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媛媛,來吃飯了。”老宋隔著房門叫她。


    “來了。”宋媛趕著站起來。


    餐桌上已經擺滿了,他們家還是家鄉習慣,中間照例是一盆“全家福”,年夜飯要有魚要有蝦有一盤油光燦燦的白斬雞,今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像劉女士說的,宋媛成了稀客,她特地準備了一盤鹹嗆蟹,宋媛看著忍不住湊過去聞了聞,嗯,沒錯,是這個味道。她小時候跟著爸媽回餘姚老家,那時爺爺奶奶還健在,她第一次在四方的木桌子上吃到鹹嗆蟹,特別喜歡,從坐著的長條凳子上站起來,嚐試著要多夾一塊。可惜內地新鮮的水產少,她後來很少再吃到。


    “行了,別聞了,你就坐那兒,擺在你麵前,好不好!”劉女士一邊分筷子,一邊嗔了宋媛一眼。


    “嗯,”宋媛也不客氣,“爸,咱們這兒現在也買得到這麽新鮮的螃蟹了?”


    “啊,那可不是嘛,現在超市什麽都有賣的,不像從前了。”老宋正歪著頭,給自己倒滿一小盅白酒,“以前還說,你這麽愛吃鮮貨,將來得把你嫁回老家去,現在不用了,哈哈。”


    嗬嗬!宋媛舉著筷子著意看了看老宋的表情,他一派閑適,所以她跟著試探說:“那嫁到海邊去,吃的更多,是吧,爸?”


    “嗯,那肯定的,靠海吃海嘛,和別的地方不同。”老宋自斟自飲自開懷。


    “就是離家太遠了,是不是?”宋媛小心翼翼。


    “唉……”老宋歎了口氣,“說起離家遠,你看我們這一代人,都是離家遠的,沒啥,近有近的好處,遠有遠的好處。”老宋開通的說。


    哦……爸爸的思路真辯證,宋媛在心裏欣慰的想著,真好真好。


    “遠!要去哪兒啊?”劉女士把炒年糕端上桌,順勢坐下來。


    “哦,”宋媛警惕的回應:“說我工作的地方離家有點兒遠。”


    “遠是有點兒遠,不過你們那兒氣候好,冬天暖和,是不是,從來不下雪,海鮮還多,嗯,我覺得不錯。”劉女士點頭表示了滿意,超出了宋媛的預期。


    “呃,媽,你還挺喜歡那兒的呢?”


    “嗯,多好啊,不容易得關節炎,是吧老宋?”劉女士轉頭去嘲笑老公的老寒腿,哈哈笑著合不攏嘴。


    “那…….”宋媛想順水推舟的問問他們對海邊城市生活的接受度,結果被電視裏春晚的開場舞蹈打斷了。


    劉女士一揮筷子,“快別吵,開始了開始了。”


    宋媛隻好保持了安靜。她專心吃飯,悄悄舉起手機拍了張年夜飯的照片,發給程為。


    不一時,程為回複了一張他們家年夜飯的照片給她,之後又特別發了一張單獨的給她看,是一盤鹹菜炒年糕,和宋媛家桌子上擺著的一模一樣。


    “你還會做這個?”宋媛微信問他。


    他說:“會啊。”他其實想說,你愛吃我都會,可要回複她時又有點說不出口,終於還是沒說。


    宋媛家除夕夜都守著電視機過,她堅持了一會兒,實在融入不進去,佯裝去廚房倒水喝,提前退了場,悄悄回房間看程為的記事本。


    他留給她的新年禮物,非常特別也非常……她坐在床沿上,想不出一個貼切的詞來形容它。忽然想起那年,她被他拒絕的大年夜裏,也是這樣坐著,難過得天旋地轉的自己。


    她沉默了一會兒,是啊,時間會讓故事變得有始有終……


    她一頁一頁翻下去,他說,高三的第一次月考過了,我考得還行。漸漸有人來找我問作業、問錯題了,昨天有個女生,給我帶了瓶可樂,可惜我不愛喝可樂,還給她是不是也不太好,隻好放在窗台上了,希望有人愛喝,把它拿走。


