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光的眼中釘章惇,是蘇軾的朋友。


    章惇是福建建州浦城人。跟兩宋所有的大臣一樣,後來當了宰相的他也是進士出身,隻不過考了兩次。第一次由於名次在侄兒章衡之下,章惇竟在殿中將敕書退還,然後揚長而去。直到第二次考試名列前茅,才做了商洛知縣。


    蘇軾便來找他玩。


    兩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來到仙遊潭。那是終南山中一處絕佳的景點,潭上石壁峭立,潭下懸崖萬丈,一根木頭顫顫巍巍橫在當中。章惇說:蘇兄到對麵石壁上寫幾個字吧!


    蘇軾當然不敢。章惇便緊了緊袍袖,滿不在乎地走過那獨木橋,又像猿猴一樣輕巧地緣著樹木跳下,然後用筆飽蘸漆墨在石壁上寫下五個大字:蘇軾、章惇來。


    寫完,章惇原路返回,麵不改色。


    蘇軾說:你這家夥,將來能殺人。


    章惇問:為什麽?


    蘇軾說:對自己都這麽狠,何況對別人?


    章惇哈哈大笑。<small>[57]</small>


    事實上正是這股勁,使章惇成為最後的護法神。其實早在熙寧初年,他就參加了製置三司條例司的工作,隻不過貢獻和影響在呂惠卿之下。熙寧七年九月十七日,作為國家財政委員會的三司發生火災,著火房屋上千。神宗登上西角樓眺望,隻見一位官員率領本部兵丁趕往現場救火。皇帝詢問此人是誰,答曰章惇。第二天,他就代理了三司使。<small>[58]</small>


    可惜好景不長。熙寧八年十月呂惠卿被貶,章惇也被鄧綰狀告為同惡,貶到外地。此後,他起起落落,還擔任過翰林學士和參知政事。但到元豐五年四月出任門下侍郎,章惇便成為變法陣營新一代的領軍人物和中流砥柱。因此,神宗駕崩之後,他跟司馬光和太皇太後便必有一戰。<small>[59]</small>


    交鋒也很快就開始。


    元豐八年五月,第一宰相王珪去世,第二宰相蔡確順理成章接替了王珪,留下的位置卻沒有按照順序由第一副相章惇接任,而是給了知樞密院事韓縝。章惇離開相府改任知樞密院事,門下侍郎則由司馬光擔任,成為第一副相。


    一個半月後,呂公著也出任第三副相尚書左丞。


    顯然,這是太皇太後在洗牌。章惇也準備迎戰,機會則說來就來。十月,宮中發出懿旨,要任命五個諫官。章惇便在上朝時說:按照慣例,諫官的任命要由翰林學士以上級別官員提名,然後由正副宰相報告。由宮中出旨指名道姓可是史無前例,不符合祖宗家法。再說臣也奇怪,陛下怎麽會知道這些人的,莫非是宦官推薦?此例不可開。


    太皇太後忙說:不,不,不是宦官是大臣。


    章惇說:大臣推薦應該公開,為什麽要密薦?台官言官必須公正,怎麽能用與宰相副相關係密切的人?臣當然相信司馬光和呂公著大公無私,就怕以後被奸臣鑽了空子。


    政治規矩不能破壞,太皇太後隻好讓步。<small>[60]</small>


    梁子卻也結下,何況章惇還要誓死捍衛新法。元祐元年年初,章惇與司馬光就免役法展開辯論,幾乎將司馬光駁得體無完膚。是可忍孰不可忍,司馬光團隊迅速反擊。他們先是扳倒了首相福建晉江人蔡確,同時群起圍剿章惇,給出的罪名之一竟然是南方人尤其是福建人必定禍國。<small>[61]</small>


    章惇終於被貶,一去就是八年。<small>[62]</small>


    即便在這八年間,對手也沒放過他,章惇最後被打發到杭州去看守道觀,官名提舉洞霄宮。盡管在宋代,洞霄宮為天下道觀統領,但這種職務顯然不是章惇想要的。<small>[63]</small>


    因此,當他重返朝廷時,便開始反攻倒算。


    其實,這次章惇得以回到中樞,與他的主義正確與否已經無關,根本原因是太皇太後在元祐八年(1093)九月初三駕崩,親政的哲宗皇帝既要刷存在感又要出窩囊氣。這就必須跟垂簾時代一刀兩斷。劃清界限的最佳方式當然莫過於重啟熙寧新法,而完成這個任務的最佳人選則是章惇。


    於是,第二年四月十二日,哲宗宣布改元紹聖,意思是繼承先帝神聖的遺誌。九天後,章惇由洞霄宮管理員被直接任命為首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誰都看得出,這種非同一般的人事變動,意味著皇帝的決心之大也非比尋常。<small>[64]</small>


    章惇接到任命立即動身,送行的人不絕於道。章惇卻隻將福建沙縣名士陳瓘(讀如灌)請到船上,虛心求教。


    陳瓘說:敢問相公何事為先,才不辜負天子厚望?


    章惇沉思良久,然後說:司馬光奸邪,先辦了他!


