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榮靖其實並沒有挪動半步,她低著頭像是在思考著什麽,說:“用我的丈夫來威脅我,這倒也的確算是個好的主意。如果我沒有猜錯,杜榛那個文弱書生已經落入你們的人手中了對吧?是誰為陛下出的主意,是……昆山玉嗎?”


    昆山玉是前任首輔的重孫、是過去一言可左右朝堂風雲的帷幄之臣、是女皇身邊最叫人浮想聯翩的曖昧之人。


    他名山玉,字山玉,為人也如古時君子一般有謙謙之風,故而人們稱其為如玉公子。然而這樣一個似玉石一般高潔溫潤的人,卻在女皇被廢之後第一時間倒戈,倒是與那一對被並稱為“禍水”的趙氏兄弟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對比。


    新帝垂頭,算是默認了榮靖的猜測。


    榮靖倒也沒有再說什麽,甚至就連跟著那些庶民一樣嘲弄昆山玉都不屑。她專注的思索了一會之後,對新帝說:“陛下的提議,我不是不可以答應。然而在這之前,陛下得讓我見到您的誠意。”


    新帝眼前一亮。


    “陛下既然說了咱們都是自家人,那麽我的母親也就是你的長輩。她現在病重,我想要去見她一眼,這個要求不過分吧。”


    新帝用力搖頭,當即下令讓人將榮靖帶去慈寧宮。


    太皇太後杜銀釵是在端和十一年年末病倒的。


    在那之前她身體還算健朗,隻是那年冬天小小的病了一場。雖然病著,可對丈夫的感情讓她在年末祭奠太.祖的時候,依然強撐著去到了帝陵。


    可就是這一去,出了事情。


    有傳言說杜銀釵在那裏碰到了丈夫的亡魂,還有人說她是被別的妖狐野鬼所糾纏,總之在回到慈寧宮的當晚她便病情家中,之後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以至於女兒被廢之時,她隻能眼睜睜的看著。


    第113章 、六章


    慈寧宮與過去相比凋敝了許多。


    倒不是說宮內的陳設不如從前奢華,也不是侍奉太皇太後的人手有所裁剪,這裏看起來和過去一樣,然而榮靖走在慈寧宮中,卻能明顯的感覺到整座宮殿的氛圍都與從前大不相同。杜銀釵還沒有死去,這裏就宛若一座靈堂一般,處處都透著絕望的蕭索。


    “太皇太後的病情如何了?”榮靖在穿過一幅珠簾的時候,輕聲的詢問引路的宮女。


    宮女麵露憂慮之色,隻是輕輕的搖了搖頭。


    榮靖的心沉了下去,她不需要從宮女口中得到什麽答案了,因為繞過一架楠木屏風,她已經見到了自己的母親,曾經叱吒風雲的巾幗豪傑、手握生殺的攝政太後如今病得氣息奄奄,枯瘦的像是一具披著人皮的白骨,她許是聽到了女兒的腳步聲,掙紮著要從床上爬起,卻又無力的摔進了層層被褥之中。


    還未到中秋,杜銀釵卻裹著冬天用的絲衾,床下燃炭盆,門窗關的嚴嚴實實,整間屋子都是令人胸悶的苦澀藥味。


    杜銀釵曾經是那樣驕傲的一個那人,她可曾料到自己的晚年會落得這樣一個下場?榮靖沒有急著走上前去,她就這樣不遠不近的站著,凝視著自己的母親,許久後眉頭挑了挑,露出一個半是憐憫半是嘲弄的笑。


    杜銀釵竭盡全力的朝著她伸出手去。榮靖深吸口氣,猛地眨了眨眼睛,希望可以逼回湧到了眼眶裏的淚,她走到杜銀釵麵前,握住了她的手。


    上一次握住母親的手,仿佛還是孩提之時,蹣跚學步的她跌跌撞撞的奔向母親所在的方向,朝著她伸手,在她即將跌倒的時候,母親一下子將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


    “禾……阿禾……”病重的老婦人從喉間逼出這幾個含糊不清的音節。


    榮靖輕輕摩挲著她像是樹皮一般粗糙幹硬的手背,冷笑著說:“阿禾來不了了,我是阿音。”


    “阿禾、阿禾……”婦人口中仍然重複著這兩個音節,榮靖略一思索,明白了她的意思,於是歎息著鬆開了她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呀,自己都活不長了,還惦記著她,你這一生為她操的心太多了,那麽我呢?我又是什麽。為人父母若是太過偏心,那麽子女能夠齊心才怪呢。我與阿禾鬥了這麽些年,母親你多少也有過錯。”她半垂著眼睫,遮住黯淡的眸子,“我救不了阿禾,也不願去救,母親要因此責罵我不孝我也無所謂了,反正,我早就不期待從母親這裏得到什麽了。”


