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話卡在容鴻雪望過來的眼神中。


    一個迷茫、震撼、不可思議、仿佛下了什麽堅定決心……的複雜眼神。


    易真:“?”


    容鴻雪沉穩地說:“我會努力的。”


    努力賺錢,讓你花錢。


    易真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額頭。


    “……怎麽了,被拍傻了嗎?”


    第130章


    象征豐收季的秋天很快就過去了,冬天過早,也過於猛烈地降臨了這顆隻有礦業發達的流放行星。暴雪覆蓋了沙漠,繼而被永不停歇的狂風揚起來,天地蒼茫,極寒無孔不入,沿著簡陋屋舍的空隙灌進來。


    運輸艦來往不停,艦隊押送來了新一批的犯人,同時拉走了過去一季度開采出來的礦石資源。在這個季節,寒冷比一切異獸和饑餓都要致命,隻有礦工能分發到一套用以禦寒的陳舊棉衣,除此之外,那些留有餘裕的狩獵者,也可以翻出異獸毛皮製成的衣物套在身上。


    適者生存的殘酷氛圍比以往更加濃鬱,每天都有大量新鮮的屍體堆積在街道的角落,易真出門時,鼻端總是縈繞著淡淡的腥氣,在冷風中流連不散。


    他和容鴻雪已經是出城的常客,狩獵的範圍逐漸深入沙漠腹地,狩獵的物種也越來越多。容鴻雪的進步神速,用缺水的海綿來形容,尚且有所欠缺。


    他貪婪地吸收著易真教導他的一切,那種旺盛的求知欲,易真平生僅見。容鴻雪信奉實戰出真知的理念,他每每從易真那學會什麽新的對敵方法,就會迫不及待地馬上運用到下一場戰鬥中去,通過這種刀刀見血的方式,把老師教給他的內容迅速改造成適合自己的形狀。


    在隆冬降臨的第二個月,容鴻雪終於再次發現了一頭重骨巨蜥的冬眠巢穴。


    他瞞著易真,悄悄潛進巨蜥身前,他本可以趁巨蜥沉眠時砍下它的頭顱,但是容鴻雪站了一會,還是決定把它叫醒。


    等到易真趕來的時候,他們已經掀翻了洞穴,在白毛大雪的包圍下打得不可開交。雪花繚亂地翻卷,一人一蜥也在風雪的漩渦裏狂暴地盤旋。他們殘殺的動靜引來了兩隻饑餓的熊獸,以及一群等待撿漏的刺毛鬣狗,它們在大雪裏觀望許久,最後,易真將手上凍結的獸首往地上一頓,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危險氣息,嚇跑了那群食腐的畜牲,也終於讓兩頭猶豫徘徊,蠢蠢欲動的巨熊呲牙咆哮一聲,不甘地退卻了。


    驚心動魄的戰鬥很快便結束了,重骨巨蜥剛從沉沉的酣眠中醒來,它正處於半饑半飽,卻還不需要食物補充熱量的這麽一個尷尬時期。而相比起數月前的失誤,現在的容鴻雪已經學會了連刀的技巧,刀光層層重疊,連續斬切在同一個部位,最後一刀,幾乎整個切下了巨蜥的頭顱。


    容鴻雪滿臉半身的血,滋滋地冒著熱氣,不過,這點微薄的熱意,很快就被酷寒的冬季扼殺剝奪。他再一抹臉,血液早已凍結成了冰碴,自皮膚上簌簌灑下去,僅留下幹涸的紅痕。


    他一轉身,看到易真正默默地盯著他。


    “你很牛啊,小夥?”易真抱著手臂,“怎麽著,天晴了,雨停了,你又覺得你行了是吧?”


    容鴻雪:“啊,我,呃……”


    易真:“剛才看你的可不隻有我,還有兩頭熊,十來隻鬣狗,如果我沒來,你的下場是什麽?喂熊,然後再給野狗勾勾縫兒?”


    容鴻雪把匕首往後腰一插,不吭聲。


    不過,他的心情被“易真剛才在看自己”的感知詭異地取悅了一下,這有效衝淡了他被易真訓斥的喪氣。


    “……我殺了重骨巨蜥。”他低聲說。


    他抬眼看向易真,加重語氣重複:“我殺了重骨巨蜥!你說過的……”


    易真不禁皺眉:“你……”


    容鴻雪執意道:“你說過的。”


    從天而降的易真就像一個奇跡……不,或者說他就是一個奇跡。他這麽輕易、果決,又理所當然地砸進自己的人生,帶著能夠改變世界的氣魄。易真仿佛一隻突然駐足在泥濘沼澤邊上的鳳鳥,美麗、燦爛、格格不入,隻消睇來一眼,就從茫茫人海中選擇了自己,手足無措的自己。


    實力是一個人立足於世間的根本,這個人越是強大,就越是自信,越是不為外界的喧囂所動。他眼中永遠隻倒映著自己的目標,他的笑容永遠隻為自己在乎的事物綻放,所有得不到他注視的人,皆要在心中妒忌哀歎他的傲慢是何等冰冷凜然,隻有被他看在眼瞳裏的那個人,才能知道這是多麽溫柔的殊榮。


