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覺得你不止是歎了口氣這麽簡單……”舍心說。


    “哈哈,你真了解我。”李有燈呲牙一笑,“我還說了兩個字加一個問號,‘就這?’”


    易真:“……所以他覺得,自己被挑釁了嗎?”


    “我不知道,我再沒關注他了。”李有燈攤手,“但是後來,和我同寢的交換生發瘋一樣地愛他,赫爾曼就跟她做了個交易,他收下她的情書,隻要她敢把舍友的內衣掛出來,在所有人麵前展覽。”


    “我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中午了。前天晚上我寫論文寫到很晚,第二天早上又沒有課,我就睡了個罕見的懶覺,沒想到睡出了這種事。”她再吃一枚櫻桃,“我想去教訓赫爾曼的時候,他已經被外派交流調走了。我的導師幫我把內衣取下來,給我的舍友和他爭取到了一個記過處分。”


    舍心和易真沉寂片刻,舍心說:“那,那你的舍友……”


    “她跟我道了歉,就被換到其它寢室了。”李有燈撓了撓臉頰,“我不想說這件事,就是因為按照正常人類的習俗,內衣被掛在大庭廣眾之下展覽,似乎是一件很傷害……傷害名節的事情?但我不覺得我的名譽受到了損失,赫爾曼報複我,想要羞辱我,那就等同於對我下了戰書,我把他往死裏打一頓就行了,沒什麽好說的。


    她眼中有冰冷的神光劃過:“真正讓我覺得窩火的,是那些學生老師的指點和議論。那段時間我最多聽見的話,是‘可憐啊,那就是被赫爾曼掛內衣的女孩’。他們在拿我當談資嗎?螻蟻般的弱者,也敢將這種廉價的同情加諸在羅刹身上?”


    “記過的處分,對雨獅子這種學校想要爭取的天才來說,幾乎沒什麽作用。”容鴻雪俯身靠在二樓的欄杆上,他和三個人隔得很遠,聲音仍然清晰可辨地傳到他們耳邊,“想要報複回去,最好還是去賽場。”


    “你怎麽來了?”易真抬起頭。


    容鴻雪口角含笑,朝他搖搖手腕:“資料已經發過去了,注意查收。”


    易真低頭一看,閃光獅鷲隊的六個人,每個人都列了一張長表在光腦上,情報詳細,資料繁複。


    “靠……”李有燈感慨一聲,“快讓我看看!明天把赫爾曼交給我,上次被他給跑了,這次我必打得他哭爹喊娘叫奶媽。”


    易真提醒她:“雨獅子畢竟是阿佐特帝國最年輕的a級,身為名副其實的天才,他肯定有過人之處,你小心。實在不行了我們一塊上,不用講什麽江湖道義。”


    他低頭,看容鴻雪給他發來的選手情報,“雨獅子”赫爾曼·朗格那一欄,第一行就寫著:“……直覺敏銳,對戰鬥的預判和反應像是與生俱來的天賦……相比之下,理論課是零分?”


    李有燈聳肩:“通俗講,頭腦簡單的白癡,你跟他說幾句話就知道了。”


    ·


    第七場的決賽現場,帝國海月館,現場萬頭攢動,人流如潮。易真傷勢痊愈,一方拿越級打怪當家常便飯,另一方由有史以來最年輕的a級駕馭者帶領,更有好事者翻出李有燈和赫爾曼的舊怨,在賽前當做爆料發布在社交平台上。以訛傳訛之下,流言已經發展出了三個詭異的方向。


    ——“赫爾曼性格惡劣,李有燈追求不成,反被他掛內衣羞辱。”


    ——“李有燈拒絕赫爾曼的求愛,他因愛成恨,秉著‘得不到你也要讓你記住我’的扭曲心情,做出內衣旗上掛的罪行。”


    ——“旗杆上掛內衣其實是在作法,羅刹星人本來就有這個傳統,意為袒露完全的自我,從此內心和外在一樣強大,跟無辜的赫爾曼有什麽關係?”


    易真自己是不在乎外界的輿論,舍心是身後站了個強大的星係做靠山,別人也不敢說他什麽。因此兩個人拿捏不準這些離譜的傳言會對李有燈的心情產生什麽影響,隻得先壓下來,不讓她看見是最好。


    “赫爾曼有一支龐大的後援團,”走在選手通道中,舍心對易真耳語,“這些話多半是他的支持者傳出去的。”


    “誰管他後援會有多少人,”易真對舍心耳語,“都避免不了他今天被打成豬頭,或者更慘。”


    李有燈回頭:“你們在說什麽?”


