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是同鄉,早年曾是很好的朋友,然而卻漸行漸遠,原因眾說紛紜,有說因為誌趣不同者,有說是因為瑜亮之爭者,甚至有人說二人是衝冠一怒為紅顏……若幹年後,若有人整理這個年代的十大文壇疑案,劉魯絕交絕對能位列其中。


    不管是因為什麽,當初那樣親密的朋友,如今這樣一句話,也要斟酌著讓人代傳了……便是《王大壯進城》出版這樣的公事,也是鄭衍自己聯係,二位先生並不肯直接接觸的。鄭衍搖搖頭。


    方晴小聲問,“那魯先生和陳先生都是……”


    鄭衍知道她要問什麽,搖頭道,“魯先生估計不是,隻是同情……”


    方晴點點頭,沒再問什麽。


    對伯利體克,方晴缺乏敏感性,鄭衍也不想跟她說——她膽子太小,又愛杞人憂天,有些事還是不知道的好。


    方晴跟鄭衍聊起別的,“黃太太竟然是我同事小安的妹妹,這世界真是小。”


    鄭衍笑問,“你和這位小安是很好的朋友?”


    方晴點頭,“她真是難得,那樣灑脫的人,並不嫌我土氣狷介酸腐什麽的……”方晴說著就有點跑偏了。


    鄭衍眯起一雙桃花眼,“還學會指桑罵槐話裏有話了,大不敬,知道嗎?”


    方晴嘻嘻地笑。


    鄭衍似笑非笑地,“幸虧她們姐妹性子不像,孫書錚北平文藝界的明珠,一顆七竅玲瓏心,你這樣的……”


    方晴神色一變,“你說黃太太閨名叫孫書錚?”


    鄭衍點頭,看方晴神色有異,“怎麽,前世冤孽?”


    “差不多……”方晴慢吞吞地說,“如果不是重名的話,那麽她便是我前夫求而不得的那位。”這世界豈止是小,簡直小得詭異。


    鄭衍聽方晴提“前夫”不由得皺一下眉頭,再看她那副神情,不由哂笑,“哎,至於嗎?那廝就是凡夫俗子的眼光!雖然孫書錚有才有貌,可你也不是一無是處啊……”


    方晴等他不“凡夫俗子”的下文。


    “你的優點——”鄭衍沉吟半晌,突然笑了,“挺多的,真挺多的……”


    方晴本就對鄭衍吐出象牙不抱希望,揮揮手,“求你別說話,行嗎?”


    鄭衍笑,方晴也無奈地笑了。


    回到天津,見到小安,方晴並沒說起這樁公案,隻說見到了令妹,又轉述了孫書錚對小安的問候。


    小安笑笑,“我與舍妹性子不同,命運也不同。”


    方晴點點頭。


    “我還有一個妹妹,又是另外一種性子,你見了或許會喜歡。可惜她在歐洲。”


    方晴微笑。


    “我還有個兄弟,看著有點紈絝,其實——也不那麽紈絝,”小安笑完歎口氣,“‘弟兄羈旅各西東’,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再聚齊……”


    方晴沉默地點點頭,也被勾起思鄉之情來。


    今年過年還是回家過吧。鄉間雖然有舊習俗,已婚的女子——哪怕離婚了,也不能回娘家過年,但方晴自信父母兄弟對自己回家過年一定是歡迎的,方晴自己也不信“看了娘家供,窮娘家”這樣的說法。


    隻是剩下小安一個過年,方晴覺得有點對不起朋友。


    卻不知先走的是小安。


    第42章 贏得些薄名


    北方漫長的冬天又開始了。一日外麵下起雪粒子,掉在地上沙沙作響。報館早散班兒,方晴跺著腳,笑問小安,“今天回家包餛飩吧?吃了暖和。”


    小安無可無不可地笑道,“我可隻管吃。”


    方晴笑道,“你比那隻貓大爺還懶。也奇了怪了,一樣地懶,它越來越胖,你越來越瘦。”


    小安咧開嘴笑。


    晚間二人吃豬肉大蔥木耳三鮮餛飩的時候,小安突然跟方晴說,“我決定了,去美國找他。”


    方晴停住咀嚼的嘴。


    “董靖雲,”小安咬著下唇,“他與妻子離婚了,孤身在美——”


    方晴點點頭,從那日董的發布會後,小安就一副有心事的樣子,如果再察覺不出來,方晴便真的是個呆子了。對小安的決定,方晴沒法說什麽,也不想說什麽,畢竟那個人是那麽多年的求而不得。