    容鴻雪覺得,自己就是這個人。


    易真對他每一分的好,都加重了他的懼怕——這個人來得太突然,他怕他離開的時候,也是如出一轍的突然,而自己連伸手拽住他的時間都沒有。


    隻有易真和他的這個約定,是容鴻雪唯一能牢牢抓在手裏的稻草。


    如果了解一個人,就能走進這個人的心,成為他於此世的羈絆,那麽容鴻雪願意奉上自己一無所有的人生,用以交換易真的往事。


    易真歎了口氣。


    “行吧,”他瞥了神情倔強的少年一眼,轉過身去,“帶上你的獵物,走回城牆裏,我就視我和你之間的約定完成。”


    容鴻雪眼睛發亮,大聲說:“好!”


    他拖住巨蜥的尾巴,使勁拖著這具沉重的屍體,一腳深、一腳淺地行走在厚厚的雪地裏,易真在前麵聽著他的腳步聲,心中估計他接下來的訓練課程。


    哈哈!容鴻雪,看你以前打我那得意兮兮的熊樣兒,現在還不是落到我手裏了?


    太阿說:[玩家,你公報私仇。]


    易真:“對,我就是公報私仇,怎麽?”


    太阿說:[玩家,你好義正辭嚴。]


    易真背著手,非常愜意地說:“從輩分上看,我是他嫂子,俗話說得好,長嫂如母,我完全可以等同於他的半個老媽,那麽俗話又說得好,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等同於我對他做什麽都是正確的,明白?”


    太阿沉默片刻,說:[玩家,如此醒世恒言,我建議你把這個道理也對成年版本的容鴻雪講一講。]


    易真:“……咳,今天天氣不錯,我先睡了,晚安。”


    兩個人一前一後,慢慢跋涉在茫茫的雪原上,途中也遇到了一些其它頂著嚴寒出來的狩獵隊,他們看著容鴻雪吃力拖動的巨蜥屍體,對這足有幾百斤重的戰利品垂涎不已,隻是礙於易真的實力和名聲,唯有在旁邊束手束腳地看著。


    易真思忖道:“這些人也敢出來啊。”


    這顆流放行星的等級很低,塞進來的犯人大多都是普通的人類重犯,但凡有一個體質超過b,進化出精神力的囚犯,立馬就會被獄卒看押,提到上級流放行星去,是以易真目前所見的犯人,全是普通人。


    他沒被提,隻是因為他來曆不明,也不屬於通緝令上的任何一個高危份子。而且他搞出來的亂子,證明他完全可以取行刑官的人頭如探囊取物,為了自己的小命著想,流放行星上的官員也唯有對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他們……要支付出城工分的……”拖著死沉的獵物,容鴻雪說話的時候,終於有了喘氣的動靜,“如果打不到獵物……他們就會虧本。”


    易真之前未曾關注過這個問題,“噢”了一聲:“是這樣啊。”


    “……對,”容鴻雪開始呼哧呼哧地喘息,“是……這樣。”


    他的耐力一樣驚人,拖著超出自身能力範圍外的重量,他的體力消耗極快,但是他始終不曾停下來歇息,隻是會放緩速度。不管他走得多慢,腳步有多沉重,哪怕慢如蝸行龜爬,他都沒有暫停哪怕一秒鍾。


    易真走在他前頭,沒有出聲要幫他,隻是適當放緩速度,讓他有調息的時機。


    連綿的鋼鐵城牆逐漸在前方的地平線上生長,防護力場就像一個巨型的玻璃罩,包裹了人類居住的全部區域。兩個人腳步不停,一口氣走到了出城的人潮前。


    “好啦,”易真說,“算你通過!放下吧,下麵的我來提。”


    容鴻雪氣息發顫,嗓子也嘶啞,依然堅持道:“我……我能行……”


    易真一手刀過去,不輕不重地打在少年逐漸寬厚起來的肩膀上,頓時讓容鴻雪的手臂一抖,巨蜥的尾巴脫手墜地。


    “都這樣了,還要逞強?”易真過去,毫不費力地提起這塊凍僵的大獵物,“走吧,回去燒點熱水。”


    冬天是不缺水的,隻要有足夠的炭火,就能燒出一大鍋沸騰的雪水——隻是飲用雪水的權力,也被監獄的統治者掌握在手裏。力場抵擋不住暴風帶來的極寒低溫,卻會將漫天的落雪一片不留地擋在外麵。


    想采雪燒水,就得走出城牆,想要走出城牆,就要繳納高昂的工分,要拿出高昂的工分,就去下礦,去黑暗逼仄的礦道裏,賺一點換取微末自由的機會。


    易真作為不屬於這個時空的來客,自然不會對監獄統治者磋磨犯人的手段發表什麽意見,隻是他一想到容鴻雪的生母,就是在這種環境下熬幹了自己的餘生,便不由感到酸心。


    回到木屋,屋頂早在過冬之前就被補好了,易真就像一個大手大腳的氪金玩家,源源不斷地從黑市小販,以及礦井兌換處那裏搬運家具,用以裝飾這間陋居。


    他換來了一張矮腳床,淘汰了原先的跛足桌椅,取而代之的是兩張木頭小幾,兩枚圓草墊,因為他和容鴻雪都喜歡坐在地上吃飯;兩套更精細的石頭餐具收在淺黃色的編筐裏,牆上掛著更加明亮清澈的礦石燈,不用的時候,拉一拉燈罩就好。


