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阿姊是想要我說服昆老為娘娘說話,可是阿姊——”她忐忑的對榮靖道:“我怕我做不到。”


    “做不到也得去做。”一向對妹妹寬容的榮靖卻顯得格外嚴厲,“若阿娘被廢了,你我二人就算不是皇子,也難在趙氏的手中有好下場。想想唐高宗時的義陽與宣城公主……”


    這段史實嘉禾讀過,義陽、宣城乃是唐高宗與蕭淑妃的女兒,她們在母親被廢之後,一直幽.禁深宮無人理會,直到若幹年後被太子李弘發現這才得見天日。這時兩位公主早已蹉跎了青春韶華,武後為表仁慈,將她們許配人家,但所嫁的駙馬也不過是差強人意而已。


    對於女子來說,前半生的命運取決於父親,後半生取決於丈夫,被父親漠視,又耽誤了婚姻而被胡亂許配,已是極大的不幸了。


    “我知道你害怕。”在嘉禾出發前,榮靖又對她說了這樣一番話,“可你是皇帝的女兒,就算不是皇子沒有王爵,父親的臣子也得在你麵前恭恭敬敬的跪拜,你怕什麽?”


    嘉禾說:“那我不怕,可我該怎麽說服那些臣子們?”


    能成為朝中重臣的,都是這個國家最頂尖的英才,他們會被一個十三歲小女孩唬住麽?


    榮靖的眼神黯了黯,“也是啊,從來就沒有人教過你辯術,也沒人帶你接觸過朝政,更無人替你在前朝豎立過威信,你能做什麽呢?但是阿禾,現在非你不可了。我很想替你出麵去為阿娘奔走,可是我的名聲太差了。”


    榮靖說這話時,臉上的神情糅雜著自嘲與尖刻。


    嘉禾知道阿姊是很好很好的人,可除了嘉禾與帝後,這世上沒有人喜歡榮靖。他們都說這是個跋扈、醜陋又不守婦人德行的公主,她沒有做過燒殺擄掠的事情,也不曾仗勢欺人、弄權專政,可她的離經叛道就是她最大的罪孽。這世上的男兒可以是多種多樣的,有人瀟灑風.流,有人溫潤謙和,也有人落拓不羈、有人粗豪狂放——但女人卻隻能是一種模樣,那便是低眉順眼,溫柔婉約。


    做不到這點的榮靖理所當然的被指責,而像她這樣的人如果出麵前去為自己的母親求人,無論她懷抱著的是怎樣的心態,被她懇求的人也未必會同情她。


    “你和我不一樣。”榮靖撫摸著妹妹柔軟的頭發,這樣告訴她,“我一向覺得聲名不是重要的東西,但也不得不承認,討人喜歡的人和惹人厭惡的人,所得到的待遇是不一樣的。我既希望你能恣意的活著,不去理會旁人,又希望你不要走上我這樣一條路。”


    這世上每個人都活在別人的目光中,有時候你是什麽樣子,決定權不在你自己,而在於別人的評判。


    嘉禾懷揣著這樣的領悟,懵懵懂懂的坐上了前往昆首輔宅院的馬車。


    榮靖說讓她盡力而為,那她,便盡力而為吧。


    到了昆府大門時,是蘇徽先下車,而後攙扶嘉禾從車上下來。


    另外兩個內侍則一左一右為嘉禾撐好傘,確保她不會被一絲雨淋著。嘉禾看了眼麵前的樸素的府邸,深吸了口氣,走上前。


    按照她的身份,原是不需要親自去叩門的,可現在她不能暴露公主的身份,出宮時一切從簡並沒有帶上公主的儀仗。


    她係好維帽的緞帶後走上前。不出預料昆府的守門奴仆攔住了他。問她要拜帖。


    嘉禾在直接表明身份和胡謅之間糾結了半天,最後選擇了後者。但她所認識的京中貴女其實也並不算多,一時間也不知該冒充誰,因此隻能故弄玄虛,“我與你家老爺有舊,他若知是我來了,必定會出門相迎。你如不信……”她低頭,想要將腰間的玉佩解下來做信物。


