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賢者神殿中,易真第一次見到了傳說中號稱“流動的以太,諸天萬法,隕落星辰”的大賢者,隕星辰。


    實際上,每一代大賢者的名號都是可以繼承的,如果可以,神官僅憑誦唱隕星辰的名號,就能把他和容鴻雪在神殿外麵擋上個三天三夜。


    和容鴻雪上次看到的景象相比,落在易真眼裏的賢者神殿,是一座盤踞了整座山脈的雪玉金宮,碩大的白花開滿枝頭,風一吹,花瓣裂解成紛揚細碎的香雪,淹沒了塵間。


    “你好……”隕星辰忽然笑了,她白銀色的肌膚帶著淡淡的光暈,繽紛的冠冕燦爛無比,“時間緊迫,就讓我們來開誠布公地談一談吧!我該如何稱呼您呢,是世界之王,還是身具奇異妙法的拯救者,抑或劇本的主角,恒心超越一切的英雄?”


    易真愣住:“啊,我……”


    容鴻雪皺起眉毛:“她和你說了什麽?”


    “喔、喔、喔……”隕星辰笑了,她從王座上站起來,閃耀幻光的裙擺似乎一直蔓延到未知的虛空,“別緊張,你們兩個都站在這裏了,我又怎麽敢對你們怎麽樣呢?”


    “隻是我說的話,他聽不到而已。”隕星辰衝易真擠了擠眼睛,這是一個極其不匹配她身份的表情,亦使她的氣場一下從奧妙無窮的大賢者,變成了調皮的頑童,“現在,讓我猜猜你們的來意……”


    “外來者,意圖奪取此世的外來者,強大、不可匹敵、虎視眈眈,正困擾著你們的身心,”隕星辰說,“你們來尋找真相,也來尋找擊退他們的方法,對不對?”


    易真張了張嘴,總歸你都說完了唄,那我還能說什麽?


    他點點頭:“對,您確實通曉萬物。”


    隕星辰低聲道:“你懷中有什麽東西……關乎時間和真相,璀璨的珠寶。拿出來,讓我看看。”


    易真一愣,他摸進芥子豹囊,猶豫一下,掏出那枚唐懷瑟之冠,向隕星辰攤開。


    “它?”


    “是的,它。”隕星辰露出神秘的笑顏,“據說戴上唐懷瑟之冠,就能超越真實和虛幻的界限,看見自我以外的世界,這句話確實沒錯,因為唐懷瑟之冠所鑲嵌的珠寶,並非宇宙間任何的鑽石珍珠,而是大賢者的眼球結晶。”


    易真的手顫了一下,容鴻雪聽不到他們之間的交談,心中警惕,但麵上偽裝得滴水不漏,隻是牢牢握著易真的手。


    “七顆眼珠,七位大賢者死去的一部分軀殼。它本是我族的遺物,在另一條時間線上,經我的手,拋向阿佐特星係。”隕星辰說,“最終,它為我帶來了你們。”


    第123章


    易真注意到她話裏的內容,“另一條時間線”。


    “什麽叫另一條時間線?”


    易真望著隕星辰,隻覺她的雙目中旋轉著萬千星海,她的一隻眼睛看向自己,另一隻眼睛已經透過自己,看向了無垠的浩瀚未來。


    在賢者麵前,就連太阿也緘口不言,靜默萬分。


    “在人類的世界,有種十分有趣的說法,”隕星辰對他的問題避而不答,隻是饒有興致地注視他,“因果。”


    “你種下一朵花,種子是因,花開是果,人用這種說法,用一根透明無形的線,將萬事萬物連接在一起。”隕星辰歎了口氣,“因此,唐懷瑟之冠,就是我償還給你的‘果’。賢者的眼睛,可以看見全部時間線中的起始與終結,而它鑲嵌著七枚大賢者的眼球結晶,足夠讓你定位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她抬起手臂,伸出三根細長的銀白色手指,慢慢合攏了易真的手掌,將唐懷瑟之冠禁錮於他的掌心,“考驗即將開始,世界之王。你的身份,你的過往,你的困惑,都需要你自己去時間深處求索。我當然也可以輕鬆地告訴你,這一切究竟是如何發生,又要如何結束——但曆史告訴我的教訓,就是永遠也不要把答案直接放進人類的手心,不是他們自己所苦苦探尋出的真相,就沒有任何價值意義。”


    易真張了張嘴唇,他看了一眼容鴻雪:“你……你償還給我‘果’,那容鴻雪呢?你為什麽不讓他聽見我們的對話?”


    “他和我的交易,早就結束了。”隕星辰笑著說,“他付出了他該付出的,自然得到了他想要的。隻有你,易真,現在我隻欠你的債,而這債也很快到了一筆勾銷的時候。”


    易真還在心中急速思索著這句話的含義,隕星辰接著道:“你們來尋求我的幫助和建議,然而我無權插手你們的戰局,世界的命運;至於建議,我也隻能給你一條。”


    “——唐懷瑟之冠,能夠保證你在任何時空維持穩定的形態,隻有一點,那就是你最好限製自己,不要去使用超出當前時空的能力。當賢者的七顆眼球結晶都黯淡下去,你將被當前的時空排斥,從而迎來湮滅的結局。”


    隕星辰笑著說:“好了,使用說明書已經告訴你了,是時候說聲再見,然後——”


    易真連忙伸手:“等等,等一下!”