    木屋的角落,安置著烤肉的爐具,這是易真用半頭鹿換來的,堪稱全家最有實用價值的東西。之前破破爛爛的木櫃也換了,儲水的陶罐櫃泛著蒙蒙的光澤,裏麵總有半罐清水。


    在他的床腳邊,則是一卷鞣製過的長毛獸皮,這是容鴻雪的床鋪。不知為何,他就是不願意跟易真睡一張床,有一次,易真半夜起床喝水,不慎一腳踩上容鴻雪的手心,導致兩個人都十分驚惶地在黑暗中亂跳了一陣。


    在這之後,易真每次問容鴻雪,你要不要上來跟我一起睡,容鴻雪都重複了“猶豫——沉思——猛搖頭”的過程,堅決不願再往高的地方睡。


    回到木屋,易真先把獵物掛在外麵,反正也沒人敢來偷他家的獵物。能把手伸過來的,有一個算一個,全被容鴻雪煞氣騰騰地扭斷了兩條胳膊,久而久之,就沒人再來打這間房子的主意了。


    “坐下吧,”易真擦了擦手,“掌心都是水泡,我給你抹抹藥油。”


    容鴻雪坐下了,臉上的血跡還沒擦,一雙眼睛就緊盯著易真,焦急地等待著他曾經許諾過的真相。


    易真拔開藥油的瓶子,刮出一點,按在容鴻雪的手心,偏頭想了想。


    “從哪說起呢?嗯……我先跟你講清楚吧,我是因為一個人,才來到這裏,來找你的。”


    容鴻雪:“一個人?他是什麽人?”


    易真說:“一個……”


    他剛要對年少的容鴻雪形容成年版本的容鴻雪,卻忽地卡殼了。


    易真笑了一聲,突然又覺得樂不可支,忍不住笑了好一會,最後哈哈大笑,眼睛都笑濕了。


    容鴻雪莫名地看著他,易真意猶未盡地收了聲,正兒八經地說:


    “他是一個狗逼。”


    第131章


    容鴻雪:“…………?”


    易真抹開藥油,塗在他手心的水泡和裂口上,慢慢道:“其實嚴格來說,他這個人很奇怪的。你看他多麽有錢,但是實際上呢,他沒什麽真正可以稱之為寶貴的東西啊,所以但凡能抓住一個,就會像耍賴的小孩子一樣,用盡一切方法,也要把對方留在自己懷裏……”


    “騙子,很惡劣,世上再沒有比他惡劣的人。古語裏說愛則加諸膝,惡則墜諸淵,他就是這樣的,對深愛的人,他願意燒幹自己的性命,隻為賭一個可能性薄弱的未來;對厭惡的人,他非要把他們摔進深淵,徹底毀滅,才算解氣。”


    “他小時候吃過很多苦,長大了就有些瘋瘋癲癲的,也幹過很多爛事,我看他差點就要變成那種立誌毀滅世界的資深中二病患者了。感謝我吧,他確實沒走上這條歪路,否則我還要兼職一下勇者,發兵去征討魔王……”


    易真絮絮叨叨的,其實他也覺得很奇怪,和容鴻雪待在一起的時候,自己多半對他沒什麽好臉色,但是分開之後,又有這麽多的話可講。


    攤開在易真麵前的手掌僵硬,手指尖亦在微微抽搐,容鴻雪的呼吸幾乎停止了,另一隻手在桌下死死握緊,攥得骨節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咯”聲。


    他的心跳必然十分劇烈,像擂鼓一樣重捶在胸腔內,產生砰砰砰的巨震。他聽見了,易真肯定也聽見了,隻是他無法抑製這瘋狂噴湧的憤怒和妒忌,少年的手腳冰冷,全身的熱血都被泵進心髒,繼而衝上臉頰,激得他視線模糊。


    他盯著易真垂下的眼睫,多麽溫柔,多麽好,可這不是唯一屬於他的溫柔和好。在自己之前,在易真降落到自己的生命中之前,就已經有人得到了他,也得到了他的……


    容鴻雪急促地喘了一口氣,氧氣湧入鼻腔,令他的視線清晰了一瞬。


    ——也得到了他的愛。


    “那個人……和你是什麽關係?”他聽見自己正在發問,聲音很生硬,還帶著一種強裝事不關己的冷漠,以及顫抖。


    易真停下手裏的動作。


    “和我是什麽關係?”他想了想。


    “相看兩厭的敵人關係,不得不聯手的合作關係,開始相互理解的朋友關係,惺惺相惜的對手關係,彼此都覺得對方獨一無二,世上再無可替代之人的關係。”


    易真抬頭看著他,輕聲說:“還有就是——”


    “——如果他再向我告白一次,我就會點頭答應他,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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