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不黷眼睫顫了下,驀地回過神,手中力道一時劍沒控製好,持握的那根細杆毛筆被哢擦一聲折斷。


    低頭,書本依然靜靜攤開在桌案,姬不黷沉默了須臾,起身離開。其實他真正的名字叫衡,姬衡,不黷隻是他的表字。可是很多人都已經忘記他的名字了。


    黷,窮兵黷武,汙濁垢穢也。


    姬不黷走到裏間的木架子前,取下放在木架最頂端的小木箱,箱子被鎖住了,上麵扣著一個銅燕五環密碼鎖,每環有五個文字,隻有挪到特定的位置才能打開。


    啪嗒——


    隨著他手指挪動,鎖開了。


    黑漆色的箱蓋緩緩打開,漸漸露出了裏麵的東西——非常雜亂。


    歪歪扭扭寫滿字跡的紙張,拉弓時戴的鳳紋玉扳指,斷裂的羊角牛筋弓……還有一隻,紅寶石金掐絲花瓣耳墜。


    ……


    舒明悅已經好長一段時日沒在鳳陽閣住過,自重來一世後,她一直不大願意住在鳳陽閣裏,除了因為想和哥哥多待一會兒,也是因為上輩子被姬不黷禁足在這裏太久,再看這青牆綠瓦,心裏堵得慌。


    但這次回宮,她要久住些時日了。


    把姬不黷和杜瀾心兩人放在宮裏,她總覺得不安。


    上輩子她不曾注意過兩人,更不知兩人何時有的牽扯,等她清晰意識到杜瀾心攀上姬不黷時,他已經登基為帝了。杜瀾心跟著水漲船高,憑著太後外孫女的身份,一時間風頭無兩,成了長安最炙手可熱的貴女。


    上次哥哥在延嘉殿受傷,她一時神情憂慌,沒來得及深思,現在回想一番,這個時候杜瀾心竟然已經和姬不黷有牽扯了!?


    舒明悅頓時又驚又怒,一下子從床上跳下來,立刻抬腿去延嘉殿,準備抓人。


    鳳陽閣離延嘉殿著實不近,甚至不在一個皇宮裏,走路過去要過大小五道宮牆,需要小三刻鍾的時間。


    舒明悅走了半路,腦子慢慢冷靜下來,隻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難不成她能去延嘉殿日日守著?


    她管不住杜瀾心的腿,也鎖不住姬不黷的心。


    如此一想,舒明悅腳步慢下來,沉吟了片刻,轉身去了清寧宮。


    求舅舅給三表哥封王?讓他也出宮去住?那顯然不可能。


    舒明悅思來想去,隻能去求皇後。


    清寧宮裏香霧嫋嫋,雍容華貴,舒明悅挽著皇後的胳膊,小聲道:“上次哥哥受傷,我去延嘉殿,伺候的宮人竟然就一個,叫他去燒熱水,三表哥甚至都要自己收拾書箱,舅母,給他再添兩個宮人吧。”


    “嗯?”皇後驚訝,撂下手中正在繡的男子裏衣,偏頭笑問:“怎麽突然關心你三表哥了?”


    舒明悅立刻義正言辭道:“我兩個表哥都關心。”


    皇後失笑,卻也把她說的話聽進了耳朵裏。


    當初給姬不黷選了延嘉殿,雖然隨手一指,想著越遠越好,但平日用度和伺候的宮人是照常給的。畢竟虎毒尚知不食子,況乎人?


    這六年來,闔宮上下,的確快要忘記有這麽一個人了。


    ……


    皇後的懿旨一下,尚宮局很快重新撥調了伺候的宮人前去延嘉殿,內侍四人,無宮女。其中一個內侍是舒明悅買通的眼睛,叫鄭良。他容貌平平,身形看起來頗為瘦弱,放在人群中十分不打眼。


    舒明悅囑咐道:“若是杜瀾心去延嘉殿,立刻前來告訴我。”


    鄭良應了一聲是。


    舒明悅放下心來,往他手裏放了一把小金魚,彎眸一笑,“去吧。”


    ****


    夜色初臨。


    戌時過半,寧國公府。


    虞邏如往常一般,輕車熟路地翻-牆而過,這一個月餘,他每天晚上都要去定國公府,抱著悅兒一起睡覺。一想到那日悅兒和他肌膚相親,他胸腔就止不住的興奮。


    他已經很久沒和悅兒親密過了。


    蘅蕪居。


    四下燈火已經熄滅,烏漆抹黑,伸手不見五指。


    不似往日,庭院中會留一兩盞風燈照明,可是虞邏腦海裏一直縈繞著那天悅兒紅臉閉眼抓住他的模樣,心中興奮,一時間竟然沒有發現異常。


    他腳步很輕,心髒咚咚的來到正屋前,將一小節迷香偷偷送了進去。這迷香對人身體無害,隻會叫人睡得更香甜。卻不想收香時胳膊微微一撞,門忽然開了。


    沒插門?


    虞邏愣了一下,有些詫異,卻也想不得那麽多,喉嚨輕輕一滾,便抬腿入內,不忘反身小心翼翼把門關好,免得夜風寒涼,卷進屋裏。


    然而走到內間,他立刻察覺到了不對勁。


    屋內的氣氛很冷,沒有那股淡淡沁甜的香味。


    沒有人?


    虞邏皺起眉頭,像是不信似的,繼續大步往前走,走到床榻前站定,借著那一點微弱的月光,勉強看到床上平平整整,空無一人。


    頓時神色大怒,人呢!?


