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劍仙,不染凡塵。他手中捧著一朵蓮花站在那裏,其人也好似一朵蓮花,風華無雙、光芒萬丈,帶著可遠觀卻不可褻玩的清冷氣質。


    打從江陵一出現,趙平安便無法將目光從對方身上移開。


    那可是他憧憬仰慕的對象啊!這次再次又出現在他的麵前!


    上次太過激動,連句“謝謝”都來不及說,這次他可要好好把握住機會!不能太過激動語無倫次,也不能衝動莽撞失了禮數……


    趙平安心如擂鼓,看見江陵一步步朝他走來。


    可是這一次他依然沒有開口。他很快就認清了一個事實——江陵並沒有注意到他,他隻看著元悅,好像周圍的一切都無關緊要,隻有她才是唯一色彩。


    趙平安撓了撓鼻尖,看見高空中迸發出一道絢爛光彩,緊接著弧形劍氣激蕩開來,大片大片圍觀的鬼伏低身子,發出一陣又一陣的驚歎。


    趙平安想起江陵當時說過的話。


    ——幽燁黑龍的龍鱗甲,加上南煌巫族的抑魂術。


    他記得清清楚楚,江陵斬殺那條幽燁黑龍,是在他剛滿十歲時發生的事。而那距離現在,已經過去四年之久。


    四年……他是從那時碰巧知道幽燁黑龍的龍鱗甲可以幫他進入地府,就開始謀劃,還是說,其實早在更早的時候,他就已經開始著手準備了?


    雖說元悅矢口否認她和江陵之間有兒女私情,但是趙平安卻越來越覺得,袁老道的說辭並非空穴來風。


    “呀!結束了嗎!”


    又一道驚呼聲響起,趙平安定了定神,抬頭向空中看去。


    那裏,元悅與江陵挨得很近,簇星劍就橫在她的頸前,柳樹枝則抵向江陵的咽喉。隻不過下一秒,柳枝突然從中斷裂,末梢從空中掉落下去。


    這是被江陵一劍斬斷的。


    柳枝固然柔韌,但被元悅拿在手裏渡送了陰魂之力,其堅硬程度遠非尋常鋼鐵晶石可比。江陵一劍將其削斷,劍過之後停留片刻方才折損,足見那一劍有多快。


    江陵沒有再執劍向前,輕聲道:“結束了。”


    元悅眨眨眼睛,唇角勾起,含笑反問:“你確定?”


    那落下的半截柳枝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江陵身後,通體散發著黑色的霧氣,猝然射向江陵後心。


    元悅心中有分寸,她早已計劃好在柳枝距離江陵不到兩指的時候便停下來,點到為止,不傷及江陵性命。隻不過她忽略了一件事。


    江陵這些年來將自己逼入絕境,為了獲取修為上的進益,一次又一次地遊走於生死邊緣。他的劍意被淬煉得更加精純,身體也早已養成了下意識的反應。


    當那截柳枝飛速靠近時,江陵的身體感知到了危險,體內靈力自動暴漲,倏地便將那柳枝挫為灰燼。


    暴起的靈力無法在短時間內收回,眼看便要炸裂開來,殃及站在地上圍觀的魂魄。


    他們之中有些是生前修煉過修士鬼,意識到不妙後紛紛躲開,可還有更多的鬼魂隻是普通百姓,像趙平安,像酒樓掌櫃和店小二……看著那道白虹般的氣浪席卷而至,隻能睜大著眼睛,呆呆立在原地……


    滅頂的威壓壓得他們動彈不得,趙平安的眼睛被白光占據。


    那天江陵擋在他麵前劈開獸潮時,也是這樣耀眼的光芒。


    隻不過那時他站在江陵的身後,感受不到這樣驚心動魄的駭然,隻覺得暢快淋漓。而現在處於劍氣之下,趙平安才切切實實地感覺到自己的渺小,以及深深的恐懼。


    趙平安的視野裏忽然躍進一點黑影。那黑影跳到他的麵前,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還不忘在他額頭上輕點一下,輕鬆笑道:“嚇傻啦?”


