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冶細細查看,自己那血紅的棺材上,一道道鏈鎖交織纏繞,一張張符紙封印完整。


    “隻可惜,我還是回來了。”她紅唇勾起,笑得燦爛。


    陰風漸漸褪去,聞得幾聲淒涼的吟唱,聞得幾聲無奈的歎息,還有鬼魅們的耳語。


    華冶聽見——


    【即便挫骨揚灰,他們仍怕你化為厲鬼複仇,便用紅棺以毒攻毒之勢封印了你的魂魄。棺內隻一件你的嫁衣。】


    聽到最後一句話,華冶勾起的嘴角垂下,神色愀然。


    如果要說她最恨的人,便是這個為她穿上嫁衣之人。


    華冶的記性向來不好,死了一百年她比生前更易忘。但能被她記住的人,不是所愛之人便是所恨之人。


    可華冶清楚一件事,無奈又可悲的一件事。


    她最恨的人法力無比,即便以她現在的能力,也殺不了他。


    既然殺不了,那她再也不想見到他。


    她再也不想有任何瓜葛。


    對她來說,最糟糕的事情莫過於此。


    你記得你最恨的人,記得他的名字,記得他與你的種種,可你無法向他尋仇。


    華冶原本想扔掉嫁衣,但一想到是娘親生前為她留下的便疊好放在一旁。


    做完這些,華冶躺進自己的棺材裏。


    這年頭真不容易,死人躺在自己棺材第一感覺竟甚是驚喜。


    華冶覺得能躺在自己棺材裏做夢定是美好的事情。


    隻是,她這輩子是做不了美夢了。


    華冶蜷縮著躺在棺材裏麵,紅裙微撩,修長的雙腿交疊著,黑色的獄痕如毒蛇從腳底纏繞至大腿根。


    觸目驚心。


    掰著一根根手指頭,華冶絞盡腦汁數了數自己應該要尋仇的人,邊數著邊回憶著對方的名字和模樣,但想著想著她發現自己已然忘了一大半。


    怕是害她的人太多了。


    數了半天,她決定不數了。


    “好慘。”


    華冶歎了口氣,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太慘。


    不過,能活到現在的仇人,她倒是記得清楚。


    華冶想通了這一點,心情舒暢了些許。


    離開棺材,她環顧四周。


    梅林環繞的是堆堆墳頭。


    這裏夜夜百鬼行,倒不如白日裏笑著行路的人來得可怖。


    華冶的笑意極輕,她對著這些無名的鬼靈頷首示意,又鄭重跪下,向著所有為華家戰死的眾弟子跪拜。


    她知道,還有更多的弟子,魂靈俱散死無葬身,早已身亡於西華穀,連口像樣的棺材都沒有。


    最終她緩緩起身,撐起油紙傘。


    黑身漆黑唯有傘柄由上等的紅木製成,傘上落了幾朵墜下的梅花,不多,零散著點綴極其好看,襯著這傘倒沒那麽詭異陰沉。


    “這傘生前相伴我從未用過,誰料成了死人卻拿著極為順手。”


    身為修仙派之尊,西華派的神華尊華之桑的女兒,華冶自出生便無靈丹不但不能修煉,甚至體弱多病,靠著無數上好的靈丹妙藥吊著身子。


    父親為她量身所造的這把護身傘,是有靈魂的。


    生前,她年紀尚小,聽聞這黑傘有魂有命不忍將它當作工具,偷偷供奉於靈堂中,不敢造次。


    如今,她華冶早已不是西華最小的六姑娘了。


    那個六姑娘純真無邪,不修仙不問事一輩子幹幹淨淨,隻是最終跳入紅川河,自燃而亡。


    眸色倏冷,華冶心中已然想好了這傘的名字。


    仇良。


    複仇,從良。


    從今以後,我要滾熱鮮血於你之上,為我複仇,遮芒。


    第2章 尋仇


    “六妹快醒醒!魏軾卿入魔了!西華的結界被他破了如今外麵亂成一團,那些人——”


    耳旁的聲音戛然而止,隨即滾燙的鮮血潑在臉上。


    血腥刺鼻。


    她聽見五哥的呼喚,他的慘叫,他的哀嚎,華冶聽見她的五哥被人從自己房間拖了出去。


    可來人並未傷她,隻幫她擦掉麵頰上的汙血後便離開。


    華冶靈識崩潰頭痛欲裂,可她卻五官清明,越是如此,她越是心如刀割,心急如焚。


    五哥的聲音她聽得清清楚楚,可她卻沒有任何辦法。


    她躺在床上,半分也動不了。


    意識漸漸模糊,仿佛一輩子就這樣要沉睡下去。


    不要……不要!!!!!