    這玉是昆首輔送的。那年她三歲,有日皇帝抱著她嬉鬧,恰此時昆首輔及一幹文臣前來禦書房議事。皇帝也沒讓宮女將她抱走,將女兒擱在膝頭,便下令讓官員們進來。


    這些臣子在和皇帝議事的時候,三歲的嘉禾便坐在父親腿上百無聊賴的東看看西摸摸,她那時又聽不懂父親和臣子之間的談話,倒是昆首輔腰間那塊亮晶晶的佩玉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於是她從父親的膝頭滑了下來,邁著小短腿一溜煙撲到了昆首輔那兒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須發皆白年有古稀的老者滿臉慈愛,笑著對皇帝說,臣一定是合了小公主的眼緣。


    結果小嘉禾被內侍抱開,手裏還攥著他的玉佩。


    當時皇帝和昆首輔雙雙大笑,昆首輔索性便將那枚被嘉禾拽住的玉佩解下送給了她。


    不過在那之後,嘉禾便沒有再見過昆首輔了。


    將近十年過去,也不知昆首輔是否還記得這枚玉佩。


    就在嘉禾低頭想這些事情的時候,耳畔忽有一個清朗的少年嗓音響起,“敢問這位貴客是?”


    嘉禾側頭,看見右手邊方向走來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


    隔著帷帽,嘉禾也瞧不清這人的模樣,何況她也沒有心情去打量對方的容顏,見到陌生男子的第一眼,下意識的羞澀讓她不覺後退了半步,側過頭去。


    “在下昆山玉。”還未及冠的少年朝嘉禾一拱手,端的是風度翩翩。


    原來這就是阿姊說過的那個首輔重孫。嘉禾在心中默默想道。


    他的目光在嘉禾身上短暫的停駐了片刻,忽然間他意識到了眼前女子的身份,神情稍稍肅然,再朝她一拜。


    昆家的仆役還不知道自家小少爺突然變換態度的緣故,而昆山玉卻也不好點破。於是隻說:“這是太.祖父故人,快快請進去。”


    既然他都這麽發話了,門役不敢再阻攔。大門打開,嘉禾走進了國朝第一重臣的府邸。


    當朝的府邸外表上看起來簡陋樸素,而內裏……有人同樣簡陋樸素。庭院的石徑並不十分規整,石塊與石塊之間,有野草茂盛的生長,甚至還開出了幾朵鮮嫩小花,看樣子是這座宅院的主人刻意的沒有去清理這些生命。


    尋常文人總愛在院中擺放些精致玲瓏的假山,可昆府沒有這些。但這裏栽種著許許多多的花木,放眼望去四處都是翠色,掩映在翠綠之中的是曲折的長廊,長廊穿過一汪小小的池塘,盡頭是一座不大的水榭,藤蘿如瀑布,從屋頂垂下。


    蘇徽為她撐著傘走在她身後,昆山玉刻意落後幾步,慢行於她的斜後方。


    蘇徽忍不住悄悄看了他一眼。


    他也說不上來現在的他是什麽心情,在場這麽多人,隻有他知道這昆山玉與周嘉禾未來會是什麽關係。


    未來惠敏帝周嘉禾最信賴的年輕文臣。


    幾乎隻差一點點就能成為皇夫的男人。


    以及……謀害惠敏帝的頭號嫌疑人之一。


    第28章 、


    作者有話要說:


    28~32章大修過,增添了新的內容,刪去了部分冗餘的地方“你知道我的身份?”


