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不止是這個夢,蘇徽還有過許多古怪的夢境,有些夢裏,他一身古怪的服飾,遊蕩在一個古怪的地方;有些夢中,他是成年人的模樣,坐在造型奇特的桌前,虛空之中浮起奇異的光芒,組成字節躍動在他眼前;還有些夢中他甚至又見到了嘉禾,不過那時的嘉禾比起現在來說要年幼一些,而他沉默的守在她的身後。


    這些夢實在太多太多了,有些時候他都忍不住開始懷疑,它們根本不是夢境,而是腦內一段段奇詭的妄想,又或者,是仙人冥冥之中將下的指引。


    可這世上真的有仙人麽?他心中又湧現了這樣一個超乎了時下大多數人認知的想法。


    在蘇徽走神的時候,嘉禾悄然收起了短刀。這倒是出乎蘇徽的意料之外,他看得出年輕的女皇脾氣其實並不如外界傳言的那般好,更不是什麽易心軟、好說話的人。


    “陛下相信我做的這個夢?”蘇徽有些驚疑的問。


    嘉禾冷笑,“夢境之事,任爾信口胡謅,朕焉能辨明真假?”


    卻又問:“你解釋一下,為什麽你會做出這樣一個夢境。”暫時打消了殺死蘇徽的念頭,然而嘉禾卻還是對蘇徽滿心疑慮——或者說,懷疑的更加深了。這個神秘古怪的少年,一下子便戳中了她心中最深的恐懼。


    “人常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拋來了一句誅心之語。


    “我從來沒有過什麽大逆不道的想法。”蘇徽皺著眉頭為自己解釋道。


    然而人心隔肚皮,一個人心中想的是什麽,又其實那麽容易就被猜出的呢?果然嘉禾隻是衝著他冷笑,目光瞧著讓蘇徽不安。


    可是那日,嘉禾最後到底還是放過了蘇徽。隻因為最後蘇徽問起了一件事情,他問嘉禾,是否相信鬼神之說。


    夢見未來這種事情實在是過於玄乎詭異,像極了那些荒誕誌怪中的故事。


    嘉禾因這樣一個問題而沉默了許久。


    鬼神麽……她自然是信的。曆朝曆代的皇帝,哪個不信上蒼不信神明,都自稱是天子了,若是否認那虛無縹緲的神明,豈不是連自身的尊貴也一並否認了。


    更何況,嘉禾還有天書。她是相信神鬼之說的,至今仍藏在她寢殿內的天書便是佐證神人存在的最好證據。


    蘇徽如果隻說夢到了她被廢黜,她會覺得這個少年是在詛咒她,有謀逆之心。其罪當誅。可是蘇徽之後所說的事情,卻大多都能和天書上的記載對上。眼下她的心情一點也不想她表現出的那樣平淡,正因為蘇徽的話語能和天書大部分對上,所以她其實早就冷汗涔涔濕了脊背。


    “我卻不信什麽鬼神。”蘇徽給了嘉禾一個出乎意料的答案。


    離京之前,父母領著他去佛堂跪拜,說乞求菩薩保佑,望他能夠平安,在虔誠肅穆的氛圍之中,蘇徽隻覺得無聊。最後在所有人都閡目禱告的時候,他悄悄睜眼,研究起了寺廟神像的雕塑技藝。


    “你不信?”


    “嗯,不信。我認為,這世上的一切奇異之處,都一定會有一個合理的解釋。關鍵隻在於,以我們現在的本事,能不能找到答案而已。”蘇徽認真的告訴她:“我和陛下說我來曆不明,是因為我總會做一些奇怪的夢,夢中的我,似乎有些與現在截然不同的經曆。但我想,我要麽是得了什麽癔症,要麽就是有人給我用了什麽混淆神智的藥.物。總之不會是什麽神仙閑來無事戲弄我。所以——”他加重了語氣,“陛下若是日後聽到什麽道士和尚說能為陛下延壽改命,千萬別信。”


    不知為何,蘇徽很擔心嘉禾會走上“不問蒼生問鬼神”的道路。


    嘉禾吃了一驚。要知道方才她還在警惕蘇徽會假借神明托夢為幌子來試圖迷惑她,可是沒想到蘇徽反倒義正辭嚴的勸她莫信鬼神。


    “你既說這世上無鬼,那又如何解釋你的幻夢?”


