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神宗繼位那年,二十歲。


    這是一個好年齡,既充滿熱情,又非少不更事。而且按照正史的記載,這位名叫趙頊(讀如須)的英宗皇帝嫡長子似乎天生就是當皇帝的料。尤其讓士大夫們交口稱讚的,是他知書達理,尊師重道:讀起書來廢寢忘食,見了老師畢恭畢敬,大熱天也不用扇子,侍奉兩宮更是極盡孝道。盡管官修史書難免溢美之詞,但我們願意相信這是真的。<small>[14]</small>


    事實上神宗剛剛繼位便讓人刮目相看,他發出的第一道詔令竟是大行皇帝的喪事從簡。他還解釋說,仁宗皇帝賓天之時,先帝(由於不是仁宗親生)要避嫌,不敢裁減。朕卻沒有這個顧慮,正好繼承先帝遺誌,厲行節約。<small>[15]</small>


    不難想象,輿論又是好評如潮。


    然而這位應該不錯的皇帝,死後的廟號卻是神宗。


    這是一個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的蓋棺論定。因為按照諡法,民無能名曰神,也就是“無法評價”的意思。中華帝國史上廟號神宗的有兩個,還有一個就是明的萬曆。但萬曆皇帝是數十年不理朝政的,趙頊卻勵精圖治奮發有為。如此天差地別卻都叫神宗,可真是讓人不知說什麽才好。


    其實在這個問題上,大宋君臣有難言之隱。


    麻煩在於評價係統。按照傳統觀念,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叫“三不朽”。宋神宗的道德品質當然無可挑剔。他仁慈,體察民情恤孤養老;他謙恭,克己複禮敬畏輔相;他簡樸,從不大興土木遊山玩水;他勤政,總是把帝國的事務放在首位。因此,就連對變法一事頗有微詞的官修史書,也不得不承認趙頊是有德之君。<small>[16]</small>


    趙頊的優秀品質甚至很早就表現了出來。他被封為潁王的治平元年某天,手下人給他做了一雙漂亮靴子。愛美之心原本人皆有之,何況這時趙頊才虛齡十七,自己又長得漂漂亮亮帥氣至極,因此接過靴子看了又看,愛不釋手。


    旁邊的韓維卻說話了:親王也需要舞靴嗎?


    趙頊滿臉通紅,立即把靴子扔了。<small>[17]</small>


    這雖然是一件小事,卻很能說明問題,至少說明趙頊是有誌青年。對於大宋王朝,他是有主人翁意識的。他很想將列祖列宗的事業發揚光大,也希望帝國能夠長治久安,這才放下身段虛心納諫,並不以親王或皇帝的身份文過飾非盛氣淩人,反倒如正史所言,折節下士,海納百川。


    這種作風他一直保持了下來,以至於朝中大臣爭論不休時難免舉棋不定,對王安石的支持也不能一貫到底。但這裏麵其實情況複雜,更不能說是他的道德缺陷。


    然而說到立功,就意見分歧。變法派認為他有功,反對派認為他有過。此時臨朝聽政的又是反對派的後台老板高太後,隻不過當媽的不方便罵兒子,其他人更不敢,便隻好含糊其詞,宣布“不知說什麽才好”,上廟號曰神宗。


    那麽,宋神宗不該變法嗎?


    不,應該,而且可以說是迫在眉睫。


    最嚴重的問題是國庫空虛。神宗繼位三天,三司使(國家財政委員會主任)韓絳等人,就給皇帝陛下交了一份財政狀況報告,奏折裏赫然寫了八個字:  <blockquote>百年之積,惟存空簿。</blockquote>


    也就是說,賬上一文錢都沒有。


    沒有錢的原因在《大宋革新》一卷中已經講過,帝國的財政收入都用來養官、養兵、買和平了。比如四年前為仁宗皇帝辦喪事時,由於給文武百官和首都駐軍賜酒賜肉,開封地區弄得一隻羊都沒剩下。嗬嗬,一次賜宴就能用光京師全城的羊,官員和軍隊的人數之多可想而知。<small>[18]</small>


    但是沒有辦法。趙匡胤留下之“祖宗家法”的核心思想是維護皇權,基本國策則是能花錢買就花錢買。於是,契丹和西夏那邊每年要交歲費,文官集團的人數和俸祿也要逐年增加,罪犯和難民則編入廂軍養起來,免得他們造反。也就是說,為了維穩,趙宋官家隻能天女散花般地撒銀子。


    這樣花錢,誰扛得住?


