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嘉禾並沒有領蘇徽的情,她漠然的沉思許久,說:“朕找個時間,將你送回去吧。”


    “那陛下呢?”


    “你說,萬一輸了北京總比宣府安全。可萬一輸了,真能夠逃回北京,那些無辜的庶民呢?”嘉禾此時已不再像初到宣府時那樣情緒昂揚,她低眉斂目,神態平和卻堅定,“朕不懂行軍作戰、不同用兵遣將,然而朕是皇帝。你看見宣府城牆上的軍旗了麽?朕的存在,有如那麵旗幟,軍旗立在那裏,軍心便能凝聚,旗若是倒了,軍心也就散了。”


    蘇徽語塞。


    有那麽一瞬,他想到了自己的母親。


    二十三世紀的科技與文明高度發達,但那並不是一個和平的年代,技術的騰飛造成了一係列的矛盾,戰爭無時無刻都在蘇徽看不見的地方發生著。蘇徽的母親蘇瀠是軍部的最高負責人,她以鐵血和冷酷揚名,蘇徽無論是幼年、童年還是青少年,和這個母親打交道的機會都不多,隻知道她不斷的前往一個又一個的戰場,冒著高度的危險。


    蘇徽不是很喜歡自己的母親,但他必須承認,蘇瀠是一個合格的將領。此刻嘉禾眼中的堅毅像極了記憶中的蘇瀠,當年那個懵懂的小公主,看起來是真的成了一個皇帝。


    他不好再勸什麽,隻是低頭默默的想著自己的心事。正當此時,遠處猛地傳來了一陣驚雷的聲音。


    屋簷堆積的雪塊簌簌落下,蘇徽清楚的感受到地麵在微微的顫抖。


    那不是驚雷,而是……炮火的聲響。


    胡人殺來了。


    嘉禾臉上的表情很平靜,甚至有一絲如釋重負的輕鬆。她解開了鬥篷的係帶,柔軟的錦緞下是一身鎧甲,這幾天她一直甲胄在身,就為了今天。


    “帶朕去城樓,朕要去那裏督戰。”


    端和三年九月,李世安奇襲北戎王庭,未能一舉斬殺汗王。北戎王庭分散逃離。


    端和三年十一月,王庭其中一支南下,由王子罕緹摩率領,進攻夏朝邊鎮。


    這一舉動既是為了複仇,也是為了獲得過冬所需的物資,這支軍隊在草原上如同幽靈一般飄蕩了太久,食物消耗完畢,現在的他們是一支由餓狼組成的隊伍,凡是擋在他們麵前的,都將被撕咬吞噬。


    夏朝皇帝身在宣府的消息,不知為何泄露。在大霧之中迷路了好幾天的罕緹摩心中驚喜不已,軍中巫師祭天之後,在混沌中為他指引了一條道路,順著這條道路,罕緹摩居然真的找到了宣府。


    好在宣府這時已經做好了完全的準備,有條不紊的迎戰罕緹摩,幾輪廝殺下來,北戎最驍勇凶悍的戰士,竟半點也沒有討到好。


    戰局平穩,這對嘉禾來說是個好消息。


    她自從胡人攻城那一刻開始,就幾乎沒有好好休息過。誓師、督戰、調度糧草、慰勞傷者,甚至戰況到了危急之時,她親自登上城牆擊鼓激勵將士——能做的她都做了。


    最開始緊繃著的那根弦慢慢鬆了下去,漸漸的她也能聽著廝殺聲短暫的小憩補眠。她終於見到了父輩所描述的戰場,戰場果然血腥慘烈,每天她都會看到數不清的人死去,但戰場好像還並沒有危險到讓她害怕的地步。


    然而宣府的守軍還是不夠的,嘉禾已經下令,調內地軍隊前來勤王,但眼下能夠最快趕來支援的,無疑是大同的守軍。


    “長公主的下落,還是沒有找到麽?”她詢問偵察敵情的伺候。


    後者給了她否定的答複。


    這些天一直圍在嘉禾身邊為她出謀劃策的智囊紛紛都露出了憂慮的表情,不是擔憂長公主的生死,而是擔心皇帝的安危。


    榮靖帶著一支精兵消失在荒原的事情,怎麽看都透著讓人不由得心生疑慮。她是皇帝的姊妹,相當於是過去的諸侯王。皇帝的手足掌握兵權,這終歸是讓人不安的。


    嘉禾蹙眉不語,隻牢牢的盯著地圖上榮靖最後出現的地方。


    “朕信阿姊。”她站起,朗聲說道。


    “同心方能其利斷金,若先帝還在,也必定希望朕與長公主手足和睦。如今外患未除,朕焉能與長姊自相殘殺?朕之皇位,得來倉促,先帝駕崩之後京中群龍無首,迫不得已之下隻能讓朕忝居其位,然朕年少無德,不堪大位,承蒙諸公忠心扶持,方有今日。長姊居長,若她真想要這個位子,朕願意退位讓賢。隻求早日擊退胡虜,國泰民安。”


    表明了態度之後,她揚長而去。


    路上蘇徽敏銳的覺察到她心情確實不是很好,於是小聲問她怎麽了。


    嘉禾猛地停住了腳步,說:“沒什麽,朕隻是心裏難受。”


    “難受什麽?”