    “沒什麽。”易真說,“今天的主角是你,你好好打。”


    雙方在賽場上碰麵,易真環顧四周,隔著透明的防護屏障,他可以看見觀眾席上人頭湧動,巨大方陣的人群穿著聯結式的全息外套,將雨獅子和赫爾曼的戰鬥姿態投影到高空中,光影斑斕,聲勢奪人。


    “早上好,有燈學姐!”出人意料的,居然是赫爾曼先對這邊打招呼,“春光明媚,見到你真開心啊!”


    俊美的少年站在清晨的陽光下衝人綻開笑容,本該是一個十分賞心銳目的場景——前提是忽略他眼裏野性勃勃的挑釁神采。


    舍心納悶地嘀咕道:“現在都幾月份了,夏天早就到了……”


    “多虧你的壯舉,”李有燈朝他點點頭,“給了我一個理由來對你下重手。”


    “喔、喔、喔,”赫爾曼搖著一根手指,“學姐,我有罪,但是罪不容誅,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好嗎?作為理智的成年人,可不要在比賽裏夾雜私情啊。”


    易真神色複雜:“罪不容誅的意思是……算了,開打吧,別說了。”


    赫爾曼看著他和舍心,忽然意味深長地說:“我突然想起來,學姐的內衣是白色的哦。”


    他的舌尖抵著上顎,發出一聲戲謔的彈舌音,對世界隊的兩個男性暗示性十足地擠了擠眼睛,身後的隊伍響起一片悶悶的笑聲。


    身份是未亡人的年輕寡婦易真:“?”


    身份是未成年人的舍心:“?”


    易真:“……你跟我們說這個幹什麽?”


    “雖然我們是對手,但分享女孩子的內衣顏色,是男人之間的共通的秘密。”赫爾曼說,“雖然你們應該謝謝我,但我還是要說,不謝。”


    易真了然地點頭:“原來如此,三顆藥喂你媽吃,我謝謝你。可以開始了嗎?”


    赫爾曼一愣,場上的鈴聲已是一聲清響,李有燈率先出手,明光萬丈,霎時致盲了全場的視野。


    縱身提氣,易真已經與a級機甲“白馬蘆花”碰撞在了一起。


    經過那天和四名宗師的戰鬥,易真對於心境和實力的提升委實突飛猛進。一月前的初賽,他對上a級機甲,需要用計脅迫對方與他親身對決,才能用天麻散取得勝利,而現在的他已經不需要使計謀、用手段了,他與a級機甲正麵交接,三人多高的中型機甲,居然捕捉不住他的動作。


    如狂風,似驟雨,雙方甫一交手,白馬蘆花就被易真的攻勢打得喘不過氣來。倘若隻是單純的“快”,那他還能應對,a級機甲就是最堅實的堡壘,任你在外邊快到擦出火星子,又能拿它怎麽樣呢?


    可易真不止是快,他還無堅不摧。他用十指戳機甲的外殼,就像鳥嘴戳雞蛋,一戳一個坑洞。他戳上百下,就是上百個坑洞,白馬蘆花連熱武器都來不及啟用,駕駛艙已是一片提示“外體損毀”的紅光。


    另一頭,李有燈亦和赫爾曼同步開打。


    她的職位是精神治療師,然而一名聽起來手無縛雞之力的精神治療師,卻和帝國知名的a級天才“雨獅子”打成了平手,還隱隱有占據上風的架勢——如果這事說給其他人聽,他們隻會把它當成一個笑話。


    赫爾曼的聲音穿過雨獅子的駕駛艙,帶著笑意:“學姐,要是當時就知道你是羅刹星人的混血,我就留下來跟你打一架了。”


    “你以為這是打架,我認為不是。”李有燈沉聲說,“在羅刹星人的文化裏,這是戰書,勝者奪走敗者的榮譽,而敗者,唯有用鮮血來償還他的欠款!”