    宋媛看著,在心裏笑了,她不愛喝可樂。上學時,蔣鯤鵬和程為參加籃球比賽,叫她去買水,她買了鯤哥喜歡的百事,同時買兩瓶,以為他們倆喜好一樣,沒成想,程為說他不喝這個,他說:“你喝吧,我喝礦泉水。”


    他一說完,就把鯤哥惹惱了,他伸手把兩瓶都搶了過去,沒好氣的說:“我喝,我愛喝,你們不喝拉倒。”他知道,宋媛也不愛這個。


    於是,回家的路上,鯤哥咕嚕嚕的灌著兩瓶碳酸飲料,看著他們倆手裏的白水,氣不打一處來。


    宋媛後來就知道了,他們兩人得買不一樣的。


    她再接著往後看,程為寫著:中考過了,不知道她考得怎麽樣,應該進步了吧,蔣鯤鵬說,她是考試型選手,別人一考試就怯場,隻有她,一考試就超常發揮。


    宋媛看到這兒,忍不住撇嘴,這是什麽話,我是實力使然好麽?說得我好像全憑運氣似的。


    然而那一頁,他在末尾寫著,如果她沒考好,沒關係,我分一點給她。


    宋媛忽然發現,她在他的記錄裏,漸漸變成了一個字:她。


    他說,今天老師講評作文,誇鄒靜的作文寫得特別好,要貼在年級公告欄裏展覽,讓大家都去學習。這個題目我去年寫過了,鄒靜這篇不怎麽樣,我覺得,還是她寫得最好,她從來不引用名人名言。


    宋媛看這一段,矜持著沒有笑,但在心裏想,嗯,算你有眼光。


    她一直看到春晚敲鍾,老宋在客廳裏歡欣鼓舞的叫她:“媛媛,快來,要結束了。”


    她出來捧個晚場,算是圓滿過完了大年夜。


    回過頭仍舊坐回床上,恰好收到程為的信息:要睡了麽?不許再看了,先睡覺。


    她真懷疑,他在記事本裏裝了監視器,她乖乖的回複:好,我現在要睡了。


    等他發來:晚安。


    她放心的躺在床上,繼續看起來。


    第26章 說服


    她床頭上隻開著一盞小台燈,一直看到他寫他媽媽,有一天他放學回家,媽媽正在摔東西,家裏所有能摔碎的,都碎了,滿地都是。陽台玻璃破了兩塊,社區的阿姨站在他家門口,議論紛紛,不敢進去。後來的事,他沒詳細描述,隻寫著,那扇破了的窗戶,呼呼刮了一整夜的風。


    她停在這一頁沒有往下翻,也許也有點兒怕看後麵的內容,也許是燈光太幽暗,她漸漸昏昏然。睡夢裏,是程為家遍地狼藉的客廳,有冷風嗖嗖從陽台上吹進來。她站在過道一頭,看程為在打掃客廳的碎片,牆上的掛鍾指著一點。已經是淩晨了,他放下手裏的掃把,先去拉上了陽台門。果然,他說得沒錯,她隔著玻璃門,能聽到不斷傳來的呼呼的刮風聲。


    她著意的偏頭去看他眼睛,卻看到他一臉平靜。無聲的收拾好一切,他轉頭去拿沙發上的書包,臨睡前看了半小時英語。她看著他,重新設置鬧鍾,時間定在五點半。


    她站在他臥室門口,他欠身關掉了床頭燈。一片迷蒙的黑暗裏,她靜心聽到他均勻的呼吸聲。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宋媛沒有跟著爸媽一起去參加老宋單位組織的新春遊園會。她坐在陽台的吊床上,看完了整本程為的日記。他在後麵,寫了許多備忘錄,關於他媽媽治病的,去過的醫院,看過的醫生,開具的名目繁多的藥品。


    詳細的記錄著各類醫生的叮囑,照顧精神病人的注意事項,能做的和不能做的事,能去的和不能去的地方。在這些密密麻麻的手工記錄裏,會有一兩條關於她的信息。


    他寫著:她今天說,去參加誌願者活動了,認識了很多新朋友,原來土木工程不是隻管造房子的。她今天很開心吧!