    “朕想要皇位,而皇位不穩,朕想要長姊,而長姊隔三差五便給朕生事。”她冷笑,神情陰鬱,“這實在是……太讓人不快了。”


    第107章 、


    之前她那番可以讓位榮靖的話,說出來唬人的而已。但凡帝王總是免不了言不由衷,要在人前人後做出寬宏謙和的模樣。


    □□靖對於嘉禾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麽,蘇徽說不清楚。從史書上的記載來看,這對姊妹的關係應當很不好,而在蘇徽與嘉禾相處的這段時間裏,他時不時就能感受到嘉禾對於長姊的眷戀。


    這也許是因為眼下還隻是端和三年,兩姊妹的鬥爭還未至白熱化,嘉禾心中仍存有舊情。就好比是剛才,她提起榮靖時恨得咬牙切齒,可眼神深處藏著的情緒與其說是憤怒,倒不如說是茫然。


    “陛下其實並不相信,長公主有篡位之心,對麽?”蘇徽上前幾步,拉近了與嘉禾的距離,在她的身邊小聲問道。


    “不,朕信。”嘉禾說:“阿姊都已經把野心寫在臉上了,朕還要自欺欺人麽?朕……隻是不信阿姊會在戰事緊要的時候胡來。斥候說,荒原之中找不到阿姊的身影,人人都覺得阿姊或許是故意縱容胡人殺至宣府,可朕倒擔心阿姊是遇到了什麽危險。”


    蘇徽鬆了口氣,嘉禾此刻思路清晰理智,並沒有被親情衝昏頭腦,也還沒有讓猜忌之心掌控。這樣最好不過。


    “陛下,我們現在要去哪裏?”蘇徽陪著嘉禾沿著城牆邊緣往下,道路上的雪塊被清理過,然炮火聲中時不時有高處的積雪被震落,蘇徽不得不為嘉禾撐起一把傘。


    “朕……想去休息一下。”


    “那就好那就好——”蘇徽連聲說道:“臣還以為陛下又要逞能回去督戰呢。”


    嘉禾白了蘇徽一眼,“朕是那般愚莽之人麽?勞累了這麽些天,再不好好休息,朕可撐不住了。”


    蘇徽微笑,“好,那臣這就送陛下回去。陛下要吃些什麽東西麽?”


    “朕的將士正在浴血廝殺,朕麵前縱然有山珍海味朕也沒有胃口。你吩咐食官去為朕準備一碗熱粥就好。”


    “嗯。”


    兩人一麵走,一麵低聲的說話。偶爾雪塊打在傘麵上,發出沙沙的響聲。再往前走幾百步就是天子車輦所在的地方。


    然而就在這時,蘇徽的腦子裏忽然響起了ai尖銳的警報。


    這一瞬間他仿佛聽到了有什麽重物從高處急速墜下的風聲,下意識的拋下傘、抬頭,他沒看清那是什麽,倉促間隻看到一團黑影衝著嘉禾而來,人在遇到危險時的應變能力讓他抱起嘉禾當即就往旁邊一倒,勉強閃開了那墜落的重物——那是一塊巨石,天冷的時候,有些火.器會出現啞火的現象,於是宣府的守軍便從城裏找來了各種各樣的石塊,用來砸那些試圖衝上城牆的胡人。


    地麵因這塊巨石而震動,如果方才蘇徽沒有帶著嘉禾閃避,那麽此刻夏朝的女皇就會是一團血淋淋的肉泥。


    但他還沒來得及慶幸,不遠處又是一聲駿馬嘶鳴,一匹就在附近的戰馬不知為何發狂,忽然就對著地上的嘉禾衝了過來。


    嘉禾倒不愧是經曆過多場刺殺,在緊急關頭居然沒有愣神和驚惶,因為此刻站起再跑已經來不及了,嘉禾的第一反應是拽著蘇徽就地一滾躲開馬蹄,跟在嘉禾身後的侍從連忙衝過去組成了人牆將馬攔住。


    趁著短暫的喘息機會,嘉禾拉著蘇徽站了起來,“快跑。”這是她說的第一句話。


    根據她以往的經驗來看,她這不是碰上了意外,而是遭到了刺殺。但如果這附近這有刺客,絕對不會就這樣善罷甘休。混亂之中是要她性命的最好機會,而她則必需在錦衣衛穩住局麵之前想辦法擺脫危險。


