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孟瑾棠看著天色已晚,再次出言告辭。


    諸向文還未回答,就有人自廳外匆匆入內,說是有事通報。


    那人進門後,先看了薊家姐弟一眼,才匆匆轉過頭去,表情裏帶了點顯而易見的驚慌。


    孟瑾棠:"……"


    這人演技實在有點刻意。


    薊飛英也注意到了這一幕,但在外表上,依舊是一副受傷後的萎靡姿態。


    諸向文聽完下屬的匯報,麵色忽的一沉,重重放下手上的酒杯,沉聲道:"今日選拔,雖然較量的是機關之術,但諸位都是江湖上的好漢,人品也不可不提。"


    話未說完,孟瑾棠已經撫掌而笑:"妙極妙極,諸大人此言甚是有理。"


    旁人都不敢說話,唯有宗成羅轉過身來,閑談似地詢問道:"不知秋少俠說何事妙極?"


    孟瑾棠笑吟吟道:"提人品已然妙極,由諸大人提人品,就更是妙極。"


    在場中人,隻要耳朵不聾,都聽得出來她實在諷刺諸向文人品不行,不配提及此事,話音方落,已經有人忍不住笑出聲來,但笑意還未收斂,回想起諸氏兄弟的辣手無情,臉色又是一變。


    諸向文冷哼一聲:"事已至此,秋少俠很不必胡攪蠻纏。"轉臉看向薊家姐弟,"停雲樓也算江湖正道,二位怎的如此目無尊長,居然對自家師叔下了毒手!"


    以諸向文的名聲,莫說與人疾言厲色的說話,便是正常言語,都得嚇得旁人心驚肉跳,但此刻處於風暴中心的兩人,薊飛英神情巋然不動,便是薊飛茂,也沒太畏懼,隻是露出了些許茫然不解之色。


    孟瑾棠半倚在憑幾之上,麵含淺笑,想著小姑娘心態倒不錯,但是裝模作樣的經驗還少了些,若是跟薊飛茂一樣,表現得疑惑不解,才更像一些,容易釋人疑心。


    六扇門中的人一臉痛心疾首之色:"本來諸大人一片好心,曉得薊姑娘家裏有人身子不適,便派了大夫過去探望……"


    身邊,薊飛英的表情雖然還是紋絲不動,但心跳已經微微變快,孟瑾棠內力深厚,雖然離她兩個身位遠,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大夫進門後,就看到了那位臥病在床的孫先生……"


    薊飛茂雖然不明白六扇門中人到底想做些什麽,但猜到對方是要借著孫師叔的事情做文章,急忙出聲打斷,站在自己的角度上,將前因後果說了一遍。


    據他所言,那位孫師叔不久前,受葛家的邀請出門,期間發生了什麽,薊家姐弟自然一無所知,隻曉得孫師叔最後被人發現時,已然頭破血流,正奄奄一息地倒在路邊,距離徹底告別這個世界隻差一絲血皮,事後葛家那些人突又然現身,不但沒解釋孫師叔受傷的問題,還說孫師叔跟他們簽下了一個極不合理的合同,奈何合同上沒有簽名,隻有指印。


    這番解釋之下,旁人多半會覺得是葛家弟子逼迫那位孫先生,但那位孫先生不願屈服,葛家人隻得將其打傷,才能強行按下指印。


    無妄劍派是諸向文的狗腿,涉及此事的葛姓弟子們自然也陪侍在宴席之中,聽了薊飛茂的話,嘴唇動了動,似想說些什麽,又強行按下。


    六扇門中人忽然道:"請問薊公子一事,孫先生平日待你們如何?"


    "……還好。"


    薊飛茂不擅說謊,對方又是驟然發問,回答時便遲疑了片刻,雖然隻是短短一瞬之間,但在座之人多有精明強幹之士,已然看出他這句話大有不真不實之處。


    宗成羅本來沒怎麽說話,忽然笑道:"此事委實太過巧合,加上合同上又沒有簽名,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無妄劍派之人恃武強逼,為保門派清名,依在下看,那份合約,幹脆就此作廢的好。"


    葛家的一名年輕子弟忍耐不住,大聲到:"那姓孫的受傷還是不受傷,又怎能怪到咱們頭上,他當日根本就沒上咱們家門!"