    他轉了一圈,四下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這裏不是北狄,沒人會向他解釋可敦去了哪裏。虞邏神色暴躁,忍耐下去,閉上眼,開始翻看那東西的記憶。


    漸漸的,他神色變了,變得陰雲密布,恐怖不已。


    那東西竟然蠢鈍如斯,不止惹得悅兒生了氣,連一句軟和話都不會哄!


    要他何用!?


    虞邏陡然睜開眼,眸光冷沉下來,可抬眼看著空蕩蕩的屋室,心中又十分頹然,他仰麵倒在了她床上,一張英俊麵龐埋在黑暗中,神色沉默。


    他真的很想她,可是她偶爾看他的眼神,會流露出委屈和怨恨的情緒,他根本不敢告訴她事情的真相,他怕她再和他決裂一次。


    如果可以,他想瞞她一輩子。


    可是上輩子,他就沒有瞞住。


    虞邏盯著頭頂紗幔,似乎有些出神。


    ……


    不知躺了多久,床榻還是那麽冰冷,虞邏忍無可忍,起身離開,如同鬼魅一般去了皇宮外。那座宮牆高三丈,猶如一塊銅牆鐵壁,將兩人隔絕在兩個世界。


    虞邏幽幽地盯著牆角。


    值守的禁軍瞧見他身影,立刻喝了一聲,“何人在此!?立刻止步,不得上前!”


    隨著話音落下,數人舉著火把朝他走來,將他團團包圍。說實話,虞邏已經很久沒這麽憋屈過了,往日,他想去哪裏便去哪裏,想做什麽就做什麽,誰也不能奈何他。


    可是現在,他竟然要接受一個小小的禁軍盤問。


    甚至不能進宮去看他的妻子。


    虞邏眸子黝黑冰冷,昏黃燭火映在英俊臉龐上,顯出了幾分詭異,就在諸位禁軍心中覺得此人頗為古怪時,他淡淡開口道:“無事。走錯路了。”


    說罷,他轉身離開,高大身軀在明亮火把下拉出一條斜長的影子,很是落寞。


    第31章 (二合一)   無論生死都是我妻……


    從宮門離開後, 虞邏獨自一人回到了蘅蕪居,望著空蕩蕩的床榻,遲疑了片刻, 伸手把舒明悅的被褥抱走了。


    他將被褥抱回了曜日居,鋪到了自己的床上。


    以前兩人同宿, 一直蓋同一床被子, 她被子上有香氣, 比她身上的還要濃鬱香甜,每次蓋她的被子, 虞邏就忍不住心胸澎湃, 幾乎不可克製。


    然而她逝去後,那些衣衫被褥就徹底成了死物,香氣彌盡, 他躺了很多次,抱了很多次, 卻再找不回她的痕跡。


    虞邏蓋著她的被子,仰麵躺在床上,忍不住想, 她那時叩他牙帳不得入的心情, 便如同今夜的他一般吧?


    忽覺, 那時的自己真的混賬。


    其實他也說不清楚自己何時開始對舒明悅上了心,或許是從他貪戀與她的魚水之歡,一次次忍不住去她的牙帳開始。


    可是她是他的妻子, 與他行敦倫之事不是理所當然嗎?


    虞邏曾經一度這樣認為。


    ……


    建元三年, 三月十六,北狄所控的涼州,敦煌地界。


    一隊來往長安的中原馬隊與北狄兵士起了衝突, 動了刀,也見了血,傷亡三人。而那隻馬隊所屬,並非普通商隊,而隸屬於寧國公府裴家,馬隊的首領乃是巽朝四品忠武將軍,裴道韞。


    消息傳回北狄王城。


    王城三十裏外的胡楊林,虞邏站在蜿蜒溪水旁,唇角勾了一道譏諷弧度,他垂首撫摸著愛馬的腦袋,眼底掠過一抹陰霾之色。


    姬不黷又開始試探他了。


    處鐸問:“王上準備如何處置裴道韞?”


    如何處置?自然是砍下腦袋,送回長安!他的威嚴絕對不允許一次又一次的試探和挑釁!況且,若再不給姬不黷一些示警,兩國關係隻會越來越糟,待到戰火一觸即發,為之晚矣。


    然而那句話卻幾乎要脫口而出的瞬間,卡在了嗓子眼裏。


    那一刻,他腦海裏極快地劃過了一個念頭——舒明悅怎麽辦。


    一旁處鐸見他神情僵住,疑惑道:“可汗?”


    虞邏回過神,臉色慢慢變得陰沉,十分不可思議自己竟然會有這種想法,難不成真中了巽朝的美人計?


    他忽然心生煩躁,唰的一聲抽劍,猛砍向一旁胡楊樹。


    隻聽“哢擦”一聲,那顆小腿粗的胡楊應聲斷裂,“哐當”一聲狠栽進沙泥地裏。


    烏蠻見此,神色激動,立刻奮勇當先道:“可汗,不如派我去涼州吧!即刻陳兵蕭關!倒要看那皇帝小兒還敢囂張!”


    那年姬不黷二十歲,和虞邏初坐上北狄大可汗王位的年紀一樣,野心勃勃,不知收斂。


    蕭關位於長安北麵,襟帶西涼,咽喉靈武,與大散關、函穀關、武關這四處關隘,扼守住了整個關中平原,一旦蕭關失守,整個長安就會暴露在北狄鐵騎之下。


    隨著烏蠻話音落下,風兒好似又大了些,將衣衫吹得獵獵作響。北地寒,此時雖然已經入春,風兒依然冷冽刮麵。


    虞邏沒有說話,隻站在馬匹旁,手掌輕撫馬背上的鬃毛,眼睫深垂,無人知他心中所想。


    烏蠻不明所以地摸了摸腦袋,“可汗?”


    虞邏終於開口了,淡淡道:“押下裴道韞,暫不動,再做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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