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城縣令和海上流寇勾結,私自販鹽牟利,被巡鹽禦史察覺,其竟直接將巡鹽禦史一家上下三十餘口屠盡,餘一九歲小兒隨同忠仆抵達上京,將這件駭人聽聞之事披露了出來。


    縣令滅口未盡,自覺不妙,幹脆脫去一身官袍,落海為宼。那鹽城邊的流寇本不成氣候,有官兵巡海從不敢肆意騷擾百姓,自從這件事後,加入者眾,逐漸壯大起來,已形成一股不可小覷的反叛之力。


    鹽城百姓素來以海為生,在海宼騷擾下不得安穩,民不聊生。如今還未到出海營生和海運的時節,若如此持續下去,恐怕百姓將難以謀生。


    太子聞訊大怒,除派駐守當地的海軍外,另遣朝中五萬將士增援,令曾經鎮守江浙一帶的胡老將軍統軍,誓要在三月之內平亂。


    鍾九、林琅、朱一等人亦在隨軍之列,幾人各有本事,荀宴和他們曾為舊識,交情匪淺,知曉他們的才幹能發揮作用,其次也是給他們立功的機會。


    靜楠得訊進宮時,聽引路宮人道,太子近日夙興夜寐,幾乎都未休憩,累了便伏倒在桌上小睡,案牘堆疊成山。


    這些話,和皇帝那邊來傳她的人所言相差無幾。他不好管教兒子,生怕再起齟齬,又擔憂如此壞了身體,便想到這唯一可能勸住兒子的人。


    “鄉君。”見靜楠者無不俯首行禮,為她挑簾。


    這位昌安鄉君進出東宮,素來有特權,無需通傳,太子殿下不以為意,每每見到反而心情大悅。


    時日久了,東宮侍從亦每每期盼鄉君的到來。私下甚有消息流傳,道太子心屬鄉君,之所以遲遲未議婚事,便是在等鄉君長大。


    此類流言太子也聽過,雖當場斥為無稽之談,但侍從觀他神色並無怒意,心中也是猜想各異。


    外間天光透亮,殿內仍有陰影之處,便燃了數盞燈火,恍然之下,竟分不清白日黑夜。


    靜楠輕步走進,一眼就看到了那道伏案審批的身影,又清減不少,大袖空落落,瘦極了。


    他沉浸於公事,素來靈敏的耳目也未察覺靜楠的到來,直至輕輕的“篤”一聲,她換了杯熱茶上桌,才倏然抬首。


    麵色微倦,雙目依舊清明,因思索而微皺的眉頭尚來不及鬆開,訝然道:“圓圓?”


    他下意識望了眼天色,“今天是什麽日子?”


    二人曾約定在桃花盛放時再去賞桃,這會兒仍是春寒,他還當自己連日忙於公務,不知不覺就到了時候。


    “沒什麽日子,隻是來看一看哥哥。”靜楠眨著大眼,“也想念禦廚做的燴鴨絲了。”


    荀宴失笑,已經想到是何人把她請來的,轉了轉酸澀的手腕,將熱茶飲盡,“我還有些公文沒批,先坐會兒。”


    靜楠嗯一聲,繼續靜靜地看他,片刻後,忽然起身走至荀宴身後,生疏地為他按起額頭。


    她從未做過這種事,也無人教導,之所以如此全然是看荀宴的辛苦而下意識為之。力道雖不夠,但用了心思,荀宴起初僵硬,後來身體也慢慢適應,眉頭舒展,不發一言地加快了速度。


    落筆的刹那,他道:“夠了。”


    讓靜楠回座,幫她揉了揉手腕,避免酸痛,又深深看她,“這是誰教的?”


    “沒有人教。”靜楠不解他為什麽要這麽問,“哥哥太辛苦了。”


    荀宴頗為意外,似有種莫名的欣慰感,一笑後沒再說什麽,隻順著靜楠的意,和她往外麵的小道走了一圈。


    如今宮廷清靜,皇帝不再如從前那般時而發怒,後妃安居宮殿,東宮隻有太子一位主人,宮人除本職事務外再無其他事情,堪稱安逸。


    對待帶來這份安逸的太子,所有人恭敬不已。


    靜楠在宮外,也時常聽身邊人誇讚太子,道其內政修明、外嚴法紀,有這樣一位儲君,是當朝之幸。


    本來靜楠對此並無概念,聽得多了,便也油然生出對哥哥的敬佩,因她知道,得一人誇不算什麽,得眾人服才難。


    她不會掩飾心情,路途說起這些聽聞時,目中自然流露出崇敬、景仰之情,讓荀宴不大適應,卻又有種不可自抑的歡欣。


    麵上,他依舊道:“這本就是應該的。”


