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娜塔莉婭美豔的眉眼一豎,龍的秉性生來霸道,作為家裏深受寵愛的小輩,她有些時候甚至可以說是跋扈的,“為什麽!那窮鬼地方有什麽好?況且,他和你哥不是……”


    “他說欠了別人人情,不得不還。”


    一旁,齊嘉佑看著窗外,忽地小聲感慨了一句:“大黑天,你不行啊。”


    真是作亂犯上的危險發言,然而此刻艾靈心裏同樣幽幽地飄過一個念頭。


    ——大哥,你是真的不行啊。


    這廂的易真收拾完訓練室,安置好蝕骨靈蠍,又為三笑蝶搬來一盆原養在花園裏的玫瑰。三笑蝶喜歡在花葉下棲息,眼下沒有夜雪幽曇,隻好拿別的湊合湊合。


    好在三笑蝶性情溫順,比蝕骨靈蠍好伺候多了。


    做完這些,易真洗漱上床,沉沉地睡了一覺。


    第二日,易真便坐上專車,前往阿佐特大學在王都的總校。


    比起諸星聯合大學的浮華貴氣,阿佐特大學要更加莊重質樸,校風也自由得多。來來往往的學生穿什麽的都有,就是不穿校服,易真乘坐的小型校車緩緩停下,等待一群頭戴魚缸式呼吸係統,人身魚頭的學生走過去。


    “澤塔星人,”領著他進來的助理教授笑道,“他們自稱是美人魚的近親呢。”


    易真嘴角一抽,哪來的人魚啊魚人還差不多吧,給美人魚道歉啊。


    “易真先生,”年輕的助理教授帶他轉進一條偏僻的小路,忍不住提醒他,“我必須事先對您說一句,蓋亞教授的脾氣十分怪異,也許這就是天才的通病。雖然我們也不知道,他為什麽會突然提出和您見麵的要求,但如果有冒犯到您的地方……”


    易真剛想說如有冒犯我就多擔待一點是麽,這個是肯定的,畢竟老人家年紀也大了,隨後就聽見對方接著道:“……您就忍著吧。”


    易真:“?”


    “啊,到了,”助理教授笑容滿麵地停車,跳下主駕駛位,他指著遠方一座氣勢恢宏的高聳白塔,“那就是學術塔了,易先生。您開自動駕駛過去吧,按照老師的要求,我不能靠近。”


    蓋亞·曙色要求與他會麵的消息,目前隻有少數校董,傳話的暨青,以及這位帶他進來,是蓋亞關門弟子的助理教授知道,易真能理解他們想要低調行事的心情,並且這樣做也對自己有利,可那麽大的學術塔,隻放自己一個人進去,能行嗎?


    前方隱隱傳來說話的聲音,一直笑眯眯的助理教授驟然變了臉色,嚴厲道:“誰在那裏?這裏可是禁區!”


    說話聲停了,隻有踩在落葉上的腳步聲,不疾不徐,朝這邊走來。


    易真坐在校車上,耳尖微微一動。


    來人的走路方式奇詭異常,每一步都和上一步的間距分毫不差,就連踩在地上的力道,也像是複製了前一秒的自己。


    落葉沙沙作響,鞋底碾過薄薄的葉片、脆硬的葉脈,倘若將一個人邁出一步的聲音剪切下來,循環播放上十幾遍、幾十遍,才能勉強達到當前的效果。


    能做到這種程度,遠非一句奇特可以形容,即便是易真,腦海中第一時間浮現出來的,唯有“奇詭”二字。


    高手,而且是絕世的高手。放在武俠體係裏,完全值得一個掃地僧的亮相出場,張三豐的輩分待遇。


    易真的額上已然沁出了汗。


    他從校車上跳下來,為了校內安全,這種小型校車的時速,至多不超過每時20公裏,真要跑起來,易真比它還快上許多。


    他慢慢後退了小半步,像是站得累了,想換一換腳的動作,但如果真要出什麽事,他稍稍蹬地,刹那間就能化霧逃走。


    助理教授目光炯炯地盯著前方,等著開處分,易真也在盯著前方,等著跑路。


    來人終於從落葉金黃的樹叢中轉了出來,卻是個眉目剛毅的男子。


    易真一愣。


    他的身量極高,就像一柄出鞘的利劍,直直屹立在世人麵前。


    他的體格並不算很健壯,可以說是削瘦的,但他的力量仿佛也被壓縮在那具精幹的身軀中,一舉一動,都克製得叫人心驚。


    男人低垂著眉目,他生著一頭烏黑的短發,其間夾雜著一縷純然的白,更為他的氣質增添了幾分滄桑。待到他抬眼,朝這邊看來時,易真瞧見他淺灰色的眼瞳雪亮銳利,這一眼凜冽如鷹隼從高空俯瞰獵物,被他掃過的人,皆不免要出一層薄薄的冷汗。


    助理教授驚訝道:“黎先生……您怎麽在這兒?”