    至於那位前董夫人,希望她一切都好吧。或許因為自己的情況,雖是小安的朋友,方晴卻很同情那位董太太。


    小安是個幹脆利落的人,一旦決定了便實施起來,從報館辭職,出出進進地收拾行李、與朋友告別、辦手續……


    小安是梅先生開車送走的。小安不讓方晴送她上船,“弄得像十八相送一樣”,小安俏皮地一笑。


    做了決定以後的小安,煥發出不一樣的神采,整個人都熠熠生輝起來,原來的懶散落拓消失得無影無蹤。


    梅先生與聽差幫小安搬行李。梅先生今天沒說什麽俏皮話,小安也破例沒有諷刺他,許是因為這樣離別的場景,實在沒有什麽應景的俏皮話或諷刺話可說。


    小安走了,屋子裏顯得空空蕩蕩的。


    每晚回去,方晴下兩碗麵條,自己吃一碗大的,小靈吃一碗小的,然後就人去畫畫兒,貓去打盹兒。


    從小安走後,小靈似乎吃的都少了。小靈偶爾去小安的房間轉一轉,甚至跳到小安的床上喵喵叫兩聲,然而它喜愛的主人並沒過來揪起它的脖子,“不準到床上玩,聽到沒有?”


    它也是有些經曆的老貓了,被小安和方晴嬌養著,竟然忘了世間還有離別這種事。


    小安走了,少了說話的人,方晴便把精力放在畫畫兒上。畫畫兒如今不隻是興趣愛好,還是謀生的手段,敢不用心?


    另外,便是讀書。魯先生給的書有兩本是最新翻譯的西方繪畫理論,一本山水畫大師譚心峪先生的畫集,最讓方晴喜歡的是魯先生的《國畫與中國哲學》,這位思想深刻、知識淵博的先生寫的並不隻是一本關於繪畫的書,這樣的書是要一遍一遍細心揣摩的。


    看看小鬧鍾上的時間,方晴把書放在床頭小櫃上,在月曆牌上用鉛筆畫個圈兒,熄了台燈——不知道小安到了彼邦沒有。


    周末的時候,方晴照舊去鄭衍那裏消磨。對小安離開的原因,方晴並沒跟鄭衍說,好在鄭衍隻是嘴欠,並不是不懂人情世故,對小安並沒多問,隻囑咐方晴自己小心門戶。


    今年照舊是臘月二十七放假,照舊的拜年刊、團年酒,周先生照舊說勞軍詞,與方晴印象中去年的說辭似乎也差不多,倒是紅封比去年翻了一倍,哈,挺好。


    接過紅封的時候,周先生對方晴最近在京津兩地闖出的那點名氣稱讚一番,方晴趕緊客氣回去。


    話說那次沙龍以後,劉先生果真寫了評論,讚揚方晴這個“有思想的女漫畫家”。知道了這樣的“內情”,之前諷刺貶斥《王大壯進城》的批評家們就抬一個踩一個,用柳雲生的尖酸刻薄庸俗無恥,來襯托方霽天的厚道悲憫清新高雅,話裏話外地表示“閨女啊,你可長點心吧,你看你跟什麽人合作”。


    又有人看“方霽天”是個女漫畫家,就把她與其它幾位擅畫的京城才女羅列在一起做個比較,稱為“北地畫壇五姝”。


    這些評論傳回天津,天津文藝界才發現,原來眼皮子底下竟然還有這麽一號人物,就有人評方晴的畫,有人更是扯著這個引子,暢談起新女性自主工作之類。


    對於自己激起的這點小浪花,方晴心裏卻不大自在,倒不是因為方晴淡泊名利,或者自知擔不起“姝”這個字什麽的,而是那些抬一個踩一個的讓方晴很難受。


    方晴是寧可自己沒有名氣,也不願踩著朋友上位的。


    好在鄭衍並不在乎,還同方晴拿這開玩笑,“看他們說的,你就是一朵花,爺就是一堆臭狗屎!可惜你這朵花就插在——”說了半截,鄭衍發現這話孟浪了,趕緊硬生生地拐了個彎兒,“你有些名氣了,咱們下一部就能要高點稿酬,這是好事!”


    方晴不知應該怎麽應對鄭衍這種順嘴的不要臉,便冷著臉看鄭衍一眼。


    鄭衍一副風流紈絝脾性,又生得好,別看這兩年裝得像個正經人,其實年少輕狂時混跡花叢,跟各種女人打交道,漫說這樣的輕佻話,便是輕佻事也不是做下一樁。許是正經人裝得久了,今天鄭衍的臉竟然有點熱。


    方晴略生氣尷尬一下,也就放下了,鄭衍就這德行,滿嘴跑馬的主兒,真跟他生氣,早氣死又詐屍頂破棺材蓋八回了。


    放了假,天時還早,方晴便去找鄭衍,把最後完成的畫稿給他,然後便說起第二日回家的事,又順嘴問鄭衍去哪裏過年。


    鄭衍吊兒郎當地回答,“哪兒過不是過啊。”