    陳瓘說:相公錯了。


    章惇聲色俱厲地說:司馬光獨掌權柄,肆意妄為,誹謗先帝,擅改成法,誤國誤民,怎麽不是奸邪?


    陳瓘說:隻看行跡不看心跡,誰沒有罪?從熙寧到元豐多有不同,先帝難道沒調整?其實溫公(司馬光)錯就錯在行事太急用力過猛。就像船,哪邊重哪邊輕都不對吧?


    章惇大為驚異,留陳瓘吃飯,然後揖別。<small>[65]</small>


    這是曆史給予的最後一次機會,前兩次則被王安石和司馬光錯過。其實平心而論,凡事有利有弊,新法和舊章恐怕都有問題,因此王安石和司馬光也都有道理,共同錯誤則是行事太急用力過猛。如果章惇能夠接受陳瓘的意見,吸取前人教訓,拋棄門戶之見,恪守中庸之道,不偏不倚團結一切力量穩步進行調整,事情也許還有救。


    可惜,這並不可能。


    章惇回到開封,就像當年的司馬光一樣,被沸騰的民意和情緒裹挾,年輕時的狠勁也冒出來了。為了徹底否定哲宗親政之前的政治,官方文件中竟然出現了“垂簾之初,老奸擅國”的字樣。如此咒罵太皇太後,堪稱麵目猙獰。<small>[66]</small>


    對待司馬光他們,就更不會心慈手軟,大體上是活著的統統罷官,死了的追奪贈諡,甚至還提出要將司馬光和呂公著開棺暴屍。這就實在太過分了,哲宗不忍,其他人也看不下去。吏部尚書許將就認為這樣做有虧聖德,同知樞密院事曾布則秘密上書,請求不要毀掉呂公著的墓碑。<small>[67]</small>


    這時的章惇,完全走向了自己的反麵。


    沒錯,司馬光複辟時,章惇是冷靜客觀的,看待新法也還實事求是。他說,保甲法一日不除,則有一日之害。不過免役法沒有錯,產生弊病隻是“行之太速”而已。然而現在怎麽樣呢?章惇豈止矯枉過正,簡直就是瘋狂。<small>[68]</small>


    更瘋狂的是大興冤獄。正如我們在《大宋革新》一卷中所說,當年神宗皇帝要將一個小官刺配軍州,身為副宰相的章惇都堅決抵製,聲稱士可殺不可辱。此刻,他卻差一點就將流放到嶺南的反對派統統殺掉。幸虧哲宗頭腦清醒,明確表示不敢違背祖宗家法。否則,豈不血流成河?<small>[69]</small>


    看來,陳瓘的話全都白說了。


    章惇卻成了轉折點。如果說,之前司馬光與王安石的不可調和,是主義之辯再加意氣用事,那麽,章惇和他之後就是權力鬥爭再加你死我活了。典型表現,則是徽宗時首相蔡京對司馬光等人的瘋狂清算。正是這種胡作非為,將仁宗以來的政治文明徹底摧毀,終於導致北宋之亡。


    當然,這隻是亡國的原因之一,而且是後話。


    現在,王安石變法的故事已經講完,留下的是無限惆悵和慘痛教訓。前車之覆,後車之鑒,弄清楚這段曆史的問題所在,也許是我們更該做的工作。隻不過,事情恐怕還得從王安石、司馬光和章惇的一位共同朋友說起。他的坎坷命運和不幸遭遇,很能發人深省,說明問題。


    沒錯,這個人就是蘇軾。


    [57]見《宋史·章惇傳》、民國《盩厔縣誌》。


    [58]見《宋史·章惇傳》、畢沅《續資治通鑒》卷七十熙寧七年九月壬子日條。


    [59]見《宋史》之神宗本紀三、章惇傳,畢沅《續資治通鑒》卷七十一熙寧八年十月庚子日條、卷七十七元豐五年四月甲戌日條。


    [60]見畢沅《續資治通鑒》卷七十八元豐八年十月丁醜日條。


    [61]章惇與司馬光的論戰見李燾《長編》三百六十七元祐元年二月丁亥日條,蔡確被貶和禦史王岩叟稱南方人禍國見畢沅《續資治通鑒》卷七十九元祐元年閏二月庚寅日條及己醜朔日條。


    [62]章惇被貶,見畢沅《續資治通鑒》卷七十九元祐元年閏二月辛亥日條,複出見該書卷八十三紹聖元年四月壬戌日條。


    [63]見《宋史·章惇傳》,畢沅《續資治通鑒》卷八十一元祐四年十二月丁酉朔日條。


    [64]章惇新職務史上有不同說法,另一說為右仆射兼中書侍郎,見黃以周等《拾補》卷九紹聖元年四月壬戌日條及注。


    [65]見《宋史·陳瓘傳》、畢沅《續資治通鑒》卷八十三紹聖元年四月壬戌日條。


    [66]見畢沅《續資治通鑒》卷八十三紹聖元年四月是月條。


    [67]見畢沅《續資治通鑒》卷八十三紹聖元年七月丁巳日條。


    [68]見畢沅《續資治通鑒》卷七十九元祐元年二月丙子日條。


    [69]見《宋史·章惇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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