    沒錯,北宋經濟是繁榮的。可惜,經濟增長的速度永遠趕不上開銷的增長。據統計,仁宗皇祐年間,國家財政收入三千九百萬,支出一千三百萬,占收入的三分之一。英宗治平年間,收入四千四百萬,支出八百八十萬,占收入的五分之一。到了神宗的熙寧年間,收入雖達五千零六十萬,支出卻也是五千零六十萬,竟占收入的百分之百。<small>[19]</small>


    請問,神宗這個皇帝可怎麽當?


    何況這還隻是說法之一。另一個統計數字卻顯示,英宗時期朝廷便已入不敷出,僅治平二年(1065)的財政赤字就達一千五百多萬,其中非正常開支一千一百五十多萬。這個數字跟前麵的說法差距甚大,很難判斷孰是孰非,卻雄辯地證明當時帝國的管理實在是混亂至極。 <small>[20]</small>


    混亂也不奇怪。正如《大宋革新》一卷所說,趙宋官家為了鞏固皇權,防止謀反和政變,故意將製度和機構設計得非常複雜。他們先是從政府奪走兵權交給樞密院,結果兵部成為虛設;又奪走財權交給三司,戶部也成為虛設。樞密院和三司都能自行其是,不必跟中書省通氣。於是,國庫早已空虛,樞密院還在招兵買馬;民眾早已貧窮,三司還在橫征暴斂。最可笑的是,有一次某官員居然同時接到了中書省和樞密院的不同任命,竟不知到何處就職才是。


    在如此混亂的狀態下,屍位素餐的不乏其人。神宗繼位第三個月,朝廷決定提拔開封知縣到開封府工作。然而皇帝找這個人談話,卻發現他對自己管轄範圍內的事,居然一問三不知,氣得神宗皇帝不知說什麽才好。<small>[21]</small>


    這樣看,朝廷豈不是花大把銀子養了一群廢物?


    確實如此,甚至連廢物都不如。因為他們還要內訌,還要鉤心鬥角。還是在這個月,神宗接到投訴,兩位監察官員彈劾參知政事(副宰相)歐陽修,罪名是與兒媳通奸。


    這對於標榜“以德治國”的大宋王朝而言,當然是天大的醜聞,歐陽修本人更是不能不答辯。他上書皇帝說:此事禽獸不如。如果是真,臣犯天下之大惡;是假,臣負天下之至冤。因此,懇請陛下主持公道,宣諭公正之臣查問:閨中隱秘之事,禦史何以得知,穢行又何以敗露?


    歐陽修到底是歐陽修,一下子就抓住了要害。舉報人當然答不上來,一會兒說記不住了,一會兒又說監察官員有權捕風捉影。查來查去,造謠者居然是歐陽修的小舅子。皇帝盛怒之下,將那兩個監察官員同時貶職。


    這件事耗費了神宗許多精力,結果卻如此擺烏龍,皇帝再次氣得無以複加。他憤怒地對那幾個人說:放著許多軍國大事不管,管人家的私生活幹什麽!當然,還有一句話他沒說出來:養著你們這幫廢物,難道就是讓朕鬧心的嗎?<small>[22]</small>


    宋的官場,真的已經腐朽。


    就連重臣們也讓神宗感到失望。熙寧元年(1068)四月初一,退居二線的老宰相富弼來宮中見他。皇帝滿懷希望也虛懷若穀地向這位三朝元老請教,得到的回答卻是:願陛下對外二十年口不言兵,對內維持安定團結就好。<small>[23]</small>


    神宗聽明白了。富弼是知道自己銳意革新,才故意這麽說的。看來,王朝的國家機器已經生鏽,不改革不行。依靠那些元老,那些舊人,還有那些老辦法,也不行。


    吐故納新,已是唯一選擇。


    [14]見《宋史·神宗本紀》及讚語。


    [15]見畢沅《續資治通鑒》卷六十五治平四年正月庚申日條。


    [16]見《宋史·神宗本紀》及讚語、畢沅《續資治通鑒》卷六十五治平四年正月丁巳日條。


    [17]見楊仲良《續資治通鑒長編紀事本末》(以下簡稱《紀事本末》)卷五十六治平元年六月戊午日條。


    [18]以上見李燾《長編》卷二百九、畢沅《續資治通鑒》卷六十五治平四年正月己未日條。


    [19]見(清)趙翼《廿二史劄記》卷二十五所引。


    [20]這個統計數字見《宋史·食貨誌·會計》。


    [21]見李燾《長編》卷二百九、畢沅《續資治通鑒》卷六十五治平四年三月丙辰日條。


    [22]歐陽修被誣一事見李燾《長編》卷二百九、畢沅《續資治通鑒》卷六十五治平四年三月各條,同時請參看《宋史·歐陽修傳》。


    [23]見畢沅《續資治通鑒》卷六十六熙寧元年四月壬寅朔日條,參看《宋史·富弼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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