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讓董杏枝等人都不由露出了詫異之色,嘉禾很少有這樣說話不留情麵的時候,不,何止不留情麵,簡直就像是潑婦在訓人。


    年輕氣盛的李駿果然受不了這樣的刺激,猛地將搭在自己脖子上的長劍指向了嘉禾。


    與此同時,嘉禾退了兩步,像是受到了驚嚇一般。


    但馬上她又恢複了鎮定,再抬頭看向李駿時,目光平靜沉穩,“史官,將此人方才之言行記入今日之起居注中。秦國公之子有謀逆犯上之意,朕要讓天下人都知道這件事情。”


    說完這句話之後她轉身離開了毓秀宮,神情與之前的輕佻判若兩人。


    “陛下,要不要乘坐轎輦?”董杏枝小跑了兩三步才追上她。


    “不必了。”她這樣說道。


    在她垂下的左手手心,現在正握著另一個人的手。若有人仔細觀察女皇的袖口,或許會發現幾絲不尋常,可她身邊,又分明什麽人都沒有。


    回到乾清宮後,嘉禾走入寢殿的第一條命令就是將所有的侍從都打發了出去。而後她微微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確認了身邊那人的存在之後,順著那隻看不見的胳膊,一寸寸的摸了上去。


    “別——癢!”蘇徽趕緊解除了隱身裝置,隨著白光一閃,他的身形出現在了嘉禾的麵前。


    他們這一次應當不算是久別重逢,距上一次的見麵不過是過去了十幾天而已,可是這一次再相見,兩個人都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蘇徽想要說些什麽,卻好像被人堵住了喉嚨,什麽也說不出來。他隻好上前,用行動代替了言語——他輕輕擁抱住了她,放任這個無論精神還是軀殼在腥風血雨中都撐到了極限的女子倒在他的懷裏。


    “你再走,朕就殺了你。”歡喜、悲傷、激動,各式各樣的情感糅雜在一起,嘉禾惡狠狠的在他耳邊說了這樣一句話,但不似威脅,倒更像是哭訴。


    可她偏偏又沒有哭,隻是嗓音啞的厲害,讓人心疼。


    蘇徽一隻手抱緊她,另一隻輕輕拍著她的肩膀,“……剛才,是你故意的吧。”


    嘉禾冷笑了一聲。


    “你其實還是一點也不想嫁給那個家夥,對不對?”蘇徽鬆開了她,認真的看著她的眼睛。


    “你說呢?”


    “我……我看見榮靖長公主了。你是不是打算要與李世安開戰,激怒李駿,是為了逼他謀逆,是為了讓長公主師出有名?”


    第234章 、(四十六)


    李世安帶兵南下,嘉禾在這樣一個時候如果仍然要繼續與李駿的婚約,那等於是把周氏的江山拱手送給李家。她不嫁李駿,李世安就不過是一尋常武將,起兵造反有違名分大義,他若是嫁了李駿,不管用怎樣的禮節對待李駿,在世俗眼中,她都已成了李家婦。李世安便從她父親的臣下,一躍而成了她的家公,李世安的謀逆之舉也就成了皇家的家事,甚至他就算廢了嘉禾扶持自己的兒子登基,都有理有據。


    嘉禾當然是不能嫁李駿了,毓秀宮內那位未來的“皇夫殿下”現在於她而言僅剩的價值也就隻有當做人質,以及,為榮靖出兵創造借口。


    李世安南下的借口是參加兒子的婚禮,雖然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是要謀逆,□□靖在他還未來得及做出謀逆之舉的時候直接就在半路上伏擊他,這難免不讓人覺得朝廷這方陰險卑鄙。


    嘉禾前去毓秀宮故意激怒李駿,就是為了讓他做出不敬之舉,如此也可以名正言順的給李氏一族定罪。


    做皇帝的心思曲折複雜一些倒也不是壞事。此刻已經帶兵離開了北京的榮靖雖然沒法及時的收到紫禁城傳出的消息,但她猜得到自己的妹妹會做些什麽,並且願意信任嘉禾能夠處理好除卻行軍作戰之外的瑣事,讓她毫無後顧之憂的在馳騁廝殺。


    用了八年的時間打磨曆練,那個曾經讓她輕蔑的妹妹,終究還是有所成長的。


    此番出征,軍隊離開京師時並沒有大張旗鼓,沒有浩浩蕩蕩的閱兵,也沒有祭旗、盟誓或是陣前占卜,榮靖一共從京師三大營的精銳之中抽調了三萬人馬,征調軍隊的旨意是嘉禾越過內閣與兵部親自寫下的——朝中官僚體係被她破壞之後,倒也方便了她行事,眼下內閣殘破、新任兵部尚書軟弱,竟是無人敢於阻攔她。而三萬兵馬之中,榮靖親自率領先鋒部隊八千,抄山林近道,打算率先伏擊南下的秦國公李世安。