    “暫時找不到答案,但我想,總會有個合理的說法。”


    嘉禾不置可否。蘇徽以為她是在發愣,實際上她是想起了兩年前的雲微。雲微的失蹤詭異至極,如果世上真沒有神明,又如何解釋她的莫名蒸發?眼前少年與雲微相似的麵容,難道真是一種巧合?


    但這些話她都沒有同蘇徽說出口,轉而又提了一個問題


    “你在夢中看著朕死去,你做了什麽?”


    “我試著救陛下,隻是沒有成功。”


    “你試著救朕?”


    “嗯,我想要救陛下。”


    嘉禾看著少年的眼睛,久久不語。她當然不至於被這樣一句話就輕易的打動。做了這麽多年皇帝,諂媚好聽的話語,她聽到的還少麽?


    但她現在開始覺得蘇徽有趣了。這樣一個人直接殺了實在可惜。


    “假如你做的那場夢,真的並不普通,並且能預知未來,這一次,你又打算怎樣來營救朕?”


    蘇徽老老實實搖頭。


    “不知道?”


    “我忘記了。”他說:“我想我應該知道答案,但那些答案現在就像是洪水過後的泥沙,沉澱入了河床,我什麽也想不起來。”稍作停頓,他又道:“但我一定會救你。”


    嘉禾大笑了起來。


    她自得到天書之後,便一直活在惶恐不安之中,正因為提前預知到了數十年後的未來,所以這些年來每一步都走得戰戰兢兢。


    然而這些她不能和任何人說起,群臣跪拜她,稱她為天子、為萬歲,隻有她才知道這些人會在若幹年後有怎樣的一副嘴臉,所有她信任的,不是背叛便是身死,能夠依靠的,唯有她自己一人。


    這時候卻有一個身份不明、舉止古怪的少年一本正經的告訴她,他會救她?


    沒有什麽比這更可笑的了。


    在嘉禾的笑聲之中,蘇徽默默的出神,女帝飲下毒酒的一幕在她心中揮之不去。


    他真的能救她嗎?


    不,能救她的隻有自己。而他能做的


    “請陛下讓我追隨在你身邊。”在嘉禾的笑聲之中,他再度開口,嗓音清晰明澈,“就如同當年的雲微那樣。”


    第152章 、十


    如同當年的雲微一樣——嘉禾聽到這句話後的第一反應是冷笑。


    雲微,再提起這個名字,她隻會恨得牙癢癢。雲微不曾陪伴過她。她,或者說是他,僅僅隻是在她身側短暫停留之後,便消失的無影無蹤,在她最為難熬的那段時日裏,雲微並不在她的身邊。


    但這些話她並沒有說給眼前這個年輕人聽,她再次看了一眼這張酷似雲微的麵容之後,轉身大步走出了泓章樓。


    蘇徽怔愣片刻之後,立刻的跟了上去。


    “你當真不怕朕殺了你?”嘉禾心裏許可了他的跟隨,然而言辭上卻還是忍不住想要故意刁難。


    “陛下殺人總得有個緣由,先得將嫌犯下獄,審問之後再行判決。”蘇徽語調輕快,“陛下如果還未想好我的罪名,那我就還是清白之身,同理,陛下若不下令罷免我,那麽我就還是名正言順的禦前校尉,跟隨陛下是理所當然的事。我……咳,不對,是該自稱為臣,呃,臣——”他猛地意識到了自己的失禮,慌亂中險些咬著舌頭。


