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明清嗚嗚地哭了。


    單知非知道他們是約好的,他呢?他隻是和聖遠因為張近微鬧了一場不愉快,那天,他從自己家裏離開,是最後一麵。


    “張近微這人太可惡了,她太可惡了,一個班裏除了謝聖遠和我對她好,還有誰?她把我們當什麽,說毀約就毀約,我們欠她嗎?她那些莫名其妙的自尊心總讓我們提心吊膽跟她相處,一不留神,就傷她自尊了,為了她,我們隻能去公園,不要錢的公園!”


    丁明清潮紅的臉上呈現出一種清晰的恨意。


    單知非一言不發,他胃裏非常空。


    耳畔隻剩女生帶著哭腔的控訴。


    “她總是裝的很清高,其實根本不是,拿我不用的海飛絲,還藏起來。我的海飛絲剩半瓶,上麵全是點的蠟燭印,她也要拿,真正有自尊的人誰會做這種事?”


    腦海中,立刻回到秋天的那個晚上,單知非想起地上摔破的海飛絲,還有張近微驚恐無助的臉。


    原來是這樣。


    單知非說不出這一刻心裏對張近微是一種什麽感覺了,他不了解她,真的一點也不。


    他覺得喘不動上氣。


    可他在沉默很久很久之後,還是輕輕問:“這些事,隻有你知道嗎?我是說你們本來約好去公園,還有洗發水的事。”


    丁明清打著哭嗝點頭。


    單知非低頭,揉了揉眼睛,他說:“你會跟她繼續坐同桌嗎?”


    “絕不!”


    他點點頭:“嗯,我理解你的選擇,但你說的這些不要再告訴其他人,不要告訴任何人,隻你我知道。”


    丁明清錯愕地瞪著他。


    單知非臉上是一種很平靜的悲傷:“你別誤會,我沒有要偏袒她,而是,聖遠已經不在了,追究沒意義。如果你把這些說出去,可能會有新的麻煩,這對誰都沒好處,你還要高考,對嗎?”


    丁明清心中澎湃的怒氣,在大腦轉了幾圈後,稍稍平複,她最終回答單知非說:


    “因為是你要求的,所以我答應,但你要知道這對謝聖遠不公平,他是同學中對張近微最好的人,她哭都沒哭,你知道嗎?那天老班告訴我們這個消息時,大家都很傷心,好多人都哭了,張近微竟然在刷題,她就是這麽冷血自私,心裏隻有她自己。”


    單知非眼神黯淡,他同樣憔悴,像長途跋涉而得不到休息的人。


    墓地在城郊,下葬這天老班又來了一趟。電影裏經常有那種鏡頭,陰雨天氣,人們撐黑傘穿黑衣一臉肅穆在墓碑前無聲注視。而謝聖遠下葬這天不是,陽光明媚,天氣就像他這個人一樣開朗活潑。


    哭聲突然爆出,來自謝聖遠的媽媽。


    丁明清已經沒什麽眼淚了,她大腦放空,原來,這種事,不是時時刻刻處於悲傷,是不知哪一刻就哭了,但有的時候,像麻木了一樣,無淚可流。甚至連謝媽媽都是,她親眼見她昏了數次,但同樣不是在一直哭泣。


    下葬流程結束後,謝聖遠就留這裏了,照片上的他,笑容燦爛。丁明清突然就哭了出來,一張嘴,全是黏糊糊的銀絲:


    謝聖遠,我們要走了,你一個人害怕不害怕?


    她沒辦法接受謝聖遠真的是一個人留在這裏的現實。


    丁明清哭的直吐,如果說,聽到消息時覺得不可思議。那麽此刻,親眼看到他定格在照片裏,真實地躺在墓園裏,她才知道什麽叫做死亡,丁媽媽隻好帶她先離開了墓園。


    而謝聖遠的媽媽遲遲不願走,最終,是被人扶著下去的。


    墓碑前,隻剩下了單知非,李夢紅著眼過來攬他肩:“走吧,以後再來看他。”單暮舟在不遠處等母子兩人。


    “我一個人呆會兒。”單知非靜靜說。


    李夢沒勉強他,準備和單暮舟到下麵車裏等他。


    臨近清明節的時候,來掃墓的人會很多,這個時候,已經有人陸續來了。


    單知非望著謝聖遠的照片,他睫毛濡濕,凝視那照片良久良久,男生終於微垂下腦袋,一手遮住眉眼,肩頭輕輕顫動。


    像是第六感,他覺得有人朝這個方向張望,一回頭,看到女生單薄地站在附近,她明顯看到了他,穿著校服,手裏拿有一枝小白菊。


    單知非用一種冷漠而且悲哀的眼神看著她,張近微紮著馬尾,沒別小黑卡子,額角細軟的發絲被風吹的亂拂,她站在那,人顯得淒婉。


    她被他看得難受極了,張近微低下頭,僵硬而恐懼地走了過來。


    男生的目光落在那朵白菊上,他不無諷刺地動了動嘴唇,說:“張近微,不是很缺錢嗎?”他四下看看,“花是從哪塊碑前順來的?”


