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他和她還都不知,兩年後,這句話會一語成讖。


    後來的很多個日夜,虞邏都無比希望,她真的回去了長安去,至少,能在千裏之外的地方,仍然活著。


    ****


    天際泛出第一縷魚肚白時,裴應星從一片柔軟沁香中清醒,他揉了揉腦袋,撐著床榻坐起來,垂眸,看到了蓋在身上的被子,瞳孔猛地一縮。


    這不是他的被子。


    桃粉色的緞麵錦被,上麵用花裏胡哨的金銀線繡了纏枝花紋,隨著一股熟悉的淡香味湧入胸腔,裴應星哪裏還能不明白,這是舒明悅的被褥。


    霎時間,臉色黑得不能再黑。


    他昨天晚上不止潛入她閨閣,還把她的被褥偷來了?


    至於?真至於!?


    裴應星的心情十分複雜,人生二十載,這還是他第一次偷人東西,不僅偷東西,還偷小姑娘的被子。這叫人知道了,怕是得笑掉大牙吧!


    他深吸一口氣,伸手狠狠揉了下額角,撩開被子大步下床,一把撈起被褥,想丟出去毀屍滅跡,走了兩步,複又停下。


    柔軟沁甜的香氣起不斷湧入胸腔,他皺眉,神色微微一遲疑。若是他把被褥扔了,那東西不會再去偷一床回來吧?


    如此一想,裴應星臉色立刻一沉,轉身往回走,揚臂一扔,又把被子丟回了床上。


    咚咚咚——


    外麵傳來子善的叩門聲。


    裴應星心中一跳,連忙把床帳放了下去,掩蓋那片豔豔桃粉色,方才轉身離開。


    子善遞上了信筒。雖然人不在北狄,但那邊的消息卻每日都會送到長安,有些需要他批閱,有些隻需看一眼。


    裴應星拿著筒內的文書,坐在椅子上,深長睫羽低斂,有些心不在焉,一偏頭,鼻翼翕動,總覺得自己身上還有那股沁香味,很淡,卻止不住地鑽入胸腔。


    她昨晚不在蘅蕪居麽?


    回宮去了?


    “我還沒去吏部報道吧?”裴應星忽然開口。


    子善一愣,點頭道:“是。”


    裴應星沉默了一會兒,便起身出了門,騎馬疾馳,方向直奔皇宮。


    ……


    彼時。


    壽康宮的西偏殿。


    杜瀾心坐在銅鏡前梳妝,伸手撫了撫額頭,那裏肌膚光潔白皙,唯有左額處一塊略暗的疤痕,破壞了整體的美感,她盯著銅鏡,神色怨恨。


    宮女跪坐在她旁邊,取出一個精致的小木匣舉到她麵前,笑道:“翁主莫要憂心,太後娘娘命太醫院給你新調配了去疤痕的藥,隻消三五個月,定能恢複如初。”


    “這是昨日尚工局送來的十二色枚花鈿,一共三十六枚,翁主喜歡哪個?奴婢給你貼上去吧。”


    匣子打開,露出裏麵精致華貴的花鈿那。


    杜瀾心垂眸,隨手挑了一朵梅花形的金箔花鈿。


    半個時辰之後,一個窈窕姝麗的美人在宮人的巧手下出現,她著月白色曳地長裙,一隻赤金瓔珞戴於頸上,中間綴有一顆雕成蓮形的青玉,此時垂於雪白胸脯上。


    一張白淨臉盤,素雅如江南煙雨。


    身上飾物無一不華貴,然全身上下最值錢的仍然是腰間那塊羊脂玉的山水玉佩。


    玉佩半隻巴掌大,玉質細膩,觸感生潤,請工匠大家佩上雕刻了江南山水,世間獨一無二。這是太後當年留給長女的信物,後來輾轉到了杜瀾心手裏。


    陪太後用過早膳,身旁的宮女青璃上前,朝杜瀾心低聲道:“翁主,嘉儀公主回宮了,方才帶人去了太液池,說要遊湖。”


    杜瀾心伸手勾過耳畔碎發,點頭一笑,“知道了。”


