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善惟寬的問題很難回答。


    我們知道,禪宗一貫主張:心即是佛,佛即是心;心外無佛,佛外無心,叫“即心即佛”。也就是說,一個人要想成佛,就得觀照自己的內心,發現自我,找回自我。[27]


    然而前提,卻是破除自我。因為要覺悟就得破執,首先要破的恰恰是“我執”。我,是一個人最容易執著也最難以破除的。正是“我”蒙蔽了佛性,破我執才能見真佛。興善惟寬說你有“我”所以看不見道,原因就在這裏。


    問題是,既然“我心即佛,佛在我心”,那又怎麽能不承認“我”?任何人類心靈,都是以自我意識為前提的。無我則無心,無心則無佛。何況“我”都沒了,成佛做甚?


    大約也隻能“忘我存佛”。


    其實這並不容易,沒準就會弄巧成拙,比如法號玄機的唐代某比丘尼。她去挑戰雪峰禪師時,雪峰曾問:你這個“玄機”一天織多少布?她的回答竟是“寸絲不掛”。然而走出山門才三五步,自以為雷翻雪峰的玄機就被突然叫住。


    雪峰說:玄機師太,袈裟拖在地上了。


    玄機馬上回頭看。


    於是雪峰說,嗬嗬嗬,好一個“寸絲不掛”![28]


    破執,忘我,豈非很難?


    正因為難,這才有了公案。


    公案本指官府的案牘,或待審的案件。由於禪宗認為啟迪智慧和辯論教理,就像衙門斷案、老百姓打官司,所以把前輩禪師判斷是非迷悟的案例也稱為公案。雪峰禪師和玄機師太的故事就是,法演與克勤的故事也是。


    不過,官府的公案直截了當,簡單明白,因為必須明斷是非。禪宗則相反,不但不明斷,甚至幹脆沒有是非。事實上說到底,一定要講誰是誰非,本身就是執。同樣,一定要講“三界唯心,萬法唯識”,也是執。


    比如有人問馬祖道一:和尚為什麽要說即心即佛?


    回答是:為了不讓小孩子哭。


    又問:小孩不哭了又什麽樣?


    回答是:非心非佛。[29]


    這就是自我否定了。否定,正是為了破執,即破除僧眾和信徒對“即心即佛”的執著,其實兩種說法並沒有本質區別。然而這很難懂。是即是,非即非,黑即黑,白即白,“非心非佛”怎麽可能就是“即心即佛”呢?


    也隻能當頭一棒。不雷劈,不開竅。


    於是便有了機鋒。


    機鋒也是禪宗特有的。機,是機緣,也是機警,還是機要,鋒當然就是鋒利。也就是說,利用機緣巧合,借助含有機要秘訣的語言,或一言不發的動作,或超常規的手段比如棒喝,一舉刺破宿執,點燃心燈,所以也叫“禪機”。


    禪機的內涵一如佛性本體,隻可意會不可言傳,全靠當事人心領神會。這就要有悟性,要有慧根,比如德山宣鑒的開悟就是。當時夜深人靜,星月全無,龍潭崇信讓侍立在旁的宣鑒回房間去。宣鑒走出門外,回過頭說:天太黑。


    龍潭崇信為他點燃燭火,又在遞過去後一口吹滅。


    德山宣鑒頓悟。[30]


    當然,如果對方不能領悟,恐怕也無可奈何。比如有人問石頭希遷一個老問題: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希遷的回答就是:你去問露柱(炫耀門第的柱子頂端龍形部分)。


    那人說:學生不會。


    希遷說:我也不會。[31]


    此事沒有下文,但作為公案流傳了下來。實際上,後世許多人就是通過閱讀公案修禪的,記錄公案的著作也成為禪者的必讀之書,哪怕那些公案看起來平淡無奇。


    比如有人問慧輪:寶劍未出匣時怎麽樣?


    慧輪說:不在外麵。


    又問:出匣以後怎麽樣?


    慧輪說:不在裏麵。[32]


    這話看似尋常,其實含有深意。因為第一個答案不是“在裏麵”,第二個也不是“在外麵”,而是“不在外麵”和“不在裏麵”,強調的正是否定。否定才能破執,包括“執著於破執”。唯其如此,石頭希遷才要說“我也不會”。


    這是從未有過的思想觀念,也是從未有過的思維方式和言說方式,可謂前無古人,卻後有來者。包括《紅樓夢》中人物,也不乏參禪的高手。賈寶玉作偈雲: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雲證。無可雲證,是立足境。林黛玉卻認為境界不夠,又加兩句:無立足境,是方幹淨。[33]


    故事當然是虛構的,氛圍卻很真實。事實上,參禪在唐宋以後,就成為知識界日常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甚至風氣時尚。禪悅、禪風、禪語、禪意、禪詩、禪畫,還有語錄體和山林氣,可謂不勝枚舉。唐宋元明清的一氣嗬成之感,不僅因為三省六部和科舉製度,也因為禪宗。[34]


