情緒。


    他慢慢地站起身來,離開這個房間,離開她。


    再也不曾回頭。


    從s星那一夜開始,這場失控的遊戲,他們一直以來的遊戲。


    在這一刻,畫上句號。


    第60章 不要逃避


    鬆虞做了很多噩夢。


    當時在夜霧裏無法看清的細節——她強迫自己不要看清的細節, 血腥,殺戮,滿地的屍體, 在無窮無盡的噩夢裏, 都變得很清晰。


    她夢到自己站在迷宮裏,屍體堆起來的迷宮, 孤立無援, 瘋狂地奔跑著。但即將走向終點的一刻,突然有一隻巨大的斧頭,從後背劈過來,將她撕成兩半。


    又夢到自己被關在一隻鐵籠子裏,手腳都被係著哐啷啷的鐵鏈條, 扔到舞台上, 眾目睽睽,台下坐滿了麵目模糊的觀眾。一個沒有臉的男人, 用力掰開她的嘴, 強迫她吞下一隻活生生的蝴蝶……


    從噩夢中驚醒的時候,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哪裏。雪白的牆壁,再一次讓她想到夢裏那刺眼的、慘白的聚光燈。好像有一根細細的針, 直直戳進她的眼皮。


    接著有什麽模模糊糊的聲音, 慌張的,失措的, 像被水波包裹住的呐喊,將她從真空的噩夢裏,拉回現實。


    “你醒了?醫生,醫生——”


    鬆虞下意識想要笑:這樣叫醫生有什麽用?還不如按一按床頭的呼叫按鈕。但是她很快發現自己太過僵硬,甚至於好像連牽動嘴角, 都能夠引起痛苦。


    她很努力地轉了轉脖子,看清了坐在床頭的人。


    視線霧蒙蒙的,隔著一層半透明的白紗,觸及到一個高大的背影。不知為何,這令她心口一熱,莫名得到安全感。


    但接著那人慢慢地轉過身來。明晃晃的白光,將臉上每一道蒼老的溝壑,都照得很清楚。他眼睛充血,不知道幾天沒有闔過眼。


    鬆虞一怔。


    原來是自己眼花了。


    父親的白頭發變得更多了。


    醫生立刻安排她做了一係列繁瑣的檢查。


    這過程之中,父親一直握著她的手。但鬆虞其實很鎮定,反而是他的手一直在抖,無意識的痙攣。到頭來不是他在安慰女兒,倒是女兒在安慰父親。


    她花了一點時間,才終於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在那一夜,貧民窟經曆了一場大爆炸,她是唯一的幸存者,已經在急救病房裏躺了好幾天。


    唯一的幸存者。


    那麽池晏呢?


    在聽到“唯一”這兩個字的時候,鬆虞整個人本能地悚然一驚,緊緊地捏住了父親的手,明明還發不出聲音,嘴唇卻極其緊張地顫抖著,像缺氧的金魚,一張一合。


    父親卻罕見地沒有說什麽風涼話,隻是拍了拍她的掌心,低聲道:“放心,當時你們劇組裏的工作人員都已經走了,沒人出事。”


    鬆虞大汗淋漓,身體終於放鬆了下來。


    理智一點點回歸。


    她想起自己在失去意識前,所見到的最後情形:飛行器開到了池晏公司的頂樓,接著自己被送進了醫療艙裏。


    顯然她當時是先被緊急處理過傷口,才轉到這家醫院裏。而父親所聽到的情形,語焉不詳的貧民窟事故,也與真相相去甚遠,是被遮掩過的版本。既然池晏還有心力處理這些後續事宜,他一定不會有事。


    池晏怎麽可能會有事呢?


    即使這世界上所有人都死了,他一定也會是活到最後的那個。


    鬆虞想,大概她真的是病得不輕,竟然還會擔心起那個男人來。甚至於,醒來的時候,還將父親的背影認成了他。


    明明這兩個人一點都不像。


    她自嘲地笑了笑,慢慢地閉上眼睛,清空大腦,任自己被送進一台全身掃描儀裏。


    *


    後來幾天,鬆虞仍然大部分時間都躺在病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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