    跟隨她一同出陣的,還有個特殊的人物——鄭牧之子,鄭櫝。


    相較於李駿,鄭櫝要顯得更為理智溫和,榮靖暗暗觀察了這一路,心中的想法是:還好自己的妹妹沒有選這個年輕人做什麽勞什子的“皇夫”,否則白白犧牲了一個不錯的青年俊才。


    疾行了一天之後,即便是悍勇之師也不得不暫時紮營休整,否則在麵對李世安之時,未必能有勝利的希望。


    營帳搭好之後,榮靖將鄭櫝召來了自己的麵前。她曾經是鄭牧的學生,鄭櫝像是她的弟弟,因此她望向鄭櫝的目光也多了幾分慈愛,鄭櫝來到她的麵前時她已經沏好了一壺茶,朝著對方輕笑著招手,“坐。”


    鄭櫝也不忸怩客套,榮靖讓他坐,他便大大方方的在榮靖對麵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兩人先是漫無目的的寒暄客套,待到氣氛漸漸融洽起來之後,鄭櫝首先發問:“承蒙長公主賜茶,在下不勝惶恐。長公主若有吩咐,櫝必當竭力而為。”


    鄭櫝不是傻子,在被聖旨召來京城之後,他就差不多明白了自己的身份是牽製他父親的人質。現在榮靖匆忙領軍出兵,雖然不知道榮靖的目的地是在哪裏,但他猜一定和李世安脫不開幹係。而他,大概是朝廷用力愛脅迫他父親跟隨出兵的棋子吧。


    鄭牧與李世安的關係一向不好,著其中既有朝廷故意挑撥的原因,也有這二位武將本身性格就不對付的緣故。李、鄭兩郡對峙多年,朝廷終於狠下心來要剿滅李世安,鄭櫝樂見其成。至於李軍若滅,鄭家會不會遭到鳥盡弓藏的命運,這不是鄭櫝現在該考慮的。他眼下隻是個質子而已,為了活命就得事事聽從皇帝,若是榮靖在這時命他趕緊寫信一封讓他的父親出兵襲擊李世安,他一定毫不猶豫的就寫,至於該怎麽做,就讓他的父親和他父親身邊的謀士頭疼去吧。


    “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而我要做的事情,和你想的的確查不了多少。不過——你先聽我說幾句話如何?”榮靖也是聰明人,一眼就看透了鄭櫝心中所想。


    “長公主請講。”


    “我與我的妹妹的確有事拜托令尊。隻不過我姊妹二人也有厚禮要贈與鄭氏一族。”榮靖斟茶,在騰升的霧氣之中,輕聲說道:“不知子孫萬代的榮華富貴,能否打動令尊?”


    鄭櫝一時間沒能明白榮靖是什麽意思,於是笑著調侃了一句,“陛下是打算許我以貴妃之位麽?”


    榮靖笑了出來,她記起了鄭櫝被召入京師的借口就是所謂的“選妃”。


    但鄭櫝既然有開玩笑的心思,她便也輕快的應道:“你若是心悅於我那妹妹,不妨琴瑟友之。隻是我那妹妹並非窈窕淑女,未必就會站在河州待你追求。再者說了,一個‘貴妃’之位而已,哪裏就能換來千秋萬世的富貴了?史上的外戚之家,顯赫得也不過兩三代而已。鄭氏所求若隻是一個‘妃位’,倒叫我不敢相信了。”


    鄭櫝嚴肅了神情,“櫝生來愚鈍,不知長公主所指為何,還請明示。”


    鄭牧已是齊國公,爵位已然登臨人臣之極,何況嘉禾登基那年,杜銀釵為了安撫鄭牧,還賜下了世襲罔替的恩旨,如無意外,鄭家子孫世世代代都會是齊國公。那麽嘉禾還有什麽可以賞給鄭氏一族的?


    “封王。”榮靖吐出了這兩個字。


    鄭櫝先是一愣,再然後是猛地跪地,“鄭氏一族終於陛下,不敢有謀逆之心,還請長公主莫要再開玩笑,所謂王位,我父子萬萬不敢肖想!”


    以王位拉攏,這是榮靖在出發之前與嘉禾商議好的計策。不過看見鄭櫝這般謹慎的態度,榮靖心中還是滿意的。她不動聲色的舒了口氣,對鄭櫝道:“你先起來吧,聽我繼續說。”


    鄭櫝從地上爬起,卻還是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倒不是他膽子太小,而是古往今來,異姓之王少之又少,且大多沒有一個好的下場。就算最初被封王的那一代能夠安然壽終,其子孫也必然會遭到君王猜忌,最後說不定整個家族的性命都難以保全。


    榮靖理解他的驚駭,示意對方品茶平複心緒,而後才問:“如果我沒有記錯,老師當年最擅長的乃是水戰?”