    張近微像被什麽蟄了一下,她迅速用手背抹過眼睛,聲音小小的,像塵埃:“我自己買的。”


    她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


    隨後,耷拉著腦袋,默默走開,來到墓碑前,她根本沒有勇氣去看那上麵的謝聖遠,她跪坐下來,把花放到光潔的大理石上。


    心裏反複說著“對不起。”


    淚水模糊了整張臉。


    單知非站在她身後,看了半晌,忽然拉她肩頭衣服:“起來。”


    張近微被他這動作深深傷害,她掙了下,想努力張口說話,但對上單知非那雙黑黑的眼睛,她突然覺得無處可遁。


    “你走吧,你做的那些事,丁明清什麽都知道,她不會說,我也不會說什麽。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很擅長在不同男生之間反複橫跳,也許吧,你和你媽媽一樣,都知道怎麽利用外貌優勢得到自己想要的,沒人想再節外生枝,你可以走了。”


    他眼睛濕濕的,那種強烈想哭的感覺一直狠狠撞擊著胸口。


    “你們,”張近微胸口劇烈起伏,她臉像白紙一樣飄搖,“你們都恨我我知道,我自己也恨我自己。”


    她一開口,惹得單知非勃然動怒,他眉頭擰成一團:


    “是嗎?你那天為什麽失約?你在我麵前說喜歡聖遠,在他麵前表示喜歡我,你很享受很多男生對你求而不得的感覺,是嗎?以讓男生痛苦為榮?你不去公園,你一定知道聖遠會很失望,你卻那麽做了,很有成就感?”


    他很想嘲諷她是綠茶,但不知出於什麽心理,沒說出口,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讓他一丁點都不想傷害,那一定是張近微。


    張近微滿臉淚水,她茫然聽完,愣了片刻,才拚命搖頭:“我不是那種人,我不是。”


    她孤零零麵對著他,失措反駁,她覺得自己應該再多說點什麽,但潛意識裏知道這徒勞無功,張近微搖搖欲墜攥緊校服,她覺得自己隨時能摔倒。


    單知非看著這樣的她,聲音低下去,他喊她的名字:“張近微……”有什麽從眼角溢出,“我對你,”他一度哽咽到說不下去,單知非忍著眼淚,“我對你真的很灰心,對我自己也是。”


    張近微聽到這句,熱淚不止,不再解釋。事實上,沒什麽好解釋的,她確實做錯了事,這就是真相。


    謝聖遠的死,是她的錯。


    “你們都不會原諒我了,我明白,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張近微很小聲地發出聲音,道歉有什麽用?她因為清楚這一點而感到更加絕望。


    “你的錯是你的錯,我的是我的,張近微,希望我們都能反省自己,”他看著她纖弱的身體,藏在校服下,一直在春風中抖個不住,單知非的眼淚還是慢慢流出來了,他說,“回去吧。”


    張近微往後退了退,她看單知非最後一眼,這一眼,看的單知非覺得心都要碎了,他緊閉著嘴唇,在女生轉頭跑下山去時,他拚命克製住了想要再次喊住她的衝動。


    這個春天,一中的單知非出國做交換生,謝聖遠的死亡給同學們帶著的傷痛將會隨時間淡化,丁明清換了座位,二七班的氣氛變得和往常有一點點不一樣。


    而張近微沒有在一中繼續讀下去,四月的時候,她辦好了轉學手續,離開前,老班跟她談了很久,最終,望著消瘦厲害的女生被她父親帶走。


    沒有人知道張近微的最終去向,二七班的座位,空了兩個。很快,老班撤出多餘的桌子,重新調整座位,二七班看起來又是個完整的班級了。


    時間這個東西,仿佛過得很快,又仿佛過得很慢,高考如期而至,大家忙著研究誌願,有人手拿4a可能依舊茫然四顧。一中又陸續有了單知非的消息:


    他當交換生的這一年,進美國國家隊,並且獲得當年的數學imo金牌。


    他申請學校,參加了美國高考,最終成為全獎國際生。


    沒有人知道,單知非本來的計劃是要在清華讀一年,再轉去mit。


    但這些在一中學子看來充其量也就是飯後八卦,感慨幾句,就此過去,別人的生活始終是別人的生活。


    丁明清的誌向明確,父母給她的規劃是將來到設計院搬磚。她時常想起謝聖遠,連帶著張近微單知非這些人,偶爾會哭,但漸漸變得也沒那麽重要,高考之下,前途之上,大家都隻能顧上自己。


    第28章 玫瑰(1)   新生活


    張近微不想這樣過一生。


    一直都有這種想法, 但在轉學後,這種想法在某個瞬間突然變成一種求生本能,那個時候, 她唯一可以把握的依舊是高考。單知非留下的厚厚一遝資料筆記和播放器, 成了海中浮木。