    第32章 殿下疑心杜瀾心的身份?……


    太液池波光粼粼, 猶如灑了一把碎金,偌大的湖麵上,隻有嘉儀公主的船在, 孤零零一隻,然而船上熱鬧, 約莫二十餘個青春可人的小宮女。


    舒明悅穿了一身桃粉色的廣袖羅裙, 膝坐在船頭, 撈了七八條小魚,眉彎眼笑。


    遊了半個多時辰, 覺得差不多了, 帶著一眾意猶未盡的宮女們下了船。


    太液池旁邊有一處涼亭,名曰望仙。


    時下已經夏日,四下有了蚊蟲, 宮女們在亭子周圍掛上天青色紗幔,亭裏則備好了茶水點心, 桌上鋪好絨毯。


    舒明悅剛坐下,便有一位宮女撩開紗幔,挪步上前道:“殿下, 靜安翁主求見。”


    杜瀾心?


    舒明悅烏黑眼眸一瞪, 她還敢來!?


    透過天青色紗幔往外看去, 果不其然,那裏站了一道月白色窈窕身影,舒明悅蹙了蹙眉尖, 若有所思, “讓她進來。”


    不消須臾,杜瀾心緩緩走到了舒明悅麵前,左額上梅花鈿華麗光耀。


    她福了一禮道:“見過嘉儀殿下。”


    舒明悅神色淡淡, 手裏把玩著一把鳳穿牡丹的緙絲團扇,“你來做什麽?”


    杜瀾心掐了下手指,輕聲道:“瀾心為定國公受傷的事情而來。”


    舒明悅:“哦?”


    “這些時日,我心中一直愧疚,本想親自登門致歉,又怕驚擾殿下與定國公。”杜瀾心神色歉意。


    舒明悅握著團扇輕搖,沒有說話,杜瀾心身後的宮女上前,將一個木盤舉到舒明悅麵前,隻見裏麵放著一隻鐵皮小罐和一張藥方。


    “這是太醫院調配的去疤良藥,配藥比例已經調過多次,我用了半個月,祛疤淡痕的效果很好。聽聞殿下回宮,便想著把此藥拿給殿下,交予定國公一試。”


    舒明悅蹙眉,杜瀾心一向能屈能伸,能做出送藥討好的事情不足為奇,隻是聽見這話,的確讓她想起了哥哥背上的傷疤。


    她眼皮動了動,阿嬋見狀,挪步上前取下那張藥方。


    舒明悅接過之後,低頭掃了一眼,上麵所寫是藥材配比,她不通藥理,也看不出什麽門道,便交給一旁宮女收好。


    “還有別的事麽?”


    杜瀾心神色微僵,柔聲道:“無別的事了……”


    舒明悅沒再理她,伸手把桌上的魚缸抱在懷裏,裏麵是她剛撈的小魚,她紅唇一彎,抓了一把魚食往裏撒去。


    從涼亭離開,杜瀾心站在陽光下,攥緊了拳頭,她深知兩人已然交惡,關係一時半會兒不能轉圜,可回想剛才舒明悅高高在上的神態,心中狠狠發堵。


    兩人就像犯衝似的,每次遇舒明悅,她身上必無好事。杜瀾心深吸一口氣,忍了又忍,才把心裏下那抹怨恨深壓下去。


    嘉儀公主身份高貴,豈是她能動的?隻要銥誮不是天塌下來的過錯,對舒明悅而言都是小打小鬧。而且她從未見過舒明悅這般嬌縱蠻橫的姑娘!想打人便打人,竟是半分名聲也不要!


    縱然是公主,日後也得嫁人的吧?


    難道舒明悅就一點也不怕未來的夫家嫌棄她嗎?