    三十多歲的女子,此刻說出口的話就像是不懂事小心眼的少女。然而她一麵說著,一麵握住杜銀釵絲衾下的手,緩慢的在她掌心寫著什麽。


    杜銀釵喘著氣,像是胸口被千斤重的大石頭。她的身體是真的已經支撐不了多久了,也不知道有沒有機會看見小女兒重獲自由的那一天。她現在唯一能做的,是攥緊長女的手腕,朝她做了個無聲的口型。


    她是在說:珍重。


    榮靖撇頭,借著室內昏暗的光線藏住眼角的淚光。


    “真該讓人看看你現在這幅模樣,英雄落魄、美人遲暮,你都占了。端和十一年我離開京城的時候你分明還好好的,我進宮最後一次求你救我的丈夫、你的侄兒。你那時候一邊在禦花園漫不經心的賞花,一邊和我說,這世上姿色絢麗的花兒不止眼前一朵,既然都已經將杜榛推了出去頂罪,那麽不妨直接放棄他,另尋一朵更加賞心悅目栽培。我被你那副漠不關心的冷淡姿態氣得不輕,當即就和你大吵一場,鬧了個不歡而散,那時候的你還有體力與我吵架呢,多好啊,哪像現在,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真是無趣極了。”


    榮靖俯身,注視著母親蒼老到讓她陌生的麵頰,“我才走了不到一年,母親為何就成了這幅模樣?”


    她死死的盯著杜銀釵,老婦人麵頰病態的枯瘦著,雙唇更是詭異的泛著淡淡的烏青。


    “我差了這些天太醫院為母親診脈的記錄和每日母親要用的藥方,您根本沒病——”她將聲音壓到最低最低,語調卻不自覺的加快,也不顧杜銀釵能不能聽清她在激動之下都說了些什麽,“是毒,有人給您下了毒?是誰?”


    杜銀釵靜靜的沉思了一會,搖頭。


    她年輕時曾經是無所畏懼的性情,現在卻一反常態的要求自己的長女息事寧人。


    榮靖隻覺得憤怒,可是就在她要站起來的時候,杜銀釵抓住了她的手腕。瀕死之人爆發出的力量拽的榮靖一個趔趄,旋即她也冷靜了下來,深吸了一口氣之後她俯身在母親耳邊說道:“你放心。”


    走出慈寧宮的時候,榮靖麵色如常。


    所有柔軟的情感都被她小心翼翼的收斂,她還是那個讓所有人都畏懼著的長公主。


    隻是在出宮的時候,她沒有再如往年那樣騎馬馳騁於宮道,而是像那些入宮覲見的貴婦人一樣坐著精致華美的軟轎,在熏了沉水香的轎子裏晃晃悠悠的離開紫禁城。


    “走慢些吧。”她說。


    人力所抬的轎子是最不顛簸的一種代步工具,可她竟然還是嫌轎夫步速太快晃得她頭暈。說這話的時候,軟轎正從長橋之上穿過玉海,不遠處可以望見湖心島和島上看似華美,實則荒廢多年的宮宇。


    那是她妹妹所在的地方。可惜隔得太遠,一重又一重的林木遮蔽了視線,她不知道自己的妹妹究竟在哪,在她朝著萬壽宮眺望的時候,她是否就站在宮樓之上也正遠遠的注視著她。


    忽有一陣涼風掠過,驚起島上棲息著的萬千雀鳥,風聲中傳來了長笛的聲音,時斷時續。


    榮靖放下了轎簾。


    嘉禾坐在窗邊,吹奏著唇邊才做好的笛子。


    從前她做皇帝的時候,有過一支白玉雕成的長笛,音色華美有如九天鳳鳴。現在手中這支笛子,是幾天前董杏枝自萬壽宮後竹林就地取材,沒用多久便造出的粗劣產物。


    嘉禾吹奏長笛的技藝也算不上好,一支《清平樂》吹得斷斷續續,再加上手中樂器本就不算上品,吹出來的音色更是嘲哳難聽。


    蘇徽將自己縮在被子裏,默默的堵上了耳朵。可憐他一個傷患,居然還要忍受這樣的折磨。


    董杏枝不在,嘉禾說她去後山采摘野蕨去了,運氣好的話,今夜應當能夠加餐。


    新帝將嘉禾囚在這與世隔絕的湖心島當然不是為了餓死她,每日會有人乘舟往萬壽宮送吃食,卻因為路途遙遠和下人刻意怠慢,往往送到的東西都是冷的,而且誰也不知道食物之中是不是“幹淨”的。