    老班堅持每周末過來看她, 他什麽都沒細問, 然而在中年男人心裏,有些東西, 是一定要堅持的:他的職業生涯裏絕對不可以連接失去兩個學生。


    這讓張近微對著班主任懷著巨大的感激。


    本市離魔都, 也不過一百餘公裏路程而已。可是,一江之隔, 所謂南與北的經濟差別從來都很醒目。好在本市一直努力與魔都掛鉤, 把自己定位成魔都北大門,做合格小弟。正因如此, 魔都的高校幾乎成為本市學子的第一選擇。如果往北去,除了清華北大值得千裏遙遠去讀,在本市人看來, 其他還是算了吧。


    張近微的信心來自於高三第一次聯考, 八中遠不比一中, 她轉校後,很快得到老師們的關注。到高考這個節點時, 張近微非常明確地選擇了上財。


    她沒別的想法,隻有掙錢這一目標,而且她的腦子裏沒有什麽考研考博深造的計劃,上一所本科就業優勢突出的好學校,是最現實的。


    關鍵是,她數學仿佛開竅, 這讓人振奮。張近微非常刻苦,以至於都帶動了整個班級學習氣氛,在八中,能考上二本已經是個說的過去的成績。能考上上財,那基本算是八中的耀眼學霸了。


    高考那幾天,張近微遠比自己想象的冷靜,她很沉默,還是不愛說話,但眼睛裏的某些東西異常堅定。


    最後一場結束,學校宿舍樓裏學生們把書本什麽的往下拋,在進行發泄式狂歡。


    等分數的日子很煎熬,張近微沒有選擇出去瘋狂,吃飯、唱歌、逛街……這些與她無緣,她按計劃,白天打工,晚上則捯飭班主任慷慨送的二手電腦,和班主任介紹的學姐溝通,建立聯係。


    學姐人很熱情,並且直言張近微在插畫方麵確實有靈氣。她沒什麽基礎,但一上手個人風格強烈,獨立接單隻是時日問題。張近微是個能坐得住的人,開始狠練基本功。


    出分數那天,有人緊張到耳鳴。上財一向火爆,分數搞的比985更甚。如果是一年前,張近微腦子裏根本不會有上財這種學校,事實證明,成績確實可以給人莫大的自信。


    有些事,我也可以做到,張近微麵對著400露頭的分數,偷偷哭了很久很久,她眼睛已經被逼處在幹涸的狀態很長一段時間。


    前幾年,上財金融學分數會稍微又高些,穩妥起見,張近微報考的是會計學。


    學校獎勵了張近微一筆錢,考上上財,在一中的話絕對不是很牛氣的事情。可在八中,足夠驚豔,原來一中的老師聽說張近微考上上財,很吃驚,但同時一樣很高興地開起玩笑:咱們一中沒能好好挖掘孩子的潛力,不過寧做雞頭不當鳳尾這古話還是對滴。


    鄭之華一個暑假都在炫耀張近微的高考成績,並且難得慷慨,給了她一千塊錢,另送一支口紅。她溫情脈脈告訴女兒,自己其實好愛她。


    這些年,張近微的心裏,其實早已攢夠足量的失望,她沒接受這些,連虛假的溫情都沒力氣敷衍出來。


    果不其然,換來鄭之華非常激烈的指責,諸如翅膀硬了,早晚會把媽媽的養育之恩忘掉此類。張近微住在八中班主任為她爭取來的宿舍裏,躲開母親,隻等暑假開學去魔都。


    “張近微,好樣的!”她買禮物去老班家時,這是老班開口的第一句話。


    中年男人長長地舒出一口氣,他想起謝聖遠,如果,那個孩子還在,應該和很多孩子一樣,正滿世界地瘋玩。他眼睛有些發緊,和張近微細致地聊了聊她專業的就業方向。


    “上財呢,可能開銷大點兒,不過學校可以申請貧困助學金。”老班說完,意識到是不是有點不合適,可女生已經自然接上話,“嗯,謝謝陳老師提醒,我跟爸爸說好了,最多讓他支持我一年到兩年的開銷,我自己會想辦法。”


    老班用無比驕傲的眼神看著她,“張近微,老師很佩服你。”


    她不好意思笑了,這一笑,還是老班熟悉的張近微,有點靦腆,文靜美好。


    可是她看起來開朗了許多,也許,是和熱情學姐打交道的關係。


    所以,老班沒有談論任何以前的事情。


    張近微離開時,老班送她到樓下。她穿著新裙子,那是她唯一犒賞自己的禮物,不貴,但任何衣裳在她身上都很美,少女纖細的腰,修長的腿,還有白到發光的細膩肌膚,張近微熱愛自己的新裙子。


    但再度走在一中的校園裏,這讓她眼睛不可控地發酸,過去了,都過去了,我早都忘了……她反複在心裏跟另一個自己對話,這很管用,把自己當成兩個人,軟弱的,堅強的,心理上的博弈她必須習慣,否則,人是活不下去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你好,張近微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菩薩低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菩薩低眉並收藏你好,張近微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