    又一條,他寫:她說她拿到了一等獎學金,別驕傲,我也拿到了。


    她想去找他沒辦法報考更好的學校,隻好就近入學時的煎熬。她按著時間線翻回去,一段一段看下去,他沒有記錄,他把這一段內容跳過了,她想,他一定跳過了很多這樣的時刻……


    老宋回來時已經過了中午,外麵天氣不好,宋媛家住在五樓,半空中灰蒙蒙的一片。宋媛自己給自己熱了兩個菜,正準備吃一頓遲到的午飯。


    “爸,你怎麽回來了?我媽不是說你們去文體中心看演出了麽?”宋媛剛坐下,猜測他們倆不會是吵架了吧。


    “你媽看呢,我回來睡一覺,昨天睡太晚了,沒你媽那精神頭。”老宋邊搖頭說著邊脫了大衣,坐到桌子旁邊來。飯菜飄香,熱氣騰騰,他看了兩眼,自覺起身去洗了個手,拿了一副碗筷來。


    宋媛熱情的把爸爸愛吃的魚往他那邊挪了挪,“爸爸,咱們聊聊天吧。”


    “嗯,好啊,咱們爺倆兒好久沒坐一塊說說話了。”老宋點著頭,順手拉了拉椅子。


    “爸,你說,如果我以後都留在福州,你跟我媽想過要跟我去外地生活麽?”


    “唔!這你放心,我和你媽很開通的,沒有非要你在家門口生活。”老宋說:“你想留在哪兒,你自己決定,我們呢,喜歡住在這兒,這兒離老朋友近。以後你成家了,需要幫忙,我們就去給你幫幫忙,都好說。我們沒有死腦筋!”他說完,指指自己翹著幾根頭發的腦袋。


    “哦,”宋媛點著頭,覺得是個很好的開端,接著道:“爸,我在福州遇到一個從前的同學,中學同學。”


    “還遇到同學了呢,誰啊?”


    “爸爸,你還記得程為麽?就是我高三前,他爸爸出了事故,我們還去吊唁的。”宋媛放下筷子,傾身過去。


    “程為……”老宋也跟著放下了筷子,回憶著。


    “他爸爸去世後,他和媽媽搬回福州去生活,研究生畢業後,就留在當地工作。”


    “哦,是那個孩子,老程家的,從前年年考第一,你和鯤鯤都超不過他的那個。”老宋忽然想起來,對上了號。


    宋媛點頭表示了欣慰。


    “程為沒有考到清華北大去麽?怎麽留在福州了?”老宋也是存疑。


    宋媛沉默了一會兒,她起身回房間,拿了那本記事本出來,一邊翻一邊解釋給老宋聽:“爸,程為搬回福州之後,他媽媽出了一點問題,他高考完,就有點嚴重了,他因為要照顧媽媽,不能去外地讀書,隻好就近報了福大,所以一直留在當地。”


    “哦……”老宋點著頭,接過宋媛遞過來的記事本,低頭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起來。


    宋媛安靜的一旁等著。那一段,是程為帶著媽媽輾轉去醫院做檢查,出診斷結果的經曆。他高考那幾天,無奈安排了媽媽住院治療,後來因為藥物幹預的副作用太嚴重,他高考一結束就把媽媽接了出來,從此再也沒有送進過醫院。


    “他媽媽怎麽是這種病?這種病可是治不好的啊。”老宋擰眉感歎著。


    “程為從高三結束,就開始一邊讀書一邊照顧生病的媽媽,一直到現在。”她說。


    “哦,不容易,那真不容易……”老宋從紙頁上抬起頭來,仍在感歎:“不是每個孩子都能做到的。”


    宋媛聽著,在心裏有個聲音在說,是啊,爸爸,你看,他是在這樣艱難的困境裏走過來的人,他是值得托付的人吧。


    老宋抬眼來和女兒對視著,看著她眼裏投出來的光,半天沒說話。屋裏一片沉靜,聽得到牆上掛鍾的滴答聲。


    “媛媛,生活是很長的,這你知道麽?如果從第一步起,就帶著沉重的包袱,你想想,自己能走多遠!”爸爸說。


    這些話,宋媛想了許多個日夜了,人生很長的道理,路途坎坷的道理,輕裝上陣的道理,她在心裏反複掂量過。沒什麽,原本也沒有一帆風順的平坦大道,誰的人生路也都是高低不平的,不能因為畏懼困難就放棄向往的人,相反的,放棄了條件不好人,就一定選得到一馬平川的路麽!