    杜瀾心垂眸,手指放在腰間那塊山水玉佩上,輕輕攥緊。


    其實,這塊山水玉佩在她和她娘之前,還有一個主人。


    ……


    在江南,有一處煙花之地名為金滿樓。


    二十四年前,人販子將一批七八歲出頭的女童送到金滿樓,她娘親雀娘和王玢兒都在其中。


    那批女童個個顏色過人,當屬她娘和王玢兒最為出挑,王玢兒尤勝一籌。


    她出身世家名門,雖然當時臉蛋髒汙,神態狼狽,但依然氣質過人,能寫一手簪花小楷,也能彈箏弄弦,洗幹淨之後,一張白淨小臉國色天香。


    金滿樓的金三娘一看,眼睛都亮了,立馬接到身邊親自□□。


    時逢亂世,對女子的出身便不那麽計較,若是相貌上佳,再才藝過人,即便不能覓得良人,也能入王侯將相家為妾,如果運道再好些,得到主君寵愛,生下兒子,日後能母憑子貴也未可知。


    金三娘悉心□□王玢兒,隻盼著此女朝一日能一飛衝天,連帶著她也雞犬升天。然而心願未成,一把大火將金滿樓燒沒了。


    大火燒了整整一晚上,樓宇坍塌,殘垣斷壁,放眼望去,焦黑一片。


    王玢兒身上多處燒傷,已是無救,臨終之前,她把這塊山水玉佩交給了相伴多年的雀娘,說她父乃是其侯王成賁,她娘八年前改嫁了,嫁給了燕侯為妻。


    王玢兒麵如金紙,拉著雀娘的手,顫聲虛弱道:“我家道中落,顛沛流離數年,唯有你一個好友。我命將絕,留著這死物也無用。這塊玉佩,乃是當年我娘與我父和離時,送我之物,上麵的山水乃是大家賀成親手雕刻,市麵上千金難求,你若急用,便拿去換些銀錢吧。”


    於是,這塊山水玉佩就到了雀娘手中。


    那一年,恰逢江南戰火四起,雀娘無去無從,行水路而上,準備去北方避難。然而行至一半,遭逢敵襲,船隻被毀,她驚慌之際,跌落江水之中,幸得路過的杜洪將軍所救。


    自那之後,雀娘便跟在了杜洪身邊,與他誕下一女,取名瀾心。


    那時杜洪還沒有歸降燕侯,尚是徐州刺史手下的大將。徐州刺史和燕侯八竿子打不著,且隱隱約約有敵對之態。


    這塊價值千金的玉佩握在雀娘手裏,一下成了燙手山芋。雀娘幾次想將玉佩轉手,可是玉佩珍貴,一旦外買,定會叫人察覺,而且她驟然多了一筆銀錢,也說不清道不明。


    又幾次咬牙想砸碎了,可卻舍不得,最終一直小心翼翼地收在匣子裏。


    後來杜洪歸降燕侯姬無疾,雀娘看著匣子裏的玉佩,終於鬆了一口氣,心裏也漸漸騰起一個想要去用這塊玉佩邀功的心思。


    隻是那時雀娘雖然有心,卻無膽。


    畢竟王玢兒已經死了,而且還被當成妓-女□□了八年,若是一個嘴瓢,弄巧成拙,她們母女豈不是要丟了一條性命?


    再後來,新朝開立,燕侯登基為帝,杜洪被封為了威遠侯,王玢兒的親娘也成了太後,雀娘敬畏皇權,心中愈發膽怯,更不敢再說玉佩之事。


    然而她命薄,剛入長安便染了風寒,臥榻纏綿不能起,臨終之前,雀娘本來想把這塊玉佩毀掉,想了又想,最終沒舍得砸碎。


    她喚來女兒杜瀾心,把這塊玉佩交給了她,並將來龍去脈一一道來。


    杜瀾心知道,這塊玉佩將是自己最後一道護身符了,也是她一飛衝天的機會。她小心翼翼地護著玉佩,等了又等,等了整整五年,才等今年年初那場入宮參加宴席的機會。


    如她所願,她順利見到了太後,也順利地成為了太後的外孫女。


    七分真話,三分假話,再動之以情,足以讓人哭泣落淚,深信不已。


    太液池畔,蕭蕭瑟瑟的湖風拂麵。


    宮女輕聲道:“太後知曉翁主喜歡吃魚,特意命人去外頭撈了河鯉,晌午給翁主做全魚宴呢。”


    杜瀾心嗯了一聲,撂下手握的玉佩,揚唇淺笑,帶著宮女施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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