    "……"


    宗成羅聞言,倒當真有些訝異起來——這麽簡單的計策都能騙的無妄劍派之人露出破綻,真是多虧了對方在智力上的配合。


    孟瑾棠手中捏著酒盅,搖曳的燭光灑落在那身半新不舊的白衣之上,她聽見葛家那人說話,抬眼望了宗成羅一眼。


    此時此刻,宗成羅也正好看了過來。


    宗成羅隻覺那白衣少年目光如霜,自己便像是被冷了一下,下意識稍稍移開視線,轉而看向秋露白持著酒盅的手。


    那是一雙練武之人的手。


    第136章


    宗成羅想,秋露白一直自斟自飲,看似悠然,實則隨時都能動手。


    對方的沉靜中帶著殺氣。


    燭光就漾在她的酒杯之中。


    宗成羅本來以為,自己隻是遲生了兩年,才沒能與杜靜若等人同列,此刻才曉得,身為魚叟弟子,他已經比大多數人幸運得多。


    江湖何其之大,連秋露白這等看不清深淺的少年高手,居然也是位無名之輩。


    或許是他出神時間略長,對麵那位白衣少年的手腕忽然下沉寸許,同時食指微微外曲。


    宗成羅看得分明,雖然兩人相隔數丈之遠,但秋露白這下分明是在點自己的膻中穴。


    他並未感到勁力襲身,立時明白過來,對方隻是虛招試探,也隨之做出反應,左掌先是上抬,封住心口,接著不等招式用老,立刻翻腕外切,正是魚叟所傳的功夫《十散手》中的第一式"有失遠迎"。


    宗成羅變招,對麵也隨之變招,眼見那白衣少年指尖微微外撥,如柳撥飛絮,端的是輕柔飄逸,另一邊則手掌連揮,似拂塵掃雪,雙方變招具快,須臾間就鬥了十招,起得莫名,停得戛然,整個過程不過片刻功夫,縱然廳上圍觀者甚眾,也無人發現,這兩位年紀輕輕的高手居然已經暗中鬥了一場。


    燭光之下,白衣少年依舊捏著酒杯,還抬眼朝宗成羅微微笑了笑。


    宗成羅豎掌當胸,怔然片刻,也跟著緩緩撤去招式。


    他們最後看似不分勝敗,但秋露白從頭到尾都沒將酒杯放下,招數上的變化有限,如此一來,宗成羅已經算是輸了。


    宗成羅想,《十散手》總共十招,他直出到第十招上,才與對方打了個平手,那多半是因為秋露白想多看看魚叟一脈的武功,才一直留有餘力。


    眼見廳內氣氛愈發緊繃,孟瑾棠終於放下了酒杯,對著葛家弟子道:"既然那位孫先生沒有進閣下的家門,又怎麽能在合同上按下手印的?"


    葛家的老頭子瞪身邊的年輕子弟一眼,雖然惱恨小孩子沉不住氣,卻也不得不幫忙打圓場。


    "當日孫先生雖然沒能登門,但是咱們怕孫先生遇見什麽不便之處,特地外出迎接,正巧看見孫先生倒在路邊,距離昏迷隻差一線,孫先生擔心錯過這次機會,就抓緊最後的時間,在合同上按下了手印。"


    "……"


    在座之人聞言,紛紛側目,覺得對方算是給他們表演了一下,什麽叫做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


    孟瑾棠長歎一聲,真誠道:"在下有一個建議,下次再遇見類似的場合時,貴派可以換一個想象力好點的人出來發言,至少編出來的瞎話不至於如此生硬。"


    葛家的老頭麵色漲紅,片刻後道:"聽來確是有些古怪,葛某也不明白孫先生為何這樣。"


    孟瑾棠笑:"若是孫先生覺得自己快要不行,合同定下來也是沒法履行,那何苦非要簽訂不可呢?"


    葛家老頭的表情更是尷尬。


    孟瑾棠:"可若是孫先生覺得自己沒什麽大礙,那等傷愈後再簽下合同,也不算晚呐。"又道,"葛先生都不曉得孫先生狀況究竟如何,居然也敢簽下合同?"


    "……"


    葛家老頭發現,他現在居然隻能在說謊跟趁人之危間二選一。


    不管選哪個,一個人品壞的大帽子怕是都得扣在了頭上。


    說到這裏,但凡無妄劍派之人講點江湖道義,停雲樓這邊基本就能甩脫這個合同,當然不講江湖道義也無妨,在對方首先違反規則的情況下,孟瑾棠對使用不講江湖道義的手段沒有任何心理障礙。


    諸向文微露不悅之色,朝邊上的下屬使了個眼色——其實對他而言,葛家與停雲樓的糾葛本來也不是要緊的事,隻是想以此為契機,把話題切到那位孫先生身上。


    被遺忘了很久的某位六扇門不知名人士,終於趁著葛家老頭無言以對的機會搶回了發言權,急忙道:"大夫發現那位孫先生,身體狀況不佳……"