    她說:“爸爸,想走的路可以任意挑揀,可想要同行的人,可遇不可求,是挑揀不到的!對吧?”她眼中殷切,聲音也有些發抖。


    她想,她要表達的意思,也許媽媽不能馬上理解,但爸爸一定是明白的。


    老宋又低頭看了一會兒那本記事本,那頁的最後一行,寫著:她說她考了鄭大,挺好的,父母在、不遠遊。


    “媛媛,從情感上來說,爸爸是不願意你選擇程為的,他現在這樣的家庭狀況,太吃力了。”老宋合上書頁,思忖著:“但是你說的也沒錯,人活一輩子,其實是沒有避重就輕的捷徑能走的,找到一個合適的人,很不容易,比找一條合適的路難得多。你要是想好了,爸爸不會攔著你。”


    宋媛坐在一片昏昏的光線裏,眼睛卻異常的亮,她克製著心裏的情緒,感謝爸爸的理解:“爸,我會努力的,你看,程為一個人也過得還行,如果以後我們是兩個人,一定會越來越好的。”


    老宋沒有再說什麽,他表情幽微,看不出別的態度,隻緩緩點了點頭,把記事本放回女兒手裏,他手掌寬大,是做了一輩子鑽井工人的手,順勢按在那本黑色封麵上,宋媛覺得手心沉甸甸的重量。她到這一刻才忽然發覺,原來在戀愛這件事上,她內心裏竟是這麽需要支持,渴望得到父母的認可,她以前一直以為愛情純粹是兩個當事人的事,和別人無關,原來並不全是。


    “你媽媽,”老宋歎了口氣,“如果知道程為家這個情況,大概率是不會同意的,你想想,怎麽跟她說才好!”


    “嗯,”宋媛也知道,媽媽最現實,她可不是那麽好說服。”


    所以這天吃完晚飯,宋媛陪媽媽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劇,諜戰片,氣氛緊張。老宋切了蘋果端過來,坐下來佯裝的隨口問:“媛媛,我聽鯤鯤說你在那邊遇到個老同學,你們現在關係特別好,是不是?”


    “啊,是啊,鯤鵬真是話多……”宋媛一頭回答一頭偷眼去瞄劉女士的反應,她盯著電視沒動。


    “那怎麽樣了,算不算有男朋友了?聽說以前和你們中學同學呐,要我說,這種好,知根知底的,別外頭的強。”老宋咬著半個蘋果,也在瞄劉女士的表情。


    “嗯,有男朋友了。”宋媛點頭說,特地提高音量。


    “什麽?誰有男朋友了?”劉女士從軍統的世界裏轉過頭來,頗吃驚,“媛媛有男朋友了?誰啊?哪兒的?”


    宋媛陪著小心,慢慢說著:“程為。媽,你還記得他麽?高二以前我們都一個班的。”


    劉女士蹙眉想了想,覺得耳熟,再深想想,問:“是不是學習特別好的那個程為,他爸爸沒了,後來就搬走了的那家?”


    “嗯,他和媽媽一起搬回福州老家去了,我們……正好遇到。”宋媛說。


    “真的啊!哎呀,程為我知道啊,一直就是個好孩子,不錯不錯。”劉女士點頭先表示了滿意,轉而來問:“他現在怎麽樣啊?工作呢?”


    “他研究生畢業之後,在當地的研究院工作,都挺好的。”宋媛避重就輕。


    “你看,我就說不用急,該有的跑不了,媛媛的緣分到了,自然就找到了。”媽媽眉開眼笑的朝老宋說著,轉頭看向宋媛:“我們也沒啥別的要求,你們自己喜歡就好,像程為家這樣,離得太遠了點兒,不過也沒事兒,將來你們沒空,我們去也行啊。”


    “啊,對啊,你媽最愛出去旅遊了。”老宋趕著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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