    荀宴不覺得自己是聖人,他回來做這個太子,私心更甚。


    從入主東宮的第一日起,他就在經營勢力,朝堂掌權半年,便已在各處有了人手,全是曾經相識或想結交的年輕官吏。


    老一輩的大臣如荀巧、朱家等人,察覺出他的意圖,不是未向皇帝稟報過。為此皇帝曾親自來尋他,但隻與他沉默地下了一盤棋,並未留下隻言片語。


    從那以後,荀宴明顯感覺到,自己推行政令愈發暢通無阻,擁護他的官吏愈發成群,他在這朝堂之中,已然站穩腳跟。


    “當然不是應該。”靜楠認真道,“這些位置,雖然很多人都可以坐,但隻有哥哥在上麵,才能做到最好,名聲赫赫,萬民擁戴。”


    荀宴唇角微翹,又飛快壓下,抬臂一揉那腦袋,“多謝誇讚,那哥哥暫且先收下,日後若辜負了你的期待,圓圓再來提醒。”


    靜楠點頭,似被付與重任,“我努力。”


    話傳至後方新晉的東宮總管耳畔,他不由琢磨著想問一句,二位主子以後得是什麽關係,才能這樣日日盯著,時時提醒著呢?


    但提及此事,太子殿下素來一副你們在胡說甚麽的模樣,這想法便也隻在腦後一溜,拋卻了。


    東宮內慢走一圈,荀宴神色已然清明,身體疲憊稍緩,立刻道:“我還有公文未批完,你先回去,還是在宮裏玩會兒?”


    “都不用。”靜楠道,“我陪哥哥。”


    荀宴開口便要拒絕,話卻在唇邊含住了,沉吟片刻,道:“好。”


    連日辛勞,一人筆耕不輟確實疲憊,身邊有人陪伴,亦是不錯。


    案旁另置了小桌,紙筆、點心皆奉上,無論靜楠玩樂或看書都可。


    尋常宮人伺候時,荀宴不喜雜音,在批閱奏疏時尤甚,東宮之人為此都養成了輕手輕腳的絕活。但靜楠在這兒,無論是吃點心的小小咀嚼聲,還是胡亂翻書聲,他都似毫無所覺,偶爾抬頭一望,還能向製造出噪音的小主人笑一笑。


    侍婢見了,除卻內心感歎這差別待遇外,也不敢多言。


    流沙滴漏,天色漸暗,靜楠看了荀宴許久,看累了,雙目不知不覺眯起,緊接著腦袋如小雞啄米上上下下,最後伏在案上睡著了。


    殿內溫暖如春,倒不懼寒意。


    荀宴最後落筆時,感覺眼前隱隱有了重影,燭火微晃,他閉目片刻再睜開,才恍然已至深夜。


    他的身旁,靜楠已經熟睡許久。半張瓷白小臉朝上,雙眸閉闔,挺翹的鼻尖上殘留一點墨漬。


    荀宴含笑,抬臂欲抱她去睡,還未碰到人,又停在了半空。


    即便久居朝堂、忙於政事,靜楠身邊的大小事,荀宴依舊會抽空了解。他知曉,家中簡單、心性純粹的她頗受京中貴女圈歡迎,同齡人逢宴必邀昌安鄉君,時日久了,識得她的人越來越多。


    無論出於何種原因,想娶她、聘她為兒媳孫媳的人都不在少數,那些郎君公子,有意者亦隻多不少。


    但至今還沒人敢真正提出來,部分是因朝局尚未完全明朗,部分則是因了那條私底下流傳的消息,怕得罪他這位太子。


    荀宴無法形容每次聽到這些消息時的心情,但無疑都算不上好,而他向來認為,那是作為長輩對於自家姑娘要嫁作他人婦的抵觸。


    可此刻,看著陪他處理公文,趴在這兒酣睡的小姑娘,他卻好似突然有了不同的感受。


    一種……想要更長久地留住此刻的感受。


    宮人都站得極遠,荀宴定定看了片刻,耳畔是小姑娘均勻的呼吸聲,雪膚微暈,鬢發淩亂,若非時機不對,正是一副絕佳的海棠春睡圖。


    手臂幾度抬起放下,荀宴眸光閃爍不定,背對著他的眾侍婢隻看到太子殿下一直坐在那兒,不知在做什麽,已經許久未動了。


    終於,在荀宴決心為靜楠撩開那遮眼的鬢發時,外間突然傳來高聲通傳,“太子殿下,大喜,大喜——”


    如一聲驚雷,熟睡的靜楠瞬間驚醒,朦朧睜眼,迷迷糊糊地看著眼前人影,“哥哥?”