    趙平安被向後推了兩步,與其他來不及逃竄的魂魄一齊,被元悅護在身後。


    她的身材明明纖細嬌小,骨架亦不寬大,可是此時此刻,所有人都感覺到了一股可靠的力量。好像有她在,即使是白衣劍仙破天的一劍,也沒什麽大不了。


    元悅抬起手臂,修長的手指在空中一抓,幽都城前滾滾流過的冥河水便如帷幕一樣被她抓在手裏。


    她五指一勾再一扯,遮天蔽日的雨幕忽然騰空而起,擋在眾鬼麵前。陰氣森森,令人駭然。


    該有一場氣勢恢宏的碰撞。


    就站在趙平安身後的酒樓掌櫃與鬼小二已經自覺抱在一起。他們捂緊了耳朵,靜靜等待著。可是兩鬼等了半天,也沒等來任何的衝擊波動或者半點聲響。


    鬼小二睜開眼睛,隻見空中浩瀚的白虹氣浪已被江陵收回,他周身氣流湧動,白衣翩躚地從空中落下。


    鬼小二生前一介凡人,並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隻有那些修士鬼和元悅明白,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將暴起的靈力全部收回,並且沒有反噬到吐血,必須有著超凡卓絕的靈力掌控能力。


    白衣劍仙,便是如此。


    元悅眯起眼睛磨了磨牙:這小子……未免比原來厲害太多了。這十年他到底經曆了什麽,能進益到如此地步?


    幸運地沒有被靈氣波及的眾鬼心有餘悸,好半天沒有吭聲,隻撫著胸口舒了口氣。


    江陵走到元悅麵前:“你贏了。”


    元悅:“?”


    老實說,剛才見識到江陵靈氣暴起,元悅其實沒有百分百把握將氣浪全部消解。她之所以出現在眾鬼麵前,不過是因為答應過趙平安要保護他的安全,以及往後還想去風雅樓喝酒……


    元悅頓了一下:“其實你……”


    她話還沒有說完,身後的鬼魂們已經熱情地鼓起了掌。


    元悅:“??”


    “元城主厲害啊!”


    “真是一場精彩的對決!”


    “剛才真嚇了我一跳,還以為要魂飛魄散了呢!”


    “幸好元城主及時出現,救了我們大家!多謝元城主!”


    “雖然但是……好像是江公子先一步收回了靈氣。”


    “啊……是這樣嗎,那到底算誰贏啊?”


    “是元城主贏了。”


    江陵的聲音蓋過那些嘈雜的聲響,平靜地宣布道:“我們有言在先,隻使用兩分靈力。我未能控製住,便是失約,所以,理應是元城主贏了。”


    江陵對上元悅的目光,抬起手,忽然朝著她手腕按去。


    元悅是魂魄,江陵碰不到她,但是在他手掌穿過元悅身體的那一刹那,元悅分明感覺到一道清澈的氣息湧入她的體內。


    萬千流光順著她的手腕流淌全身,因為魂魄殘缺而一直存在的虛弱感,像一張褶皺的紙,須臾之間便被撫平了。


    一朵七彩蓮花綻放在元悅的手腕,蓮花花瓣一片接著一片舒展開來,瑩潤而飽滿,宛若新生。


    “……三生蓮?”元悅認了出來。


    她不解地看向江陵,對方隻是淺淺地笑了一下:“你贏了,這是獎品。”


    元悅:“???”他們什麽時候說過有獎品了?


    元悅一臉懵逼,眾鬼已經七嘴八舌地圍過來祝賀——


    “恭喜元城主,魂魄補全,這就可以回陽間了!”