    “——如果運氣好,我們就不用再去下個時間線會麵了,親愛的朋友……”


    隕星辰的裙擺飛揚,肌膚上散開無數飄揚的雪白花苞,一縷微風吹過,千萬縷微風吹過,玉宮、金殿、花樹、雪山……皆如泡沫般分解,亦如幻夢般消散。易真的眼前就像飛落了一海的花朵,花瓣沾上他的身體,就碰撞成了破碎的細雪。


    最後,他獨自一人,站在空曠蒼茫的雪原上,雪花如鵝毛紛紛,容鴻雪不在身旁,他的手裏還抓著唐懷瑟之冠。


    ……這是哪?


    易真轉了一圈,腳底踩在厚厚的雪堆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這裏沒有其它顏色,就連天空也沁出牛乳般的光暈,仿佛世上再無如此純白的地方。


    “容……”他剛想叫一嗓子,轉念一想,還是算了,找不到自己,容鴻雪估計比他著急多了,這一嗓子再別招來什麽別的東西,那才是得不償失。


    易真運轉摩羅幻身,化作一團煙霧,掠在雪原之上,四處尋找著容鴻雪的印跡。


    這到底是哪裏呢?隕星辰消失也就算了,連賢者神殿,還有賢者的王都也沒了,這壓根不是人力能夠做到的級別,想來應該是隕星辰把他們傳送到了別的地方。


    易真繼續往前遊走,他低頭俯瞰,雪地上逐漸出現了巨大交錯的痕跡,開戰的痕跡。他急忙停下,細細觀察著地麵。


    戰火縱橫的疤痕一路延展,鋪滿了易真目力所及的雪原,密麻割開的溝壑,恰似深淵的裂口一樣可怖。


    這可不是小打小鬧的結果,而且……


    易真降落下去,摸著傷痕累累的大地。


    而且,這也不是新造成的,這些更像是古戰場的遺跡,千百年來一直保留在這裏,無論下了多大的雪,刮了多久的風,都不能將其抹去。時光宛如凝固,雪原就像一尊水晶的棺槨,它沒能留住美人傾城的青春容顏,隻是留下了這些滿目瘡痍的印跡。


    好熟悉……易真盯著它們,目露困惑之色。


    真是眼熟啊,就像他曾經見證過這場驚天動地的大戰,抑或在迎接命中注定的輪回之前,就於夢中看過了千百次。


    這究竟是哪裏?


    他放緩了速度,猶如輕緩的風,流連過牛乳色的天空,腦海中同時有光影斑斕,掠過他空白一片的記憶。


    “易真……”


    “……易真!”


    “易真,那是你男友嗎?”


    “……好帥哦,但是不是身體不太好啊?”


    窸窸窣窣的聲音,誰在說話?


    “哇!訂婚戒指!”


    “容氏的大公子啊……繼承人呢……”


    “……攀上高枝了,憑他那張臉……”


    “……嫁個病秧子很了不起?容懷宇可是有不少私生的弟弟妹妹吧,不是前些年才接回來一個……”


    “別說了別說了,他聽見了……”


    易真的手指微微顫抖。


    這是誰的記憶?


    他自己的?


    ——教堂的穹頂高曠,富麗堂皇,繁花猶如簇擁的錦緞,聖潔的天光在水晶彩窗上飄渺漫蕩,長頸的雪白玫瑰清麗曼妙,他頭上蒙泄而下的雪紗亦是清麗曼妙。他挽著身邊看不清麵目的男人,周遭的世界一片暖白,唯有兩樣事物,閃灼著刺目的色彩。


    他纖弱手指上的沉重鑽戒。


    人群裏始終盯著他的男人,目不轉睛,幽綠的眼瞳帶著狼一樣的陰鷙冰寒。


    閃回的所有場景,就像一團氤氳在水中的墨,飛快淡化,旋即蔓延著消逝。易真如同置身於光怪陸離的萬花筒,他轉身,嶄新的場景也隨即綻開在他麵前。


    ——他成為了容懷宇的妻子,卻依舊因為出身的緣故,在莊園內不住受到冷遇和白眼。他卻不敢用這點小事去麻煩他先天有疾,卻被家主容擎賦予了厚望的丈夫,唯有雙目垂淚,在幽靜的花園中徘徊。


    林間卻是有人的,那個如狼的男人發狠地纏著手上的繃帶,他渾身是傷,骨節處鮮血淋漓。


    “你受傷了?”他擦掉臉上的眼淚,蹲下來看著男人。對方是丈夫同父異母的弟弟,在這個有如小社會的大家庭,他擁有比自己更不受重視的地位,“我這裏有藥……你還好嗎?”