    黎,易真幾乎是立刻想起了一個人。


    超s級機甲風雪客的駕馭者,阿佐特大學的前任校長,黎澤宇。


    第39章


    黎澤宇,他就是黎澤宇?


    易真想起他的機甲,鬥笠遮麵,古樸莊穆如禪寺的老僧,又想起舍心說過的,風雪客是超s級機甲中唯一不配備熱武器的存在。


    這樣一個人,必定將教條和規則視作需要一生遵守的東西……或者說,他連骨頭,都是按著教條和規則的形狀長起來的!


    麵對他,易真感到了難以言喻的不適。


    因為艾靈的事,他知道黎澤宇看不慣容鴻雪的做派。原先他還想著,風雪客號稱絕對的公平公正,加上容鴻雪的行事風格,也確實難以叫尋常人喜歡,由此看來,艾靈進不了阿佐特大學,是受了她哥哥的牽連。


    現在,易真為他當時的草率結論猶豫了。


    容鴻雪是瘋子,他麵前這個寒心鐵壁的黎澤宇,何嚐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瘋?


    “來見蓋亞教授?”黎澤宇開口。


    他的聲音同樣毫無起伏,猶如從屍體肚子裏發出來的,易真甚至感覺不到聲帶的震顫。


    “啊,是的,”助理教授十分不好意思,“抱歉,我之前不知道是您……”


    “無妨。”黎澤宇一點頭,他沒有再給易真一個眼神,便從他們身邊走過。


    易真的右半邊肩膀,仿佛緩緩掠過一陣隱而不發的刮骨颶風。


    等到他那極具規律性的腳步聲遠去,先前和他對話的另一個人才從後麵走出來。


    是暨青。


    他的臉色不算特別好看,也不算特別難看,像是正在思索一件要事。再次見到易真,他的表情起了一些變化,再也不是第一次見時帶點輕視的放鬆了,他快步走過來,對助理教授頷首示意,然後對易真鄭重地伸手。


    “你好,易真,歡迎來到阿佐特大學。”


    易真也笑了一下,和他握了個手。


    暨青說:“下麵由我陪同了,邊走邊說吧。”


    告別助理教授,易真打量他,先起了話頭:“你身體好些了嗎?”


    暨青先是點點頭,接著又搖搖頭。


    易真不吭聲,等著他的詳細解釋。


    他很想知道,在抽取概念之後,究竟會對人體造成什麽樣的影響。


    “一開始,你就像把我的靈魂也抽走了一樣,”暨青呼出一口氣,“我感覺很冷……像是把心和大腦一塊扔下了冰河,等到意識重新回歸的時候,我已經躺在醫療艙裏了。”


    “其後的三天時間,我的精神體都有些不受控製,實話告訴你,當時我還以為自己快廢了,不過,在我努力奪回掌控權的時候,我忽然發現,我對精神體的理解和應用,好像更上一層樓。”


    易真若有所思,自己抽取了精神毒素,等於提純了一次,再將它還給原主,又等於無形中幫助他梳理了一次精神力?


    “我將我的情況告訴了我過去的導師,他對這個案例非常感興趣,於是把體檢報告嚐試性地發給了蓋亞教授,希望引起他的注意力。”


    “結果他真的注意到了。”易真說。


    暨青說:“是的,但我們都不知道,蓋亞教授最終的決定,為什麽是找你討論黃金。”


    這個原因你們當然猜不到了,易真無力地想,還真是連環效應,兩個月前,李聞歌將自己的提問轉遞給蓋亞,兩個月後,暨青的導師同樣將暨青的身體情況傳送給這位大奇跡者,直接導致了蓋亞對自己的關注,這真是……


    “在我上大學的時候,蓋亞教授就已經不出現在公眾麵前了。”暨青另起話頭,“當時,黎澤宇先生還是校長。”


    易真說:“我聽說,阿佐特大學,七年固定換一次校長。”


    “是的,”暨青點頭,伸手拂開一根垂在肩頭的枝條,“他是去年卸任的。”


    “我能感覺到,你對大奇跡者缺乏一種尊重的情緒,”暨青平靜地說,“但身為煉金生物畢業的學生,我想說的是,藥劑師是創造奇跡的群體,沒有他們作為後盾,人類對宇宙的探索,根本走不到今天這一步。”


    易真心想,我倒不是對大奇跡者缺乏尊敬,不過因為我自己就是大奇跡者,如果可以,我倒想把人物角色卡給你看一看。


    “原來你是煉金生物專業的啊,”易真幹巴巴地說,“我還以為你是作戰係呢。”


    暨青笑了笑:“假如我不是煉金生物畢業的學生,我早就被響尾蠍的毒腐蝕成一具白骨了。”


    他接著道:“一千年前,輻射是致命的,異星的土壤和水分是致命的,異星的原生物種更是致命的。大家都說群星間滿是寶藏,拓荒者、探險者的手中攥滿金黃色的鑽石——想必你知道新星熱這個詞,對吧?”