    荀宴喉結滾動,誰也不知他此刻心情如何,隻聽他對小姑娘道:“你先在這休息,我還有事,先去處理。”


    第91章 香氣


    迷糊間, 靜楠其實沒聽清他在說什麽,她著實困,在荀宴離開後草草梳洗一番,便依著記憶摸上一榻, 倒下。


    侍婢麵麵相覷, 鄉君寢的是太子床榻,可要喚她起身?


    思及太子為其開的的種種特例, 誰也不敢上前, 便保持沉默,合窗滅燈, 安靜守在外殿。


    荀宴此行,確有大喜之事。胡老將軍一戰大捷, 拿下了如今的賊首、前鹽城縣令, 傳訊稱已摸清海宼老巢,待天氣一好即可立刻出海掃賊。


    信中, 胡老將軍大力稱讚幾位小將, 道他們敢為人先、悍猛非常, 其中赫然有林琅等幾人的名字,令荀宴心情大好。


    “殿下, 那賊首畢竟曾為我朝官員, 是否要押解回京?”


    “事既了, 不必多此一舉。”荀宴沉思, 大筆一揮,令胡老將軍將賊首押解上岸, 當著鹽城百姓的麵梟首示眾, 以平民憤、彰國威。除此外, 再令大軍在戰事結束後, 留下部分人馬助當地百姓重建屋舍、船隻,與民休養。


    寫罷,荀宴若有所思,鹽城這次為人禍,平息後很快即可恢複民生,但其他地方的天災卻年年都有。


    雍朝麵積寬廣,南北縱橫、中西貫通,各地氣候、環境不一,四季都有不同災禍,或大或小。雖不至讓一國傷筋動骨,終究是每年都要頭痛的事。


    總不能每每都隻依靠朝廷賑災,長此以往,不利發展。


    荀宴將問題道出,眾人凝眉,此事很早就有人提過,但那時無人關心,皇帝也無暇顧及,如今太子願意解決,是好事。


    許久,有人提議:“不如廣發招賢令,招納精通水利、時令、作物等民生之人,為其特許官職,再令戶部、工部派遣官員隨同,官民相合,遣往各地。假以時日,定有成效。”


    聽罷,荀宴沉思後視為佳策,補充了其中幾點漏洞,便令提出建議的工部侍郎負責此事,另設總地司,命其為總地司司長。


    此舉招來工部尚書側目,但太子麵前,這位老尚書也隻敢用眼神表示不滿,被他橫視的工部侍郎卻欣喜異常,已然忘了上峰的存在。


    荀宴將各官反應收入眼底,心有成算,又說了些話,看天色已亮,便留眾臣同用早膳,再各自散去。


    回東宮時,他步伐明顯慢下,總管徐英想應是太累了,便提議傳轎。


    難得的,太子沒有拒絕,上轎後到東宮的短短一刻鍾,竟就睡著了。


    徐英麵露難色,正思索是否要喚醒主子,太子已然睜眼,似想起什麽,問道:“她呢?”


    “鄉君早醒了,見太子忙碌,便先出宮去了。”


    荀宴頷首,麵上也看不出什麽情緒,抬腳邁入寢殿,一頓,小桌上多了一張紙,紙上赫然是他的畫像。


    惟妙惟肖,麵容俊美非常,隻是雙目露出明顯的倦色,空白處配有一句詩:但願身長健,浮世拚悠悠。


    定睛看去,左下角還有個凶巴巴的小人,五官像極了靜楠。


    隻是,荀宴還無法想象小姑娘對自己凶的模樣。


    他微微一笑,將畫卷起置於畫筒中,思索後又覺不妥,換了個地方,單獨置於榻旁開辟的小書簍中。


    連日忙碌,他亦感疲乏,本準備把剩下那幾本公文看完就睡,可看到這幅畫後,瞬間就改了主意,決定即刻上榻去。


    剛解衣上榻,荀宴就眉頭一皺,傳來宮婢,“何人動過這張榻?”


    宮婢小聲道:“昨夜鄉君寢在了這兒,因鄉君已熟睡,奴婢等不敢打攪。”


    說罷,她小心翼翼地問:“殿下,可要讓奴婢先換床被褥?”


    殿下素來喜怒不形於色,隻觀神色,實在看不出什麽,宮婢這時候,內心亦是惴惴。


    “……罷了。”荀宴鬆開眉頭,抬手,“都下去罷,孤先睡會兒,有事可喚。”


    “是。”


    殿中眾人退出好一會兒,荀宴仍坐著,即便如此,鼻間依舊時而傳來一股似有若無的馨香。隻聞其香,便似乎可以想到小小佳人臥於其中的模樣,定是睡相不好,翻來覆去,才至整張床榻幾乎都染上了她的味道。


    慢慢躺了下去,荀宴瞬間仿佛整個人都被裹進了溫香軟玉之中,處處都是另一人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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