    她對鄭牧的稱呼,換回了過去較為親密的“老師”。作為鄭牧曾悉心教導過的學生,她不可能記不得自己師長的領兵方麵的長處與不足。


    鄭牧出生於江南水鄉,與李世安不同,他是極其善戰水戰的。夏朝開國幾場重要的戰役都是李世安與鄭牧兵分兩路,李世安從陸上牽製敵軍,鄭牧從海上繞行至敵軍後方包抄,或是擾亂對方漕運、轟炸沿海港口。


    自長業二十年後,北方蠻人頻頻南下,鄭牧被調往遼東一線鎮守邊關,時間久了人們倒是漸漸忘了過去聲名赫赫的鄭家水師。


    “我知道你們這些開國宿將都在擔心什麽,擔心兔死狗烹。一個王朝創建之後,陪伴君王征伐天下之人,大多是要被剪除的。運氣好的解甲歸田,運氣不好便是身家不保。可我大夏還遠遠未到不需要你鄭氏父子的時候。”


    “陛下打算,對南方用兵?”鄭櫝馬上就猜了出來。


    榮靖狡黠一笑,“你父子雖在北方,但卻十分關注南邊的事情嘛。看樣子是已經做好了南調的準備?”


    鄭櫝訕訕一笑。


    “不錯,你們猜對了。我妹妹是打算對南方用兵。南洋之地會是未來兵家爭奪的戰場,現在那裏已有大批的紅毛、金毛夷人的戰艦盤桓。真臘、南越等南洋小邦,原是我大夏藩屬,可近些年來卻疏於朝貢,逐漸臣服於西洋夷人。而我夏朝商船出海,不是頻遭海寇擄掠,便是遠跨重洋卻無可停靠補給之海港。所以南洋——”她用力一叩桌案,“遲早要有我們的水師。若是南洋得以太平,你鄭氏封王,也不是不可以。”


    鄭櫝垂首深思,默然不語。


    “因南洋危險而閉鎖港口、強行遷徙沿海居民最多能換來一時之和平,卻遺害百年。在北方有羅刹對我們虎視眈眈,西邊亦是有狼子野心之輩覬覦我朝大好山河。所以南洋決不能放棄,你鄭家,也絕不會稱為被烹殺的獵犬。隻有一點——我周氏眼下的危機,需要你們相助方能度過。隻要令尊點頭,天津船場的新式船艦,皆為令尊所用。”


    在聽到蘇徽的猜測之後,嘉禾從他懷中離開,點了點頭,算是承認。


    於是蘇徽忍不住又開始糾結。嘉禾要嫁給李駿,這是他不能接受的,可嘉禾不和李駿成婚還要把人家一大家子都弄死,這又是他不願看到的。


    最重要的是,嘉禾她,有能力對付李世安麽?


    “我不知道。”她很簡潔的給了答案:“但我沒有辦法。”


    “為什麽?”蘇徽好奇的問。


    第235章 、(四十七)


    嘉禾說她沒有辦法,但蘇徽卻不是很能理解她這句話背後的無奈。


    “我死過很多次了。”嘉禾說了這樣一句話。


    蘇徽乍一聽沒能明白這句話是什麽意思,稍加思索後才反應過來,“那家夥也太亂來了。”他罵的是另一個自己。


    很顯然是那個身著黑衣如同亡魂一般的蘇徽將嘉禾變成了這番模樣。蘇徽此次回來,能夠感覺嘉禾的氣質與之前有了些許不同,如果說之前她還會笑,眼中還有對未來的期許,那麽現在的她就隻剩下了疲倦與對生命的淡漠。她的眼睛依然是明亮的,隻是那份明亮更像是有一捧烈火在熊熊燃燒,如果那天柴堆燒完了,火焰也就該熄滅了。


    “我看見了很多個我自己倒下,死於各式各樣的陰謀。”嘉禾緩緩說道:“那些我死亡的畫麵這些天來不停的在我腦子裏回蕩。過去我以為我對我自己的生死早已看淡,最近我才意識到,我居然也是會恐懼死亡的。”她說這話的時候一直在用力的掐著自己的掌心,邊說邊往後退,仿佛是試圖離開蘇徽,“而比起死亡,更加讓我不能接受的是這個國家今後的命運。我是皇帝——”她拔高了聲調,這一刻忽然無比威嚴,“這天下每一寸的山河都是我的土地,這天下每一個百姓都是我的子民,就算朕該死,那夜應當是死在朕開創了太平盛世之後。而非撂下一個爛攤子,將朕父親留下的山河拱手送給庸才與廢物們!”