    男人停下動作,眼神尖銳地凝視他。


    這記憶已經太過陳舊,足以泛出破損的暗黃,然而他們對話的每一個字,都清晰得像是發生在昨天,發生在上一刻。


    “你哭什麽?”男人漫不經心地反問,“那些人看不起你?”


    他吃了一驚,臉頰不由漲紅:“你……”


    “要是不能掌握自己的力量,就隻能像死肉一樣,任人宰割。”男人自顧自地低聲說,“你選容懷宇當你的靠山……”


    他抬起頭,看著訥訥的青年,暴虐的怒意突如其來,他一把拿走易真手上的藥劑管,冷笑道:“跟你說這個有屁用,快滾!我聞到容懷宇身上的味兒就想殺人。”


    畫麵定格,繼而從立體的影像,縮減成扁平的照片,那照片也被火舌舔舐。飛灰與火星飄舞,隨風吹向未知的遠方,易真順著它們遠去的方向遠眺,看見新的陌生場景。


    時間似乎加快了,它飛速快進,跳到了容懷宇的葬禮上。容擎死後,他的大兒子立馬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他狼子野心的兄弟不會放過他的命,他唯一能做的,似乎隻有遣散身邊親近的人,好讓自己不至於連累他們。


    容懷宇為他的男妻準備了足夠下半生過活的資金,但還沒等他送走妻子,他就變成了一具棺材裏的冰冷屍體。


    孤狼的報複凶惡猛烈,易真瀏覽著這段本應屬於自己,不過,又確實不屬於自己的記憶,果然看到了那一幕。


    ——男人在容懷宇的靈堂上,輕慢地壓住兄長的遺孀,視對方竭力的掙紮抵抗於無物,不僅吃光了他嘴唇上的唇膏,也吃掉了……很多別的東西。


    ……而且就頂著容懷宇的遺照。


    即便沉浸在回憶忽然複蘇的恍惚和震驚中,易真還是覺得,自己的拳頭委實已經堅硬難耐,很想在某個人的臉上發作一番。


    其後的日子,流言蜚語一直未曾停歇,容氏新上任的掌權者有意用那些蔑視的桃色流言,來打擊羞辱他的小嫂子,為自己增添新的床笫樂趣。


    第一個和原著不符的節點出現了。


    ——“易真”的身體和精神承受了雙重打擊,導致他耳邊開始出現奇異的聲音,並且那個聲音隻有他能聽見,連“容鴻雪”也未能察覺。它痛斥他是不貞的蕩婦,是被欲望俘獲的奴隸,它對他敘述容懷宇了生前為他做好的一切打算和退路,而這些事實,統統在老管家那裏得到了驗證。


    背叛和屈辱的痛苦日日夜夜,永無止境地折磨著他。“易真”找來了近乎無解的煉金毒劑,第一次選擇了自殺。


    易真一下繃緊了神經,他忽然有點相信,這就是以前曾經發生過的事情了。


    裁決者選擇了無論是心誌,還是身體都孱弱纖細的“易真”,打算從他這裏入手,直接砍掉一半的世界支柱。


    不得不說,他們的決策十分奏效,主角之一產生的動蕩,足以令“容鴻雪”的力量也受到影響。“易真”被救了回來,然而他去意已決,他一天比一天更虛弱,離死亡更近。那個聲音則無時無刻不在折磨他的心靈,時間久了,他甚至生出了一種破罐子破摔的自我輕賤,一種徹底麻木的情感。


    外界的一切,都被半死不活的“易真”隔絕在了自己的小世界之外,隻有他療養的地方一直在變化。直到有一天,“容鴻雪”衝進病房,扯掉了他身上的維持管,駕駛大黑天,帶著他逃出了中央星。


    “我們都被騙了。”他簡短地說,“是我對不起你,我一定會救你的命,你得活下去!”


    就這樣,他們開始了在星際中流浪的旅程,更加艱苦的旅程。“容鴻雪”帶著他在各個星球上輾轉,不停告訴“易真”一些事情,一些他靠自己拚湊出來的真相。


    “……也許你聽起來像是天方夜譚,”他沉聲說,“但我還是要告訴你,這個世界其實是個劇本一樣的東西,我們是劇本的主角,為了奪取世界的資源和財富,有一些外來者入侵了這裏。你聽到的詭異聲音,肯定也是外來者中的一位……”


    彼時暮色茫茫,他們降落在一個不知名的小行星上,找了個山洞暫留。男人煮了一鍋米粥,另一位主角形銷骨立,蜷縮在厚厚的毛皮裏。


    劇毒的煉金藥劑完全損傷了他的身體,哪怕“容鴻雪”請動了大奇跡者把他救回來,毒素也會終生侵蝕他的骨髓血管,令他不得安生。


    “……是嗎?”他輕輕笑了,記憶的時光流淌如水,這是他為數不多的開口時間,“其實你說得很對啊……力量隻有掌握在自己手上,才不會被欺騙,被搶奪……”


    他出神地喃喃:“對不起,是我太懦弱了,拖累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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