    掙紮著終於蘇醒,入目便是被血液浸染的嫁衣,華冶嬌弱的身軀渾身散發血腥,她哆哆嗦嗦起身,蒼白的手指止不住抖動。


    忍著劇痛跌跌撞撞從喜房走出,卻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


    血流飄杵,橫屍遍野。鮮血鋪滿西華之地,刺目的血色接連漫天彩霞紅雲,整個西華穀烈焰飛揚墮入火海。


    天地無邊,一同的鮮紅曳入華冶的肺腑。


    她看著陪她一起長大的熟悉麵孔倒在血泊中,終於癱軟在地。


    她試圖用手堵住一個個血窟窿。


    “誰來救救我的師兄師姐!救命啊!”華冶張皇失措得從一具屍體爬向另外一具屍體。


    涼了都涼了。


    她瘋狂扯下鳳冠,精致的妝發淩亂不堪,烏發混著稠血渾然不在意。


    火海當中,大紅霞帔罩著華冶,她靈識俱裂,身子搖搖欲墜,可靠著意誌她奮力的尋找可能幸存的人。


    直到她踉蹌著到了神華殿前。


    神華殿,神華尊。這裏是西華的大殿。


    華冶前進的步伐突然停止。


    滴答滴答的血液自她頭頂落下,華冶緩緩抬頭。


    火光四射,烈焰猙獰,她看清了大姐華茵茵的容貌。


    在神華殿上方,神華尊的大女兒華茵茵,被上百根鋼釘死死釘穿在神華殿之上。


    “啊!!!!——”


    霍得睜開雙眼,華冶從夢魘裏蘇醒,猛地嗆出一口汙血。


    她凝眉扶額,指腹與唇角摩擦間拭去血跡。


    華冶怨念深重,生前因怨念滔天走火入魔,致身體自燃,肉身被毀,靈魂陷入沉睡。


    如今肉身重塑,靈魂蘇醒,即便複活,軀殼依舊是冰冷的死人。


    她無法像活人那般正常生活在陽光之下,她所謂的睡覺不過是終日被夢魘糾纏不休。


    時隔百年複活,華冶須得在棺材裏休養適應片刻方可離開。


    可華冶了然,先前棺材是一道枷鎖,現在亦然也是將她關押的牢籠。


    ——


    “紅川河,火焰江。六姑娘,生死塟……孟婆求您行行好,定要姑娘忘情郎。”


    舟子顛簸,河水滔滔翻出紅浪,一抹紅影身形纖弱立在舟上,唯有那點漆黑格格不入。


    “船家,那家人唱的是什麽?”華冶瞧見紅川河邊黃紙飛揚,火光零星四散。


    “唱得歌謠罷了。”


    “這是祭奠何人?”


    船夫抖了抖蓑衣,水珠簌飛,他瞥了眼大冷天依舊身著紗衣的華冶,便道。


    “姑娘有所不知,這是祭奠百年前的西華派的小六呢。六姑娘是個大善人,死得極慘,家族被屠,無人祭奠,在西華穀底下受過恩惠的農家隻得在她忌日偷偷給她燒點錢。起初隻有少部分人,後來四方的人都前來祭奠悼亡,時間長了便成了這一代的習俗。”船夫捋了下濡濕的胡須,隨手從兜裏掏出一遝紙錢拋向空中。


    他抬眼往向紅川河的盡頭,似乎在回憶什麽,片刻又道:“隻是後來四方大地分崩離析,最後形成三國局麵,即便西華穀居西,地處北方,卻最終歸於仙願國。仙願國中如今還能記得六姑娘的,已經不多了。”


    說話間船夫未注意到,對麵那執傘的手在輕微顫抖。


    “到咯!”船夫船蒿一撐,將華冶送到紅川河岸邊。


    華冶蹙眉,她模糊的記憶裏,紅川河環繞西華穀,不應該隻到這裏。


    “船家,能否帶小女子到那處?”華冶指向遠處紅光籠罩下依稀可見的西華穀。


    西華一地,以中央的西華穀為主,紅川河流過的所有地域皆是西華所屬,也正因此西華派以西華為名。


    “姑娘啊怕是從未到過西華罷。這紅川河最接近西華穀的那裏百年前就不能進活人了。傳聞六姑娘尋死跳進紅川河,當時紅川河暴漲掀起滔天大浪,不過小會河水變成火海,水浪化為岩漿。那兒早就不是紅川河了,你要去的那裏是火焰江,沒人渡得了你。”


    華冶頷首點頭,遮住麵容的黑傘輕挑露出整張臉。


    她莞爾一笑,“方才有勞船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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