    “真是叫人羨慕啊,那個什麽‘奪舍’、‘附身’的術法難學嗎?我也想回陽間看看。”


    “我就說江公子是來送蓮花的吧,你們還不信。”


    “怎麽是送?不是元悅贏回來的嗎?”


    “你傻呀,那就是個借口,借口!”


    “嘩啦啦——!”議論聲被滂沱的雨聲打斷。


    被元悅拉起浮在空中的水幕這時才落下,澆得眾鬼一頭一臉,全都成了落湯雞。


    眾鬼哭笑不得,唯有元悅和江陵身上是幹爽的。


    就在元悅頭頂,陰氣聚攏形成的屏障上,還有一道淺淺的白色流光。它稍縱即逝,在水幕落下之後很快便消失了。


    ***


    有了三生蓮,元悅便能像袁老道一樣,通過術法自由往返於陰陽兩界。


    江陵畢竟是元陽之體,即使有龍鱗甲與抑魂術,也不可在陰間久留。兩人約定,江陵在地府邊界處等她,而元悅則去送趙平安登船。


    說起來,元悅還特意給趙平安製造了一個小小的機會,讓他同心目中仰望的劍仙單獨相處一小會兒。


    隻可惜這少年在談論起白衣劍仙時滔滔不絕,真麵對麵見了真人卻成了一個悶葫蘆。


    元悅遠遠觀望著,就沒見趙平安和江陵多說幾句話。直到最後分開時,趙平安才忽然握緊拳頭,下定決心地大聲道:“下輩子我一定會很努力!努力成為像你一樣厲害的劍仙!”


    元悅默默忍住,沒有笑出聲:前塵如夢,真入了輪回就什麽都不記得了,哪裏還會記得今日的誓言?


    江陵卻答得很認真:“好。”


    他似乎真的相信趙平安能夠做到,也真心實意地期待他做到的那一天。


    臨上渡船,元悅替趙平安整理了一下他的衣服。少年的衣衫破破爛爛,領口和袖子上都破損得厲害,髒撲撲的,看得出前世生活得十分辛苦。


    “等到了下輩子就好了,拿著碎片投胎到好人家,好好活。”元悅替趙平安掖了一下領角,彎下腰來看著他道。


    趙平安點點頭。他手裏還有一片“善”的碎片,雖然隻有一片,但肯定會好起來的!


    告別的話已經說過,趙平安揮揮手,直到元悅的身影逆著前來登船的魂魄消失在視野裏,才有些不舍地登上冥域渡船。


    船頭有專門負責檢查“善”碎片的陰差,看見他,筆杆子在本子上嗖嗖記錄道:“趙平安,年十四,善碎片兩片。”


    陰差的聲音響亮清楚,趙平安愣了一下,疑惑道:“是不是記錯了?我……隻有一片啊。”


    另外一片已經作為酬金交給元悅了。


    趙平安想到什麽,忽然愣住。陰差也沒多說,隻伸出手,在趙平安的衣領後一摸,摸出一塊碎片道:“喏,這不就是。”


    他把碎片放到趙平安的手裏,囑咐道:“丙字艙。”隨即又向後頭繼續招呼道,“下一個。”


    趙平安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到丙字艙的,他怔怔地盯著手裏的碎片,周圍時不時有路過的鬼魂發出感慨——


    “哎呀好可憐,這麽小就死了……”


    “這麽瘦,是被餓死的吧?”


    “世道艱難啊!唉!”


    ……


    有年邁的鬼為趙平安騰出一點位置,溫聲安慰他道:“好孩子,別難過了,會好起來的。”


    年邁的鬼拍了拍趙平安的腦袋。在街頭被野狗追趕,在風雨夜裏饑腸轆轆,不管再艱辛再難受都沒有哭過的趙平安忽然落下一滴淚來。


    他眼眶通紅,重重地抹了一下眼睛道:“嗯。會好起來的!”


    ***


    元悅吹著口哨行走在連接陰陽兩界的小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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