    就連輕忽禮儀、不守規矩這一點,都和雲微簡直一模一樣。嘉禾在心裏默默的說道。


    這就像是兩年前失蹤的雲微,跨越了時光,再次來到了她的身邊似的。她已經曆過歲月打磨,而他仍是過去的模樣——嘉禾心裏產生了這樣一個大膽的想法。


    當然她並不知道時空穿梭的技術,腦子裏也並沒有所謂“穿越”的一個概念。因此這樣一個想法隻是匆匆掠過,沒有讓她去細想深思。


    “你今日可以不必自稱為‘臣’,也不用喚我為‘陛下’。”嘉禾說道。


    “為什麽?”身為臣子,蘇徽不得與嘉禾並肩而行,他走在她的後方,逆著風有些聽不清她說了些什麽,以為是自己聽岔了。


    因為今日她要離開紫煌宮,白龍魚服,微服出巡。


    往日裏嘉禾常會乘坐帝王的車駕巡行宣府四方,檢閱自己的軍隊。但偶爾有些時候,她也會裝扮成平民的模樣,穿行在宣府的街頭。


    紫煌宮比紫禁城好就好在出行便利,過去嘉禾在北京時,為了出宮一趟可謂殫精竭慮,現在卻隻要換身衣裳,換輛馬車便能輕輕鬆鬆深入市井。


    在她身邊服侍的宮人早已習慣了她這一大膽行徑,默不作聲的去為她安排出宮的事宜,或是準備服裝,或是去清點暗衛。蘇徽沒有分配到任務,便呆呆的站在嘉禾跟前,與她大眼瞪小眼。


    “陛下真要出去?”等待的過程中,蘇徽百無聊賴的問道。


    “怎麽,你想攔朕?”嘉禾一臉了然的模樣,“想告訴朕,宣府危機四伏,朕要謹防刺客宵小,告訴朕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這樣的話她早就聽得耳朵都起了繭子,就連趙氏兄弟都板起麵孔佯充老臣,苦口婆心的勸諫過。


    “不,臣不想。”蘇徽飛快的搖頭,“臣是有點擔心陛下的安危,但臣認為,陛下在這方麵應當——”他敲了敲額角,給出了一個詞,“很有經驗。不用臣來操心,臣是有點擔心自己。”


    他對嘉禾想要微服私訪這件事態度非常寬容,甚至有種見怪不怪的心理,就好像過去他曾經跟著她無數次偷偷從戒備森嚴的宮禁之中溜出去一樣。


    至於他擔心自己則是因為……


    很快他的預感成了真,他看見幾名宮女在嘉禾的吩咐下,將一套女人的衣裳,若幹釵環頭麵,幾盒胭脂水粉呈到了他的麵前。


    “跟著朕出宮的宮人,都需喬裝打扮。你換上這身。”嘉禾見蘇徽愣在原地,於是便轉過頭,微笑著這樣說道:“你不是很想追隨朕左右麽?朕給你機會。”


    蘇徽扶額歎息。看起來端莊嚴肅的女皇,私底下卻也有壞心眼惡趣味的時候。他為此感到無奈,但……並不意外,也不討厭。


    其實哪怕是讓他裝扮成女孩的樣子,他心裏也並沒有多少排斥,就好像這種事情他過去已經做過不知多少次了。


    嘉禾為他準備的是民間婦人最尋常的短襖與褶裙,用料粗糙,花色質樸,長發盤成低髻,並沒有再戴富貴人家才會用的髻、假發,而是用了幾支廉價的簪子裝點在發間。但他年紀輕,容貌美,便是荊釵布裙也別具風.情,清淩淩的眼波掃過,隻教人心中一顫。


    平日裏負責帝王容儀的司飾女官拿著脂粉要為蘇徽上妝,按照嘉禾那惡劣的小心思,必然是要刻意將蘇徽濃妝豔抹一番,以此為樂,然而瞧見這樣一個雌雄莫辯的絕代佳人,司飾實在於心不忍,隻恐手中脂粉汙了美人顏色。


    換上了男子衣裝的嘉禾走了過來,冷冷的擠走了蘇徽跟前的司飾女官,抱著手臂打量著蘇徽,許久不曾說話。


    她原是秀氣婉麗的容貌,然而五年的帝王生涯賦予了她不同於一般女子的威嚴與冷銳,眉目凜冽清寒,穿上男裝後確是個英氣勃勃的少年郎。


    她忽然上前,掐住蘇徽的下巴——這樣的情形,讓一旁的宮人都不由想起戲文中惡少年欺淩美嬌娘的場景。接著隻見嘉禾執起了眉筆順著蘇徽的眉峰勾勒,緊接著又挑了些許胭脂在他頰上暈開。