    孟瑾棠笑:"這點不用‘發現’,你可以直接推測出來。"


    六扇門中人:"……"


    他隻是鋪墊一下,要不是對方連連打岔,早就已經進入了正題。


    "除了頭上的傷之外,還有些中毒的痕跡。"


    話音落下,孟瑾棠能聽見身邊那小姑娘咚咚的心跳聲。


    ——這就是武功低微之人的劣勢,就算說謊,也很難控製住說謊時的反應。


    事到如今,她早已經明白了事件的脈絡。


    那位孫師叔與無妄劍派的合約一旦簽訂,無妄劍派就能借著停雲樓未曾履約的借口,接手薊家姐弟的產業——姓孫那人雖然不是掌門,但有師叔的名分在,加上平滄城又不是個能講道理的地方,薊家姐弟怕是無處喊冤。


    察覺到當前狀況的險惡之後,薊飛英決定先下手為強,在孫師叔出門簽約之際,悄悄給對方下了毒。


    孟瑾棠不知道薊飛英是怎麽弄到毒藥的,隻覺這小姑娘時機卡得頗為巧妙,姓孫的那人毒發時已經出門,但還沒抵達葛家。


    頭上的外傷應該隻是掩飾。


    葛家那邊在找到一個摔倒在地的孫師叔時,多半也隻以為自己運氣不大好。


    薊飛英想一箭雙雕,在解決孫師叔的同時,把孫師叔受傷的黑鍋栽在對麵那邊,不料葛家那邊在沒法讓人手動署名的情況下,居然選擇以指印的方式來讓那姓孫的人"簽下"合同。


    按孟瑾棠的想法,薊飛英能做到這一步,已經挺不容易,隻是對敵人臉皮厚度把握不準,才給了對手可乘之機。


    無妄劍派有諸向文做靠山,盡可以胡作非為,但薊飛英卻不能對孫師叔下死手,否則六扇門哪怕不了解內情,按照以往栽贓陷害的工作習慣,也必定會借口謀害長輩的名義將兩人抓走。


    葛家那些人想來是被薊飛英將姓孫的帶回去照顧的行為模糊了判斷,還以為真的隻是意外,後續做事時便留了些餘地,要是他們曉得了是這小小女孩做的手腳,隻怕在孟瑾棠到來之前便要下狠手。


    六扇門中人表示,他們已經問了出來,薊飛英是什麽時候,在什麽地點,從誰那裏付了多少錢買來的毒藥,甚至連毒藥的名字也已經弄清楚,並準備好了救治孫師叔的方案。


    這些信息絕非片刻功夫就能搜集齊全,當日那無妄劍派的代表登門,怕是借著招攬的名義打探情況,所以在被拒絕之後,也走的十分幹脆。


    諸向文冷笑兩聲:"薊姑娘不肯認麽?也罷,反正距離不遠,就請在座各位武林同道一齊去停雲樓


    那看看,也順帶做個見證。"


    薊飛英還未說話,就感到自己的袖子被邊上的白衣少年拉了一下。


    孟瑾棠低聲:"既然如此,那也不必擔心,縱然有人想栽贓陷害,在座武林同道也不是瞎子。"


    薊飛英注意到,在說起"不必擔心"四字時,這位白衣少年的目光沉靜如深潭。


    雖然晚飯剛剛吃到一半,但所有人都利索地放下了筷子,浩浩蕩蕩地集結成隊,向著薊家姐弟所居住的小小院落出發。


    諸向文在平滄城內何等威勢,有路人撞見六扇門中人出巡,嚇得連忙避在一旁,既不敢躲起,又不敢繼續走動,整個人抖得跟篩糠一般。


    同行的隊伍裏,有人刻意討好道:"便是掖州王出行,也不過如此了。"


    那白衣佩刀的少年聞言,輕輕笑了笑,似乎並不讚成。


    孟瑾棠淡淡道:"依在下之見,若單以噤若寒蟬來看,掖州王怕是比諸大人不上。"


    她在掖州本地威望甚高,但也多是欽佩敬服,不像諸向文,本地人一見麵就懼之如虎。


    宗成羅好奇:"秋少俠很佩服掖州王麽?


    孟瑾棠一本正經道:"孟掌門武藝高強,仁厚俠義,實在是我輩楷模。"


    她特地將咬字的重音落在"仁厚"上。


    宗成羅沉默了會,感慨:"沒想到秋少俠如此膽識,也不敢說一句掖州王的不是。"


    孟瑾棠:"……"


    這重點抓得就離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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