    她每一個字落地時都鏗鏘有力,且不自覺的在蘇徽麵前用上了“朕”這個自稱。八年前她被命運裹挾著被迫坐上了皇位,身披著龍袍瑟瑟發抖,根本就是個無助的孩子,而現在——現在她終於是有了君王的氣勢。


    蘇徽也不知道自己首先是該欣慰還是該嗟歎,他想要上前擁抱她,可她就像渾身是刺的花,根本讓他觸碰不得。


    為什麽她會變成這幅模樣呢?蘇徽疑惑的看著嘉禾。他不理解此時此刻她的心境,就如同他不明白他在這個時空明明不過是離開了不到兩個月的時間,為什麽一回來,京都就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蘇徽的眼眸是幹淨純澈的,眸中不加掩飾的疑惑猛地刺痛了嘉禾。她又一次往後退了幾步,就好像蘇徽是什麽洪水猛獸,“你都知道了?”


    她隻說了這樣短短的幾個字,但蘇徽猜到了她沒說出口的後半句話,“嗯,知道阿禾你殺了很多人。”


    現在還知道了,接下來她打算殺更多的人。


    榮靖長公主已然領兵出征,京師北方大約會有一場戰事展開。至於京城內部……看嘉禾的態度,應當是做好了應對殘餘亂黨的措施。能是怎樣的措施呢?無外乎便是殺戮。


    這沒有什麽好指責的,做皇帝的,哪個不手染鮮血。


    可是,他終究不想看著她身負累累罪孽。蘇徽不相信什麽報應,但他可以確定,以暴製暴的人同樣不會有什麽好好下場。嘉禾固然能夠憑借殺戮來穩固自身的位子,可一旦她握不住手裏的刀了,自然也就能有人將她的頭顱給砍下。


    “對我很失望嗎?”嘉禾自然還記得蘇徽最初為她定下的是怎樣的一條道路,她也不是沒想過要做個仁慈的帝王,隻可惜她所見到的千百個未來中,凡是仁厚寬和的她,最終都難逃一死。


    “沒有。”蘇徽搖頭。


    蘇徽的答案在她的意料之外,卻也並沒有帶給她太多的驚喜。可以說她已經習慣了蘇徽對她的包容,因此即便蘇徽這樣說了,她也僅僅隻是漠然的一點頭。


    “但你無異於是在往泥沼裏沉。”蘇徽卻又緊接著說了這樣一句話,“如果可以,我還是希望能夠以我的能力將你拉上來。”


    “如果不能呢?”嘉禾半是挑釁半是期許。


    她想知道,這個男人是否願意和她一塊沉淪。


    當然,她也清楚這不是好的結局,隻是她現在心中充滿了陰鬱的情緒,已經不再去思考自己是否還有別的出路了。


    “不存在不可能。”蘇徽果決的回答。


    他不是什麽樂天派的人,也見過另一個自己的淒慘狀況。但他生來就是倔強固執的性格,認定了什麽事情就一定要做到,他既然下定了決心要保護她,那麽無論怎樣他都會做到。從一開始他就不會給自己留退路的拚盡全力。


    嘉禾盯著他看了許久,兩個人都不說話,就如同是在進行一場無聲的較量。許久之後嘉禾緩緩一笑,也不知有沒有相信他。


    “所以,告訴我你全部的計劃。”蘇徽說:“告訴我,我該怎樣幫你。”


    嘉禾卻隻是微笑,什麽都不回答。


    這一次她是真的變了不少,看著嘉禾的表情,蘇徽第一次覺得茫然無措。


    嘉禾將蘇徽留在了宮內,但並不花費太多的時間與他相處。她總是很忙碌,每一次見麵,都是行色匆匆。


    蘇徽猜到了她大概有什麽重要的計劃在瞞著她,可惜做了半年皇帝的嘉禾雖然今年與他年紀相仿,但心智與城府都遠勝於他,他想要從她這裏套話,可謂困難至極。


    更讓蘇徽頭疼的是:另一個他又消失了。如此一來他在異時空連個可以商量主意的人都沒有——雖然那個穿著黑色長袍如同服喪一般的蘇徽未必願意與他好好說話。


    但他的苦悶沒有持續多久,夜晚他忽然聽到了嘈雜的聲音。起初他以為是風,待到聽清楚金戈之音後,他猛地從床上跳了起來。


    來到夏朝這麽長時間了,他也算是經曆了不少的刀光劍影,警惕性早就被磨煉了出來。深宮中半夜傳來的異響意味著什麽,不用細想他都清楚,匆忙披上衣服從殿內奔出,他看見了嘉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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