    她的動作並不溫柔,很難讓人想起張敞畫眉之類的典故。雖然二人之間距離隔得近,肌膚相觸又是那般的曖昧,但比起含情脈脈,嘉禾更像是將蘇徽的臉當做了一張可以供她作畫的紙。她為他上妝時專注到了極致,顯然並不隻是想將他扮醜,以供自己取樂,更像是竭力要將他的臉改成另一幅模樣。


    最後放下手裏的口脂時,她歎了口氣。蘇徽與雲微很是相似,然而終究還是不同的。這樣的不同在蘇徽穿著男裝的時候感覺不出,可是當她命人取來當年雲微穿過衣裳讓蘇徽換上時,這份不同便顯得格外紮眼。


    比起雲微,蘇徽的五官要更為英氣也更為銳利,嘉禾試著用脂粉修飾這張麵孔,卻發現怎樣都無法還原出當年的雲微。


    她也說不上自己此刻是什麽心理,更想不通自己是在期待什麽。盯著蘇徽瞧了片刻,她甩袖轉身,“行了,出發吧。”


    這時的嘉禾並不知道夏朝的化妝品與二十三世紀的差距,也就不能理解為何自己努力一番之後,為何蘇徽與雲微還是不一樣。


    跟隨帝王一同離開紫煌宮的人,無論是女官還是侍衛,都裝扮成了不同的模樣,因各自的妝容有了新的身份。除了兩個打扮成小廝模樣的侍衛之外,其餘人都扮作路上行人,四散在嘉禾身側,好似與她恰巧順路的陌路人。


    唯有蘇徽與嘉禾並肩而行,這是因為嘉禾不信任蘇徽,她不信任的人,一定要放在跟前仔細看著才行。可一男一女在長街鬧市同行,實在像是一對夫妻。尤其是當嘉禾為了防止與他們被人群衝散,隔著衣袖抓住了蘇徽的手腕之後。


    “陛……我現在該叫你什麽?”蘇徽為自己進行了一番心理建設,做好了羞答答喚一聲“夫君”的準備。


    “叫我兄長。”嘉禾麵無表情的掃了蘇徽一眼,“你我二人此時的身份是兄妹。”


    現在從外貌上來看,確實是嘉禾年長於蘇徽。


    但……


    “陛下,你給我換的是已婚婦人的裝束。”蘇徽悶聲悶氣的說道:“未出閣的小娘子不是這樣的打扮,我雖然沒娶妻,也沒怎麽鑽研過女人的造型,但家中是有姊妹的。”


    “那你就當你是我已婚出嫁,卻被休棄回家的妹妹。”嘉禾冷著臉說道。


    “為什麽要是被休棄,歸寧還門不行嗎?”蘇徽小聲抗議。


    “因為你既愚且駑,蠢笨不堪。”


    “頭腦不聰明可不是休妻的理由,‘七出’之條中沒有這個——”蘇徽試圖據理力爭。


    嘉禾殺氣騰騰的瞪了他一眼。


    “阿兄好。”某個沒骨氣的家夥立刻乖巧的改口,順便行了個相當標準的萬福禮。


    嘉禾眯起眼睛,忽然覺得心情分外愉悅,於是順手揉了一把蘇徽的腦袋——穿上特製的靴子後,現在的她比起蘇徽要高上好幾寸,俯視能給人帶來極大的滿足感,“真聽話。”


    “阿兄……”


    “嗯?”


    “提醒你一句,我是你年滿十五,早已及笄,出嫁之後又慘遭休棄的妹妹,是個傷心憂鬱的少婦,不是天真可愛、梳著總角、要問你討糖吃的小丫頭。”蘇徽一本正經,“你摸我的腦袋,隻有兩種解釋,要麽你是個變.態,要麽你是個變.態妹控。”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教科書中的朕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渲洇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渲洇並收藏教科書中的朕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