    第86章


    在所有的星際種族中,羅刹人是最不講求戰鬥技巧,卻在屬於他們的時代,被冠以“戰神”之名的生物。


    他們出現在戰場上,即意味著死亡和失敗,勝利與榮光。無需武技的錦上添花,羅刹人掌握力量的密匙,男男女女都都是力大無窮的怪胎。李有燈不過是半人半羅刹的混血,已經可以若無其事地提著千斤重的金剛木長杖,和易真在山野中徹夜奔襲,大玩仙人跳。


    因此她不用解開羅刹血的封印,也能暫時與一台a級機甲僵持在一起。


    “其實在看過你和阿什泰爾的錄像之後,我是很欣賞學姐的。”赫爾曼說,“我很欣賞強勢的女人,但是學姐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羅刹星人落到今天這個快要滅絕的地步,就是因為強勢的女人太多了,你們才生不出小孩。”


    他不讚同地說:“因為女人本來就是孕育後代的母體,要是強勢尖銳得像男人一樣,怎麽還能靜下心來生養孩子?”


    旁邊的易真和舍心聽到這話,眼皮不由得狂跳了幾下。


    易真淘汰了白馬蘆花之後,以舍心為掩體,在剩下的三個a級之間來回牽製,力求給李有燈留出一對一的空間。


    根據易真了解到的情況,羅刹星人是很奇特的族群,和極其重視親緣後代,對伴侶態度平平的德斯納星人比起來,羅刹星人隻看重伴侶,並不在乎後代。


    李有燈跨越一個星係的距離,來阿佐特帝國求學,這麽長時間了,易真從未看過她的家裏人和她視頻通訊,也沒聽過她提起她的父母。不過,這並不是說他們彼此間有仇,恰恰相反,看李有燈的態度,這應該是羅刹星人之間正常的相處方式,孩子一生下來,養她到可以照顧自己了,雙方就算成全了生恩育恩,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李有燈一杖逼退了雨獅子,自身亦遙遙退後至數米之外。


    赫爾曼確實不負他的天才之名,正如容鴻雪傳給他們的情報所說,這名年僅17歲,出生於邊緣荒星的少年,有著近乎獨步天下的稟賦。他對戰鬥的直覺猶如天然流淌在血液裏,銘刻在基因中。


    就像人生下來便會呼嚎,魚生下來便會遊水,有的人需要經曆過千百次,才能訓練出躲避刀鋒的條件反射,但他隻需要看過一次,就知道對手的一招一式該怎麽化解,如何應對。


    李有燈剛才的攻勢堪稱風雨如磐,盡管她的速度沒有易真快,那也是一陣摧折樹木的颶風,擊打和防禦的氣魄亦淩厲如暴雨狂亂。不過這些招數使用了第一次,第二次就無法再奏效。天才觸類旁通,赫爾曼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不出三十式,他已經完全看穿了李有燈下一步的動作,並且還反過來用相同的招式與她對打。


    這無疑是一種明目張膽的嘲諷。


    其實在一天之前,易真還在和他們討論這個問題。一貫來說,按照赫爾曼的天資,會被世人稱作是“野獸般的自然直覺”,這種人理應也是心無旁騖的性格,赤子之心的體質。可是看他的一言一行,不能叫天真爛漫也就算了,怎麽會爛俗到此等地步?


    現在李有燈忽然明白了,當一個人擁有了常人所不能擁有的優勢,他遭遇的每一個對手,每一個普通人,都在用無聲的語言告訴他,“我們不如你,我們曆勁艱辛才能做到的事情,是你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理解的本能”時,他怎麽能不膨脹,怎麽能不堅信自己理解的那一套道理?


    是以他壓根不怕自己,哪怕看到自己和阿什泰爾對戰的影像,哪怕知道羅刹星人是宇宙至強至傲的種族。


    ——因為無知,所以無畏。


    “好,很好。”李有燈笑了起來,“你以為你很強,你很有天賦?”


    赫爾曼哈哈一笑:“這不是我以為,這是事實,漂亮學姐!”


    “那我現在告訴你。”李有燈捋下了臂釧,“就為了你的心性,你的天賦也要變成一文不值的廉價垃圾。你不相信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我今天就叫你相信一回。”


    臂釧滑到玲瓏手腕的同時,場上的氣勢同時變了。


    每一場的主持人和裁判都反複對選手強調,要友愛要和平要友誼第一要見好就收,然而此刻的賽場像是沸騰著血海,最淒厲最森然的殺氣從賽場中盤旋著爆發,襯著當中的李有燈,活像是從血海中浮出的修羅惡鬼。


    她的眼珠翻湧著絕豔的血色,細細血絲亦順著她雪色的肌膚往上蔓延,她持握長杖,就把地獄帶上了人間!