    雨聲越來越大,落在庭院芭蕉上,沙沙作響,嘉禾的聲音壓得略低,除了走在她身邊的人,沒誰能聽見她說了什麽。


    她並不知道未來這個人對她來說意味著什麽,她此刻睜著明亮清澈的一雙眼睛打量著少年,滿心都是好奇。


    昆山玉朝嘉禾頷首,在這樣的情形下他不便向公主行禮,但神情與談吐皆是恭謹的,“是的。”


    “你是怎麽認出我的?”嘉禾側頭看了他一眼。她的臉罩在紗幕之下,外人隻能看清一個模模糊糊的影。


    “凡宮中大宴,公主必列居席上。草民蒙陛下與太.祖父厚愛,曾有機會遠遠的見過公主幾眼,記下了公主的身姿與氣度。”昆山玉回答道。


    嘉禾在陌生男子麵前會感到害羞,然而聞言卻忘了將頭扭過去,反倒定定的注視了他一小會,而後輕輕搖頭,“你說謊。”


    她哪回出現在人前不是被宮人、女官裏三層外三層的圍著?就算有人見過她,可她才十二三歲,個子抽條的飛快,一年變一個模樣,眼前的少年如何能僅憑幾麵之緣就認出她來?


    昆山玉不由失笑,“公主恕罪。草民……實際上是揣測出您的身份的。”


    “你料到我會來?”嘉禾走得很慢。雖然眼下她急著見昆首輔,可雨下的太大,她不願自己被水打濕裙角失了儀態。


    “皇後娘娘的事情,草民也聽說了。”在這種時候,他太.祖父的一句話或許就能決定整件事的走向。所以杜皇後一定會讓人來求昆首輔。


    杜皇後身邊的內侍、女官,在宮中地位雖高,可要見昆首輔這樣的人,終究還是身份不夠。


    杜皇後的親族被卷入杜榛之案中,至今仍被嚴密監視。這時候若是再來造訪昆府,隻怕會被扣上結黨謀反的罪名。


    隻有杜皇後的兩個女兒適合在這樣一個時候出麵來為母親奔走。她們的一切行為都處於孝道,沒有任何人可以指摘。


    昆山玉原以為來的會是榮靖公主,可是榮靖在人前從不遮掩麵孔,雖麵頰損毀,卻偏要大大方方的將那張醜陋的臉展露在人前,因此當他看見家門口女子頭上戴著的帷帽之時,他就猜到,這是寧康公主嘉禾。


    “這麽說,這件事首輔也知道了。他老人家是怎麽看的?”嘉禾想方設法打聽昆首輔的意思。


    昆山玉含著淺淡的笑,親和溫厚,卻又讓人捉摸不透。他人如其名,溫潤且冷硬。


    嘉禾忽然就覺得沒意思了,她長在皇宮之中,這是天底下最複雜的所在,她見慣了城府深沉的人,偶爾會對這類人感到不耐煩。


    少年敏銳的覺察到了她的不悅,盡管那張藏在紗幕後的臉依然模糊。


    “公主大可放心。”少年畢竟還是少年,心腸尚是柔軟的,於是又說了這樣一句話。


    嘉禾側過頭去看他。


    “天子家事便是國事,尋常人家尚有糟糠不下堂之說,何況天家。”


    嘉禾冷淡的望向前方,“但願吧。”


    然而細思片刻後,她隱約懂了少年的意思,不由的停住了腳步。


    昆山玉卻也停了下來,朝著嘉禾一揖,“前方便是在下太.祖父休憩之所,他已聞公主蒞臨,正烹茶以待。想來公主有許多話,是隻能說與他聽的,在下便不送了。”


    昆山玉在進府的時候,就已暗中吩咐侍從趕緊去將公主蒞臨的事情通報太.祖父。


    昆府之中有一處池塘——跟許多巨富之家耗費千金鑿出來湖泊不同,這池塘小到古稀老人百步之內就能慢慢悠悠繞行一圈的地步。


    但昆首輔喜歡在池塘之畔垂釣,池塘中養了一些魚,他每日釣幾條,放幾條。此所謂有生有死,有死有生。


    嘉禾獨自撐著傘走過石拱橋,去見昆首輔。


    包括蘇徽在內的所有侍從都被留在了石橋另一端。


    蘇徽並不覺得這有什麽,旁的宦官見公主離開他們隻身一人往前去了,一個個都擔心的不得了,擔心嘉禾出了事情他們會受罰,而蘇徽腦子裏想的卻是——未來的惠敏帝終於要正式和自己的臣子進行談話了。