    嘉禾對此倒是無所謂,反正已成了敗亡之人,新帝有千百種方式殺了她,就算她再怎麽小心也沒有用。但董杏枝還是不同意她隨意的食用禦膳房送上來的東西,寧願自己想辦法聯絡過去的部下讓她們送吃的,或者自己在島上捕些小獸、摘野果野菜為食。


    每日董杏枝有大半的時間都在為了食物而奔波,嘉禾閑來無聊,便晃蕩到了蘇徽所在的後殿來看望他。


    他傷得十分嚴重,也許在二十三世紀隻是一個五分鍾的小手術就能夠讓他馬上下地活蹦亂跳,可是在夏朝、在眼下惡劣的環境之中,他隨時都可能死去,大概率會死於傷後的感染。


    嘉禾摸了摸他的額頭,確信他沒有發熱的症狀之後才鬆了口氣。


    “我來給你吹首曲子吧。”見蘇徽成日裏躺在房中太過無聊,於是嘉禾咋在枯坐了一會之後提議道。


    蘇徽從來沒有聽嘉禾吹過曲子,當即點頭同意。


    然而很快他就為自己的輕率而感到了後悔。嘉禾之所以從未在他麵前吹過笛子,是因為她吹得很難聽,又或者,正因為她很少吹笛,所以吹得難聽。


    一曲之後,坐在窗邊的嘉禾放下了手中竹笛,回頭望向了蘇徽。


    蘇徽從被子裏爬了出來,盡可能委婉的對嘉禾說:“我想……吹笛應該不是容易的技藝,你以後有空,要不要多練習一會?”


    嘉禾笑了起來,“你看我還有時間麽?”


    她今年就要死了。想到這裏蘇徽心中一緊。


    “我小時候看不起倡優之類的人,卻又在心裏偷偷羨慕他們。”她說:“每年宮中有什麽宴席,必定會有樂坊的人前來獻藝,他們卑下卻又美好,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們的身上,為他們所傾倒。我偷偷的去找這些伶人,其中有一個教我吹笛。他告訴我聲樂是用於抒情的,誰都可以奏樂、高歌或是起舞,隻是人有高低貴賤罷了。”


    “後來,我遇上了昆山玉。他也善於音律,隻是他與伶人不同,他的曲子隻為娛己,從不娛人。所以很少有人能夠聽到他吹奏管弦,除了我。他教我拾起了童年時荒廢的技藝,跟著他又學了不少的曲子。”


    “隻可惜……”她攤開手掌,看著這支粗糙的竹笛,“我學會的東西,還是太少了。”


    第114章 、七章


    萬壽宮建於湖心島,過去是用於給帝王享樂賞景的所在。嘉禾不愛玩樂,為政十餘年不曾踏足此地,因此這裏也就漸漸荒廢。可島上栽種的林木卻是一年比一年茂盛,遠望如林海。蘇徽所住的鬆柏殿外有大片的楓紅,春夏冬三季皆平平無奇,唯有在秋天最是絢麗華美,像是短暫燃燒的熊熊烈焰。


    嘉禾在說完那一番話之後便低頭瞧著窗外暗紅的落葉出神,蘇徽看得出她有心事,但她既然不願意說,他也強迫不了她。


    “你再吹一支曲子吧。”他望著她的背影說道:“窗外的景色很美,笛聲與眼下的氛圍很搭。你心裏有什麽想說的話,也可以寄托在音律之中。”


    “你不是說我吹得難聽麽?”嘉禾還是微微笑著,既不憤怒,也不對蘇徽的提醒表示心動。


    “這世上從來沒有什麽是一蹴而就的,吹笛的技藝也是如此。你再吹一次,說不定就能比上一次要好,下下次又會比上一次更好。”


    “那這‘更好’的意義又在何處呢?”嘉禾回過頭來望著這個少年,“一則我不是靠手中長笛維持生計的伶人,二則我自己剩下的日子大約已經不多,也許皇帝不知道什麽時候受了奸人的蠱惑,就會想要取走我的性命。”她聲音輕輕的,好似風中葉落。


