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明悅一愣,麵上劃過一抹震驚,扭頭看向虞邏。這個世上,隻有她和虞邏是真正回到了過去,絕對不該有第三個人記得上輩子的事情。


    可因為那場意外,卻讓姬不黷陰差陽錯地窺探了些許天機。


    而且,他的性情好像也突然變得了。


    往日的姬不黷可不會露出這樣平和茫然的神色。


    難怪這些時日舅舅對他態度緩和,還接觸他禁足,準許他下山了。虞邏握住舒明悅的手,不顯地往前站了一步,將人擋在自己身後,他眉頭隆起,審視地看向姬不黷。


    昏迷的那幾個時辰,他夢到了什麽?


    隻是這個問題,無人能給出答案了。


    “我夢到了我自己,很悔恨。”


    姬不黷如是說。


    “表妹,對不起。”


    他看向她,眼睛慢慢變紅了。


    舒明悅冷笑,撇開了視線,不想與他多言一個字,一句對不起就可抹平她所有的委屈?天下哪有這樣好的事情!


    她不是沒求過他!她哭著求他,不要送她去和親,求他看在舅舅、爹娘和哥哥的麵子上對她多一點憐惜,求他讓她回並州去,她保證以後再也不會出現在他麵前。


    可他做了什麽?他隻會叫人冷冰冰地把她拉下去!


    她到底哪裏對不起他了!?


    夜風冰寒入骨,廊下的風燈搖曳,垂下一片昏黃寂寥的光影,虞邏摟了摟舒明悅的肩膀,手掌輕揩在她眼角上,見不得她掉淚珠。


    的確,這句悔恨應該和舒明悅說。


    虞邏對姬不黷沒什麽不平,若說有什麽情緒,隻有漠然和切齒,但舒明悅不一樣,他知道,他的小公主想聽,因為她上輩子曾經一度不明白,為何姬不黷要那般狠心地去送她去和親。


    “我很卑鄙,做了很多無法挽回的事情,一步錯,步步錯,我後來無數次想接你回來,可是卻從來都沒有做到。”姬不黷看著她冷漠的麵容,聲音啞而微哽,“表妹,對不起。”


    後悔莫及何意?悔之晚矣何意?


    不過如此。


    “這話你該去和舅舅說!”舒明悅眼睛紅了,惡狠狠地瞪向他,抬腿三兩步上前,伸手揪住他衣領,將人抵在了門框上,“你該去和大表哥說!去和天下萬民說!”


    明明,他有很多次機會救巽朝於水火,卻漠然地見它分崩離析。


    姬不黷凝視著她,眼角多了一抹冰涼的濕潤之意,聲音哽咽,“對不起。”


    他做錯了很多事情,也對不起很多人。


    如果早點意識到對表妹的感情,或許,又是另一番光景。


    “行了。”虞邏上前,握住舒明悅冰冷的手指,將她慢慢勾住自己懷裏,抬著一雙黝黑漠然的眼眸看向姬不黷,聲音淡淡,“姬衡,你該走了。”


    姬不黷不甘心,抬眼看向舒明悅。


    舒明悅眼圈紅了,烏黑而濕漉漉,決然轉過身去不肯再看他一眼,將自己伏在虞邏的胸膛前,微微哽咽,而那個男人低頭下頭,手掌落在她肩頭輕拍而哄。


    比冬風更冷的,是一顆涼透的心。


    “是,我該走了。”


    他低下頭,苦笑一聲,如是說。


    今天的天氣很好,夜幕深藍,風吹浮雲走,一輪皎潔的下弦月掛天,星子細碎如點,鋪滿了整個穹頂。


    和他赴死那天一樣,都是晴空白雲的好天氣。


    可又不一樣。


    因為那天他四麵楚歌,已入絕地,對不起所有人,而今日,他手上還有希望。


    姬不黷身姿蕭瑟,一身鴉青色色窄袖長袍,眉眼依然是淡淡疏冷,容貌也年輕,似乎和十七歲的他相同,但細看之下,又不盡然相同。


    “你該走了。”他聲音冷漠。


    “嗯。”他聲音微啞。


    姬不黷站在定國公府門口自言自語,回望了身後層台累榭最後一眼,仿佛穿過了雕梁畫棟,看到了那個會眉眼彎彎喊他三表哥,將飴糖塞給他的小姑娘。


    這一次,他真的要走了。


    第95章 大結局(下)   這次,我們一道北上。……


    那隻小木箱孤零零地躺在石板上, 虞邏走過去,抽了劍,準備劈開看一看, 卻被舒明悅一把拍開了爪子,手背都被打紅了。


    虞邏眯起眼睛, “?”


    舒明悅無暇顧及他, 白皙眼圈還有些紅紅紅, 高聲朝外道:“來人!來人!馬上把這個東西給我丟出去!燒了!”


    虞邏:“……”


    “我看一眼。”他說。


    “不行!”舒明悅扭頭瞪了他,“誰也不許看!”


    她一點都不想知道裏麵是什麽東西, 一點都不想, 愧疚也好,補償也罷,無論什麽她都不想知道了。


    她不想和姬不黷再有任何牽扯, 哪怕隻是一點。


    “好。”虞邏收回了劍,應下。


    那隻小木箱, 最終沒有打開,而是被虞邏帶出去了。


    可男人思量再三,終究沒忍住, 偷偷打開了。裏麵的東西很雜亂, 金釵、玉簪、鐲釧, 還有小牛角弓、亂塗抹的字畫,大多數都是小孩子的玩意兒,也有少女的物件。誰的?