    作為公主,她不像皇子那樣從小就有接觸前朝的機會。


    她認不全自己有哪些臣子,也不知道該如何與這些人相處,因此據史料記載,她在即位之初便陷入了被動,幾乎成了任人擺弄的傀儡。


    後來她才漸漸的找回主動權,試著運用她的智謀與朝臣、外夷以及她那個野心勃勃的姐姐做鬥爭。


    幾乎後世所有研究端和政治史的學者都承認,惠敏帝是個頗有頭腦的政治家,如果不是她的性別和閱曆限製了她,她一定不會慘敗。


    能早些和自己的大臣打交道也是好事,這樣好歹能提前為她的君主生涯做準備。蘇徽心想。


    他並不打算更改曆史,也早就在心底認定了嘉禾二十五歲早亡的命運,但他私心裏希望嘉禾未來的日子能夠好過些——這份私心,他自己都未完全意識到。


    昆山玉不知何故留在了原地沒走,按理來說,他將嘉禾送到這裏就夠了。可是看他的架勢,他好像還要和蘇徽一起等著嘉禾回來。


    蘇徽瞥向昆山玉的目光中不由得帶上了幾分好奇,畢竟這也算是他的重點研究對象之一。


    昆山玉也看向了蘇徽,這年才十五歲的少年容顏清雋,風姿不俗。後世有關他的影視作品不少,扮演過他的都是高顏值高人氣的男明星,可那些人和眼前這個少年比起來,一則是缺了少年人的靈氣,二則是少了這份出身於名門之家的貴氣與溫文。


    這就是讓未來的惠敏帝都動心的人。蘇徽將目光從他身上挪開,遠遠望向嘉禾,心情略有些複雜。


    這時昆山玉也在觀察著蘇徽,沉思片刻之後,他開口說道:“這位公公瞧著麵生,敢問是近年來才侍奉於公主身邊的雲喬公公麽?”


    “嗯,我是。”蘇徽記得自己在這個時代的化名是叫“雲喬”,平日裏嘉禾每天都叫他雲喬,他習慣了,可這名字如果從昆山玉這種陌生人嘴裏說出來,他便感覺有些不大適應。


    不對,隻是在昆山玉麵前感到不適。也許是因為這人恰好不討他喜歡。


    至於自己為什麽不喜歡這人……蘇徽暫時懶得去想答案,總之昆山玉站在他身邊,他便有種說不上來的煩躁。這種煩躁的感覺並不強烈,所以他一時間也沒意識到不對勁。


    “昆公子似乎對公主身邊有哪些人很是清楚。”研究曆史的人最重要的對蛛絲馬跡的敏銳,昆山玉隻是一個外臣,就連宮裏的趙賢妃都未必清楚嘉禾身邊有那些宮人,可昆山玉卻能叫出蘇徽的名字。


    原來他已經這樣有名了麽?蘇徽心想。這可不妙。他是不屬於這個時空的人,萬一哪天過於高調被這個時代的史官記入了史冊,或者不慎玩脫了幹擾了曆史,那他就麻煩了。


    在他來到這個時代之前,時空機的科研人員告訴過他,曆史如果發生改變,將會釀成毀滅性的後果。


    總之昆山玉對嘉禾的過度關注,讓他頗有些不快。


    杜皇後斜倚在貴妃榻上,懶洋洋的搖晃著泥金牡丹團扇,聽著窗邊豢養的畫眉清鳴。


    她被禁足的時間並不算久,不過七八天而已。說是禁足,然實際上她宮內一切用度都不缺,唯一讓她不舒坦的,大概隻有皇帝的態度。


    嫁給皇帝這麽些年,她還是第一次蒙受這份屈辱,昔日那個乖巧跟在她身後,會軟聲細語哄她高興的小少年終究還是徹頭徹尾的變了副模樣。他竟敢聽信旁人構陷而下令處罰她,還放出要廢她的風聲來,嗬,嚇唬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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