    李有燈高高躍起,當頭一杖,朝雨獅子重重砸下。


    這一招沒有任何技巧,它甚至都稱不上武技,樵夫劈柴時用的是這一招,屠夫砍肉時用的是這一招,家庭主婦剁餃餡子時還是用的這一招。你想應付它,很簡單,躲開或是抬手格擋,再沒有第三條別的路可以走。


    赫爾曼選的是第二條路,他操縱著雨獅子,打算抬手格擋,試一試傳說中的羅刹星人究竟有多麽大的能耐。


    烏黑的長杖仿佛黑夜中無光的雷霆,悍然降下地麵。


    當物體的運動速度接近音速時,空氣中會產生強大的阻力,使物體的速度衰減,這種現象被稱作音障。然而當物體突破音障的限製時,空氣中的能量會高度地集中壓縮,從而產生極其短暫,但是強烈的爆炸聲,這種現象被稱作音爆。


    李有燈的速度當然不至於接近音速,但是她的力量之大,以至於這一杖重擊下來,在空中發出來了近乎音爆的怒響。


    雨獅子毫不猶豫抬起的左臂,在風雷般的吼聲中被猝然劈斷!電光和火花亂閃,破碎的機械臂橫飛出去,將防護屏障砸出了巨大的圓形白斑。


    赫爾曼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他的瞳孔顫了一下,這一刻,他的直覺隻告訴他要逃,而不是像往常那樣,從腦海中刹那浮現出百十個應對的後手。


    人可以抗衡另一個人,螞蟻可以抗衡另一隻螞蟻,然而人要如何抗衡天災,螞蟻要如何抗衡滾滾下落的巨石?


    唯有逃跑。


    雨獅子飛速後退,李有燈並不追逐,而是再起一杖,發力捶在地上。


    賽場的地麵,材質全都是以韌性和堅固度見長的合金,上頭再鋪一層厚而有彈性的膠麵。何等剛猛的力量,她的木杖無法捶裂地麵,卻令當前的區域劇烈搖撼起來,衝擊波層層推在雨獅子身上,令乍然失去一臂的赫爾曼幾乎維持不了平衡。


    借此機會,李有燈瞬間欺身而上,獰烈如惡鬼的臉孔,閃動著陰森的神光。


    “好好看一看吧,你的天賦和我的天賦比較起來,究竟是多麽卑賤的東西!”


    她的聲線也變得恢宏,仿佛古老的喉舌顫響,每個字的發音,都像是青銅的鍾聲在暮色的黃昏中回蕩。這一刻,她的進攻完全拋棄了多餘的技法,有的隻是劈、砍、掃、挑、刺這五下。沒有多餘的動作,也沒有迂回的路線,她直來直去,將一切都坦然展現在對手麵前。


    大方無隅,大器免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這是武俠體係中人人畢生追求的至高境界。隻有手握了世上最強的力量,看過了世上最繁瑣花哨的招式,人心方能化繁為簡,尋求到“歸一”的所在。然而李有燈不懂什麽繁簡之道,也不勉強自己追求什麽返璞歸真的心境,她隻是擁有了世上最強大的力量,因此一切手段都可以拋去,一切斟酌都可以抹消。


    但是赫爾曼不能理解,也無法理解。


    他的抵抗怎麽能是徒勞的?他的回擊怎麽能是白費的?!他依賴的直覺隻感到恐懼,最純粹的恐懼。他想進攻,進攻也被李有燈的力量斬斷,他想防禦,防禦也被李有燈的力量斬斷。


    赫爾曼的思維一片空白,不知為何,他想起了他的小時候,邊緣荒星的資源十分匱乏,連小孩子的娛樂都少見,大家玩的最多的是食沙蟻,這種荒漠邊緣的昆蟲多且常見,生命力又頑強,最適合當頑劣孩童的天然玩具。


    螻蟻用盡方法掙紮,也抵不過稚齡孩童咯咯笑著按下來的手掌……正如他用盡方法掙紮,也無法保護自己,無法對李有燈造成一絲一毫的損傷。


    其實複賽的賽場是很大的,大到足以容納十六台中型機甲在其中打擂台,然而此刻,赫爾曼隻嫌這賽場太小,還為選手限製了麵積,讓他連逃跑的空間都欠奉。


    最後一下,李有燈化杖為刀,刀卷流光,裹挾雷霆萬鈞之勢,斜挑著劈碎了雨獅子的駕駛艙,將赫爾曼攔腰挑出,猛力摜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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