    虞邏皺眉, 黝黑眼底疑惑, 神色若有所思間,仿佛明悟了什麽。


    他拎起那疊放置在夾層裏的宣紙,一一打開, 裏麵大概是練字的廢紙,和一時興起的提詩之作,有些已經被揉搓成團了,卻又被小心翼翼地鋪平展開。


    可能是六七歲孩子的字跡,歪歪扭扭,一張張往後翻去,字跡便越來越規整,幾乎可以窺見一個少女慢慢成長的痕跡,從橫歪豎斜到一筆一劃的簪花小楷,從一板一眼的習字再到龍飛鳳舞的小草,還有幾張亂七八糟塗抹的書畫。


    虞邏認出來了。


    這是舒明悅的字跡和筆法。


    宣紙最下方,壓著一封信,字跡明顯變了,鐵畫銀鉤,遒勁有力。上輩子虞邏見過姬不黷親手的國書,自然能認出來字跡。


    他眉頭微皺,伸手將信紙抖開。


    ……


    表妹親啟,見字如吾。


    一夢南柯,恍惚新世,吾幸得機緣,得一線生機,與汝重逢。奈何心中愧疚,唯恐怯情,遲遲不敢想見。於定國寺輾轉月餘,終下決心,修書一封以見表妹。


    窗間過馬,距昔日許嫁和親,一晃已五年爾。


    送汝和親關外後千餘日夜,心無一日不悔。


    每至夤夜,時常驚夢,夢表妹怨聲質問何以如此待你,又夢表妹握住吾手,潸然淚下,告虞邏苛待於你。


    夢醒,大汗淋漓,赤目奪門而出,欲發兵將汝接回,然悔之晚矣。


    這才恍惚明悟,吾對汝之心,喜愛深存。


    彼時,吾卻不敢承認。


    猶記昔年初遇,表妹玉雪可愛,勾吾之手以喚三表哥,十四載飛逝,卻如曆曆在目,印於腦海中清晰愈甚。彼時吾愛表妹,喜與汝玩伴,奈何汝養於主母房中,吾卻居於偏院,不得日日與汝相見,思來那時,已在心中埋下對汝之執念。


    然,聞虞邏待你寵愛,又心生嫉妒吾,以巽朝為私器,行卑鄙之事,待聞虞邏遷怒於你,拂袖離去,卻又心生惶恐茫然。


    不知關外三載,表妹恨我尤深?


    年少不知情深,失去方悔己錯,一步行差,步步皆輸,愧與悔二字,已不能道出心中之意。


    人至絕路,方幡然醒悟,一生荒唐。


    下至黃泉,吾無顏麵見父皇、表妹、朝野臣兵與天下萬民。


    偶聞業火燒罪孽,彼時烈火燃燒,濃煙滾滾,吾席地坐於紫宸,心中惟願,若有來生。


    若有來生,定當厲精為治,求贖前世之罪。


    然一夢醒來,神色恍惚,竟見生死可逆,時光回溯。見少年之吾,又見少年之汝,種種一切,猶如黃粱一夢,卻又心神激動,感慨萬般。


    願少年之吾不入歧途,願少年之汝得償所願。


    朝陽遲暮,筆落紙短,數年掙紮俱往矣,餘念已了,已該去矣,此去一別,後會無期,盼汝珍重。


    慶和六年十一月二十二。


    姬衡手書。


    ……


    世間多後悔,卻不是所有的執念都可以挽回,虞邏讀完,冷笑了一聲,便麵無表情地取火將信紙點燃了。


    人生八苦,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何其有幸,竟叫姬衡得一線機緣,了卻前世執念?


    火苗順著冬風呼嘯往上,不消片刻便吞噬了所有字跡,豔紅的火苗跳躍,在他俊臉上垂下一片明暗變化的光影,在一陣劈裏啪啦的聲音和燒焦的氣味中,終化作了一堆灰燼。


    許久不見虞邏回,舒明悅尋了出來,見他站在庭院外盯著那攤殘骸出神,走過去勾了勾他手掌,不高興地仰臉問:“還看什麽?”


    “沒什麽,”虞邏笑笑,命人將那堆殘骸收走,偏過頭摸了摸她冰涼發絲,笑著道:“我在想,這幾日,哥哥和大表哥很忙,我可以在府裏多陪陪你了。”


    此言一出,舒明悅的耳朵尖卻“唰”地紅了,“我、我想出去玩,才不在府裏呢……”


    越說到後麵,她聲音愈低,麵容也變了羞惱神色。


    虞邏眼底的笑意卻愈發深,故意俯下身來,炙熱氣息鋪過來,卷著熟悉的淡淡冷香,舒明悅整個身子都繃住了,細白脖頸紅紅。


    昂起臉,抬下巴, “幹、幹嘛?”


    “想什麽呢?嗯?”男人好笑地捏住了她耳垂。


    舒明悅一下子臉色漲紅。


    虞邏卻笑得愈發開懷,兩人離得太近了,仿如情人低語低語,舒明悅正惱了一張臉,便又聽他在她耳畔溫柔地拒絕,“不行。”


    俗話說得好,俗話說得好,由儉入奢易,由奢回簡難,開了葷的人,哪能再吃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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