    她還沒來得及再說什麽,蘇徽再一次衝過來抱住了她。


    嘉禾看見了他後背上插著的箭鏃,鮮血在真紅色的圓領袍上無聲無息的漫延。這一次她是真的愣住了,呆呆的站在原地不知該如何反應。


    “快走……”蘇徽抓著她的手就跑,射出這一箭的人不知藏在何處,而那人的手邊肯定不止一支箭,當務之急是趕緊找個能夠躲避箭矢的地方。


    然而在大量失血的情況下,他的腳步踉踉蹌蹌,意識也越來越模糊,最後他鬆開了嘉禾的手,無力的倒了下去。


    蘇徽是被自己腦子裏的ai吵醒的。


    這玩意和他的大腦神經相連,按理來說他失去意識的時候,它應該也處於關機狀態才對——隻有一種情況例外,當他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脅的時候,ai會進入緊急狀態,對他進行救援。


    他睜開眼睛的時候,視線依然並不清晰,隻聽見ai不停的在說:箭鏃穿過第二與第三肋骨之間入心髒1.1厘米,髒器受損程度8%,失血量15%……


    “看起來我還不至於重傷要死的地步嘛。”蘇徽說著四下打量,他眼下是在嘉禾住的地方,但屋內沒有一個人,地上有被打翻的藥瓶——這很奇怪,但蘇徽暫時沒有在意。


    ai停頓了一下,繼續說:暫時無性命危險,但需要考慮後續治療的相關問題。在夏朝,你因外傷感染的幾率高達35%,考慮到體質與抗體的問題,致死概率為75%。


    蘇徽試著坐起來,但胸口的疼痛讓他一邊翻了個白眼,一邊再度躺下。


    ai:順便說一句,這個時代的麻藥與止.痛.藥研發的並不完備,這樣的痛苦你可能還需要忍受很長一段時間。


    蘇徽麵無表情的點頭:“知道了——但我也沒辦法啊,當時就我和夏文宗的距離最近,我不救她,她就要死了。她死了,曆史就徹底變不回去了。”


    ai:我懂。


    蘇徽:“而且我的論文還沒寫完,她是我的主要研究課題和觀察對象。”


    ai:您對學術的執著精神真是讓人感動。


    蘇徽:“應該的。”


    ai:但出於您的安全考慮,我必需帶著您返回二十三世紀。


    蘇徽:“……我拒絕。”


    ai:拒絕無效。已經和您做過了說明,繼續留在這個時空,您的死亡概率將大幅提升。我的本職之一就是保護好誌願者的身心安全,在必要的情況下,我將獲得授權,強行啟動穿梭裝置。


    蘇徽:“你等等!別亂來!我就這樣一聲招呼都不大直接走了,這裏的人會以為是鬧鬼了好嘛!你好歹給我幾天時間讓我找個機會辭官,就說宮裏太無聊,我回鄉下種田了行麽?”他急匆匆的坐起,身上包紮好的傷口再度裂開,疼得他差點又暈過去。


    ai:監測到您的傷情加重,現已啟動裝置


    “等等,我不能就這樣走了!”


    ai:您可以將所攜帶的催眠噴霧全部噴灑在室內,藥效持續三個月,可以成功掩蓋您離開的事實。三個月後,所有進過這間房屋的人,都將默認您已死去下葬。穿梭裝置啟動倒計時開始,十、九……


    “我說了你先等等!”


    之前嘉禾在白露掛的時候曾經策劃過一起假的刺殺案,但今日宣府所發生的一切明顯和她無關。如果不是蘇徽她真的會死在這裏。當時蘇徽在中箭的時候就在想,究竟是誰安排了這一切,想要女皇的性命。


    在此刻緊急的狀態下,他的大腦忽然靈光一閃,明白了什麽。


    八、七、六……


    得給嘉禾留下一些提示才行,不然她還是會有生命危險。


    他慌忙從床上滾下,跌跌撞撞的衝向一旁的桌椅。


    五、四、三……


    蘇徽抓起了筆,劇痛讓他眼前一陣眩暈。但這時候他已經顧不得許多,甚至連自己會不會因為改變曆史而被ai電擊都顧不上了。


    二……


    他哆哆嗦嗦的握緊了筆,在紙上落下了一橫


    一!


    耀眼刺目的光芒炸開,他在強光之中失去了意識。


    嘉禾身邊幾乎所有的心腹近臣都此刻都聚在了嘉禾的身邊。


    他們都聽說了嘉禾遇刺的消息,都為此而揪心不已。


    簾帳之後隱約可見嘉禾的身影,女官們肅然侍奉在側,沒有任何人發出一點聲響。


    昆山玉往前一步,朝著簾後一拜,“臣等來遲,敢問陛下玉體安否?”


    禦前翰林們都敏銳的意識到了殿內的氛圍不對,過於冷肅,就好像死了人一般,可皇帝明明還在帳後好端端的坐著。


    片刻之後董杏枝從簾後走了出來,才一走出,無數雙年輕士子的目光就集中在了她一人身上,她小聲的對昆山玉說:“陛下無礙,但……受了點輕傷。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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