    對這種回答,方晴不以為意,反正就是順嘴一問。鄭衍從不說自己的家事,這些富貴男女似都有難言之隱。忽的想起自己那黑曆史的婚姻,方晴尷尬起來,還真是老鴉落在豬身上——光看見人家黑,看不見自己黑。


    卻不想“黑豬”以德報怨,表示願意早起去送方晴,又囑咐不用提前訂車,他開汽車去。


    方晴覺得很詫異,腦子裏飄過“非奸即盜”四個大字。要知道鄭衍慣常是個晚起的——有一回周末,方晴稍微早到一會兒,來開門的鄭衍雖衣服穿整齊了,眼眵卻還在眼上掛著,嘟著嘴,帶著起床氣,方晴給煮了碗雞蛋麵條才算把這少爺哄高興了。


    方晴小心翼翼地笑問,“怎麽想起來送我?”


    鄭衍斜睥方晴,“還不謝主隆恩?”


    方晴笑道,“聖上不與周公早朝議政,卻親駕車馬送臣,臣惶恐,惶恐之至啊。”


    聽著這欠揍的話,鄭衍特別想拿手罩在方晴頭頂上使勁按一下,抬了抬手,到底沒敢造次,隻好負起手走開,“這是誰家的孩子,這麽熊!”


    方晴嘻嘻地笑了。


    有鄭衍逢山開道遇水搭橋進站買票幫抬行李,方晴省事不少。


    鄭衍已經走出一段去了,方晴想起什麽,大聲喊,“二等票,二等就行。”


    鄭衍用眼神回複方晴兩個字:“囉嗦。”


    買回來的還是頭等票,方晴認命地拿出錢夾子還給鄭衍票錢。


    鄭衍似笑非笑地看方晴一眼。


    方晴訕訕地又把錢夾子揣了回去。


    鄭衍板起臉,拿起行李往候車室走。


    方晴翻個白眼,這是生氣了?這廝有時候愛財,有時候敗家,誰摸得準脈啊?前次打賭輸給他一塊錢,你看他美的。


    其實鄭衍生不生氣的,方晴也不大在意。他心大著呢,過不多會兒自己就好了。


    目送方晴乘的火車開走,鄭衍突然覺得寂寞起來。


    方家早已經一片年味兒。春聯掛了起來,掃除早就做完了,饅頭、肉包子也蒸了一小缸,吳氏剛燉了肉,正要燉雞。看見方晴,扔下鏟子,先來看閨女。


    方晴咧著嘴笑,“還是我有口福。”


    吳氏笑話閨女,“還是那麽饞。”卻用筷子夾起一大塊五花三層的,方晴趕忙張大嘴接住,“嗯,好吃!”


    方守仁和方旭正在屋裏下棋,方晴回來了,這棋也不下了,一家子坐下說話。


    說一陣話,方晴又把行李打開,分禮物,沒什麽新意,方守仁和吳氏都是衣服鞋帽,方旭除了衣服,還加了新式筆記本什麽的,又有些糕餅蜜餞單收拾出一些來,送去劉家和另外幾家鄰居親朋。


    “二十三,糖瓜兒粘;二十四,掃塵土;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燉燉肉;二十七,殺年雞;二十八,把麵發;二十九,蒸饅頭;三十兒晚上熬一宿;初一初二滿街走。”陸鎮的年大致就是按童謠裏唱的這樣。


    方晴回來得晚,已經是年根兒底下,吳氏已經忙得差不多了,方晴可幫的忙有限。


    即便有需要幫手的,吳氏也不讓方晴動手,隻把方晴摁在炕頭上,讓她吃各種零嘴兒,還時不常跑進來看看,問一句,“下半晌給你熬糖做糖葫蘆吧?山楂都是我一個一個挑好的!”或者拿個芝麻糖進來,“你三嬸子做的比舊年好,你嚐嚐……”弄得方旭越發嘀咕自己是從運河裏撿的。


    母親這樣,方晴便隻好窩在屋裏跟父親、兄弟聊天兒。能聊什麽,不外就是問問家裏的事,說說外麵的事。


    方晴照舊地報喜不報憂,笑嘻嘻地說起最近的見聞還有報館裏遇到的趣事。


    方守仁少不得夫子心發作,來一番感慨,說幾句庭訓——方晴被外麵的世界修理了一番,耐性比先前好多了,以往聽庭訓多隻是麵兒上恭敬,如今倒肯細細想想父親說的道理了。


    方晴又問起方旭在學校的事——方旭今年考進了河北省立第二中學。當時入學考試勉強夠格兒,好在方旭認真,年前這次考試倒還不錯,國文考得最好,算學、科學課成績也提升了,隻是外國語還不大行。


    方晴又問在學校的吃食、住宿、與同學的關係。


    方旭是大孩子了,不大願意事無巨細地跟家裏匯報,但姐姐問,少不得撿著大麵兒上的事說一說——年前跟劉睿英打了一架的事自然是不會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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