    “嗯,”易真頷首,他當然不會忘記,借著“新星熱”的東風,僅憑一支來自猩紅鬥篷的解毒劑,就能為他換來一個脫胎換骨的契機,“我知道。”


    “正是因為曾經探索的過程那麽艱難,所以每當發現一個新星係,人們的喜悅才那麽狂熱。”暨青說,“三千年前是這樣,三千年後,還是這樣。”


    說話間,他們已經走上了一條平整的小路,易真問:“直到有了藥劑師?”


    “直到有了藥劑師。”暨青說,“他們用精神力,改變元素和元素的排列順序,拔除毒素、增減地貌,甚至控製氣候。駕馭者征服新星的原生物種,而他們趕在駕馭者之前,征服那顆新星。”


    他看向易真:“這一切,都來源於一千年前的那位天才,初代大奇跡者,梅魯哈·曙色。”


    “我知道你身懷著奇異的本事,我還知道,幾個月前的你,尚是體質連b級都沒有達到的弱者。人各有命,驚才絕豔的人物,我已經見過許多,但對於梅魯哈的後人,當代數一數二的藥劑師,你最好還是收起漫不經心的態度,起碼做出個樣子。”


    易真看他一眼,暨青說這話,提醒的成分大於警告的成分,他承這個情。


    “我知道了,多謝。”


    學術塔近在眼前,易真正欲邁步,忽然又回過頭:“對了,我有點好奇,剛才你和黎澤宇……也在說我麽?”


    暨青一頓:“這倒沒有,他是去學術塔取資料的,路上遇到了,就跟他搭了個話,畢竟那可是風雪客,很難見到一回的。”


    易真說:“這樣……好的,我明白了。”


    他轉身,朝學術塔走去。


    蓋亞·曙色……能讓這位當世數一數二的大藥劑師,在閉門六年後突然找到自己,他究竟從當時的問題裏,看出了什麽端倪?


    黃金,為什麽是黃金——莫非他也發現了嗎,古代煉金術士追求金元素的真相?


    還是說,前後兩件事加起來,叫他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東西?


    易真滿腹心事,獨自上到了學術塔的最頂層。


    他在門禁處放下專屬的請柬,通過身份驗證後,麵前沉重的雕花黃銅大門緩緩開啟,從中砉然冒出大量的蒸汽煙霧。


    易真揮手,驅散這些灼熱的白霧,他的視野一點一滴地清晰起來。


    這是一間……古舊的實驗室。


    之所以說它古舊,是因為這裏麵陳置的所有設施,都不是應該在大宇宙時期出現的東西,乃至地球的末代,都不會存在如此古老、拙舊,以至於蒙上了一層類似於魔法氣息的房間。


    易真的目光,從線條流暢的玻璃蒸餾儀,轉到鑲金雞翅木的古董桌上,那裏堆著大量紙質的典籍,棕黃色的羊皮紙成卷成山,自桌麵一直淌到地上,方形的墨水瓶裏斜插著一支鵝毛筆。


    腳下的地毯編織著四元素相互轉換的圖騰,掛毯上則是手持蛇杖,足生雙翼的赫爾墨斯,窗邊放著三架呈對角狀的純金占星鏡,巨大的蒸餾設施旁,分別以玻璃罐裝著硫磺、汞,以及雪白的鹽。他視線向上,天頂飄蕩著宏大的明光,有如截取了一段夜空的星河,將整個塔頂照徹得輝煌燦爛,恍若歲月也倒流回了公元前三世紀的一個午後。


    蒸汽朦朦朧朧,其中隱約有個人影在忙碌,易真無聲地走到長桌邊,看了一眼那些典籍的名字,《赫爾墨斯文獻》、《黑暗的秘法》、《黃金的培養》、《百十二書》……都是上古的煉金術士們在磕磕跘跘的探索中寫出的著作。它們飽含著粗糙的科學,癡人的狂想,以及對宇宙、對星空竭盡腦汁的無望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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