    蘇徽清楚她說的每一個字都在理,可這些字詞連在一起組成的卻讓他無比的煩躁。


    不該是這樣的。他心裏有個聲音反反複複的對他說,不該是這樣的。


    那麽,她該是什麽樣子呢?心裏那個聲音又悄悄的問他。


    她該用盡一切手段尋找突出重圍的機會,哪怕就算是親手提刀殺到新帝麵前威脅他放她離開,也好過頹然的坐在原地,等待新帝為她送上一杯鴆酒,然後平靜的飲下。


    他認識的那個周嘉禾是倔強而又大膽妄為的姑娘,從小的時候就不讓人省心,因為不喜歡被一大群人簇擁著,她會趁著中午侍婢們睡熟的時候絞盡腦汁的偷偷溜出來找他;不甘心母親被妃嬪欺.淩,她也可以壯著膽子出宮去尋求朝臣的幫助;她想要救未出世的手足,便不惜與母親對抗也要把趙賢妃從宮裏帶出來;後來做了皇帝,無論是臣子還是她的母親都將她視為傀儡,於是她便想方設法的為自己增加助力,為了見方涵寧而假意刺殺自己、為了前往宣府而裝瘋佯病。


    總之她這樣一個人,看著乖巧安分,實際上最是狡猾多變,如果要找什麽東西來比喻她,那麽她就是生於磚縫中的藤蔓,磚石堅不可摧,然而藤蔓卻始終都能找到縫隙探出枝葉。


    然而此刻這株藤蔓枯萎了,它衝破了一重又一重的阻礙見到了陽光,這時麵前忽然又多出了一塊大石頭,於是它就這樣枯萎了,連試著繞開石頭生長的力氣都沒有了。


    這,真的是他所認識的那個周嘉禾嗎?他忍不住冒出了這樣的一個念頭。從十六歲到二十五歲,九年的時間就像是將一個人由內而外徹徹底底的改變了——他討厭現在這個她。這點他毫不避諱的承認,如果可以的話,他寧願回到九年前的宣府,去忍受幼稚而又莽撞的小姑娘,也好過陪在這個死氣沉沉的女人身邊,看著她一步步的走向生命的終結。


    窗外的楓葉,秋時灼烈如火焰,可一旦過了這個時節,就會變成泥土。這似乎是誰也沒有辦法違背的規律。


    “我來教你吧。”蘇徽忽然說道。


    嘉禾一愣,錯愕的盯著他。


    “我教你吹笛子。”他補充道。


    蘇徽不止一次在心中抱怨過嘉禾的固執,但實際上他其實也好不到哪去。他有想做的事情就一定會做,當年不惜與自己的生母決裂也要選擇史學專業,豁出性命也要來到幾百年前的夏朝近距離的觀察自己的研究對象。


    單就執拗這一點來看,他與嘉禾倒真是極其相似。他不願看著她如同行屍走肉一般接受必死的命運,於是便選擇暫時遺忘未來,一心想要燃起她心底求生的欲望。


    “新帝是你的侄兒,他要是真敢對你起殺心,天下所有心中懂人倫知禮義的人都會站出來阻止他。再說了,他對你怎樣是他的事情,你怎樣活是你自己的事。難道就因為他要殺你,你便就此惶惶不可終日,夢裏都想著還未送到你麵前的鴆酒、白綾麽?要我看,倒不如及時行樂,人之一生就好比是一條河流,不管流經哪裏,河道多長,都要入海的。如果你這麽計較所謂的意義,那麽實際上你每一天過得都是沒有意義的。”蘇徽將心裏憋著的不滿一口氣都說了出來,說完之後差點一口氣沒喘過來。胸前的傷口被牽動,他疼得翻了個白眼,但心中卻是暢快的。


    忽然間眼前多出了一支粗糙的竹笛,嘉禾不知什麽時候走到了他的麵前,將笛子遞到了他的麵前,問他:“你會嗎?”


    蘇徽沉默了,氛圍因這沉默而尷尬了片刻。


    “……不會。”他在沉默之後理直氣壯的回答。


    二十三世紀電子合成樂幾乎取代了所有的樂器,什麽小提琴琵琶長笛薩克斯都是少部分有錢人為了追求複古玩的東西。


    蘇徽就是那少部分有複古情節的有錢人,所以他學了書法、學了圍棋也還學過長笛、古箏之類的樂器,但這些,都隻是小少爺學來消遣的,勉強入門而已。


    要是在二十三世紀,蘇徽的水平或許可以在女生麵前吹噓一下,可是到了夏朝,他才猛地想起自己好像是在古人麵前班門弄斧了。


    “那就你教我吧。”他又說:“或者我們一起練也行。既然你被困在萬壽宮成日無聊,與其傷感命途憂懼未來,倒不如給自己找些事情做。假如人死後有魂靈,那你也是個會吹笛子的風雅鬼。”


    嘉禾盯著蘇徽,盯著盯著,神情一點點的複雜了起來,最後她噗嗤笑出了聲。


    她好像是碰上了什麽極其值得開心的事情,又好像是遇到了極其荒唐可笑的人,她笑得渾身都在發抖,邊笑邊抹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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