    實際上先秦諸子之後,中華文明最重要的思想文化成果就是玄學和禪宗。在玄學和禪宗影響下,我們民族不但思維方式和言說方式變了,就連生活方式也煥然一新,比如全民性地喝起茶來,而此前的茶是藥用或者加蔥薑的。


    更有趣的是,飲茶甚至跟科舉和禪宗一樣,也是肇於高宗之時,成於玄宗之代,極於德宗之世——坐禪的僧人帶頭喝茶,禪宗流行後成為風氣,最後在德宗時代有了陸羽《茶經》。茶與禪的關係,豈非該有更為深刻的理解?[35]


    難怪趙州和尚的名言是“吃茶去”。


    ◎ 科舉、茶與禪              <th scope=\"col\"></th>      <th scope=\"col\">唐高宗時期</th>      <th scope=\"col\">唐玄宗時期</th>      <th scope=\"col\">唐德宗時期</th>              <th scope=\"row\">科舉製度</th>      承襲隋製並完善      科舉成為定製      科舉全麵盛行              <th scope=\"row\">茶道</th>      茶正式成為飲料      飲茶成為風氣      陸羽《茶經》問世      茶道流傳日本              <th scope=\"row\">禪</th>      惠能成為六祖      南宗成為正統      懷海進行宗教改革      禪宗大行其道


    顯然,禪宗的中國化相當成功。他們豈止中國化,也是化中國。事實上,越到後來,禪宗就越是成為中華文明不可分割的部分。唐詩、宋詞、元曲、山水畫、明清小說,處處可見禪宗的影子。就連慷慨縱橫不可一世如辛棄疾,那“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不也禪意盎然嗎?[36]


    然而禪宗隻可能向儒學靠攏,不可能變性。畢竟,儒家要修齊治平,禪宗卻隻要心境湛然。他們甚至與道家也不可能融為一體,卻一定會跟儒道兩家爭奪人心。這就最終要逼出程朱理學和陸王心學來,隻不過這是後話。


    其實,這裏麵有得有失。


    禪宗最大的正麵意義,是豐富了中華智慧的寶庫。他們強調的頓悟成佛,以及留下的機鋒公案,都提供了一種看待問題的新方法和新視角,即不要執著,不要拘泥。這就在老子的反向思維和莊子的詩性思維基礎上又進了一步。後世許多學者和思想家以禪為喻、借禪說理,並不足為奇。


    其次,禪宗讓我們明白了智慧與知識的區別——知識屬於社會,智慧屬於個人;知識可以授受,智慧隻能啟迪。因此,他們隻要求學佛的有慧根,開悟的有機智,卻從不提供標準答案。相反,那些公案和禪偈是不妨反複琢磨的。比如寶劍出匣那段話,便可以有多種解讀。中國人原本就善於領悟,長於鑒賞,現在更是升級,就像學會了品茶。


    最後,但並非最不重要的是:我們民族從此建立了一種對待外來文化的模式:以我為主,洋為中用。任何外來文化進入中國,都必須中國化,否則就沒有容身之地。這可是屢試不爽的。從佛法西來到西學東漸,都如此。


    然而正是禪宗創造的這一模式讓我們錯失良機,造成了思想文化領域和心理素質方麵的巨額虧欠,直至今天都無法還清債務,補足功課,可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然而要討論這樣一個重大話題,卻必須有全球視野。因為隻有在那廣闊的曆史背景中,我們才能看清文明的走向。


    [27]關於“即心即佛”,見《達摩血脈論》:即心是佛,亦複如是。除此心外終無別佛可得;心即是佛,佛即是心;心外無佛,佛外無心。又《祖堂集·馬祖傳》 稱道一每謂眾曰:汝今各信心是佛,此心即是佛心。《道一禪師塔鳴並序》稱道一常說:佛不遠人,即心而證。


    [28]見《五燈會元》卷二。


    [29]見《五燈會元》卷三。


    [30]見《五燈會元》卷七。


    [31]見《五燈會元》卷五。


    [32]見《五燈會元》卷八。


    [33]見《紅樓夢》第二十二回。


    [34]關於禪宗的影響,請參看張中行《禪外說禪》。


    [35]據朱大渭等《魏晉南北朝社會生活史》、李斌城等《隋唐五代社會生活史》,中國人飲茶大約開始於漢,卻是作為藥用。魏晉時開始變成飲料,因為有助於清談,但直到唐初在北方仍不普及。唐玄宗開元以後,由於僧人坐禪的需要,飲茶蔚然成風。至唐德宗時,終於出現世界上第一部飲茶專著,即陸羽的《茶經》。關於茶與禪的關係,研究成果甚多,僅論文就有一千三百多篇,但似乎無人提及與科舉和禪宗的同時同步。


    [36]見辛棄疾《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另,《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稱,辛棄疾詞“慷慨縱橫,有不可一世之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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