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他還得再想些法子去接近這個女孩。


    但接近她時,還要保有分寸,不能讓她覺得被唐突和冒犯。


    這般想著,司儼的視線複又不自覺地往裴鳶的身上落去。


    裴猇瞧見後,立即怒目圓睜地瞪了他一眼。


    不經時,馬車在未央宮的司馬南門旁停駐。


    司儼的麵色依舊平靜冷淡,卻覺裴猇若是總守在他妹妹身旁,他還真不一定能尋到機會再接近這個女孩。


    ******


    三人一同進了未央宮,且行在上次裴鳶暈倒的宮道上。


    待得入掖門之後,裴鳶便見十日前還是一片廢墟的宮殿華闕皆都重新矗立在地。


    掖門之西的玉堂殿、昆德殿,和掖門之東的宣明殿、廣明殿亦同從前一樣巍峨華貴,有數名匠人正為其上的重簷歇山之頂塗著漆彩。


    裴猇之前沒進過宮,自是不會對此有多驚異。


    可裴鳶前陣子進宮時,滿目望去之景,還是闔宮被焚的瘡痍慘狀。所以得見宮殿在這麽短的時日皆都複原,她自是讚歎萬分。


    ——“世子,您真的好厲害!這麽短的時日,未央宮就變得同從前一樣了。”


    司儼聽罷裴鳶單純且直白的誇讚,卻是一怔。


    從前自是也有許多人都讚過他,可那些卻都是些官場上的奉承,他謙虛幾句便也過去了。


    可是在裴鳶、這個如白紙一樣單純的女孩麵前,他若是再佯作謙遜,便顯得有些矯作。


    沒成想他在這個小姑娘的麵前,反是不知該如何自處。


    裴猇未等司儼回話,頗為不以為意地道:“有什麽了不起的,不就是會修房子嗎。”


    司儼見裴鳶瞪了裴猇一眼,卻是語氣淡淡地回道:“當年是我督造宮殿,如今宮帷失火,也是因為那時並未做好防火之措,我對此自是負有責任。”


    裴鳶認真地聽完他的回複,讚許似的點了點頭。


    待走過金馬門後,矗立在滄池和清涼殿之旁的華殿便是眾人治學修業的地點——石渠閣。


    上午要授業的是經學博士,因著是頭一日上課,那經學博士便欲從小經中的《尚書》和《論語》講起。


    裴鳶對這門課業持的心態還算輕鬆,因為她從前背過其中的幾篇,也能將這些經書表達的含義盡數理解。


    說來,太子閼臨在未行冠禮之前,還曾師從於裴相。


    裴相那時亦被皇帝封為當朝太傅,那時的裴相便百務纏身,偶爾得空時便會去東宮親自授業於太子。而若是相府的政務過於繁冗,太子亦會入相府向裴相請教。


    那時裴鳶年歲尚小,總是因著不能時常見到父親而哭鬧,還曾在裴相授業於太子時,闖進屋間內幹擾過他們。


    太子卻並未因此慍怒,裴相也隻是同她講了些道理,並未嚴厲訓斥她。


    裴鳶那時剛剛識得幾個字,太子也會在裴相忙碌時,親自教她熟悉這些經書的要義。


    實則宮裏宮外的人都說太子年歲尚輕,卻有帝王的陰鷙之氣,且氣度高鶩不凡,性情也比尋常的年輕男子要深沉強勢許多。


    而裴鳶與太子相處過幾次,卻覺得太子並不如外人傳得那般可怕。


    他修養甚高,待她的態度也算溫和,並無什麽儲君架子。


    太子在她的心目中,便如裴弼般,是個值得信任的兄長。


    思及此,裴鳶和裴猇已被司儼送到了石渠閣處,而司儼上午雖無需授業,卻還需去不遠處的天碌閣同一眾鴻儒修書。


    石渠閣的正堂之內,置有檀木條案及錦繡茵席數十,正央放置的博山爐中亦焚著鬆沉曠遠的檀香。


    因著各家的貴子貴女都會攜書童或侍女至此,他們隨身提著的書箱中亦置有價格不菲的文房四寶,所以條案之上,並未放置任何筆墨或是絹紙。


    大梁的民風還算開放,所以縱然來這兒上學的少男少女各自林立在正堂兩側,中間卻並無簾幕阻隔。


    裴猇是徐充儀所出的六皇子的伴讀,待他尋到了位置坐定後,便自來熟地朝六皇子微揚了下頜,他並未對六皇子施禮,反是大剌剌地同人家打了個招呼。


    六皇子麵容青白,自幼體弱多病。


    見氣勢風風火火且周身都散著戾氣的裴猇坐在了他的身側,不禁打了個寒顫。


    裴鳶隔老遠便看見了這一幕,正暗暗失笑時,卻聽見有人在她耳側喚道:“裴鳶,太好了,你也來國子學修習了!”


    裴鳶循聲望去,卻見說話的那人,是穿著一身緋色宮衣的五公主。


    而她正是五公主的伴讀。


    裴鳶也略有些興奮地會回她:“是啊,我也很高興~”


    話落,五公主便握住了裴鳶的小手,並往她的手中塞了塊糖貽。


    五公主是竇夫人所出,而竇夫人位份貴重,在未央宮中的地位,僅此於裴鳶的姑母裴皇後。


    竇夫人的兄長掌管朔方上郡一帶的州郡兵,在北需妨匈奴,於西又要憚於潁國撫遠王的勢力。


    同班家一樣,竇家也是將門世家,被皇帝倚重。


    而後宮之中人人皆知,裴皇後同竇夫人表麵和平,暗裏卻是不睦已久。


    因為十餘年前,竇夫人也曾是皇後的有力競爭人選。


    但裴鳶卻覺,大人間的恩怨並不妨礙她同五公主交好。


    裴皇後也覺得小女孩之間不會有什麽複雜的心思,也不阻礙她同五公主往來。


    實則裴鳶的性情並不算外向,而五公主卻肯主動同她交好,她亦很珍惜同五公主的友誼。


    且五公主比裴鳶年幼一歲,裴鳶時常將她偷偷幻想成是自己的妹妹。


    因為家中就她一個女孩,裴鳶一直很想要個妹妹,因而她同五公主相處時,也將她當成妹妹來照顧。


    經學博士在上午講了論語六則,裴鳶聽得還算輕鬆,那白胡子的博士還問了她,何謂“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


    裴鳶一早便知道這句論語的含義,待當著眾人的麵答完問題後,那經學博士捋了捋胡子,還讚了她一句。


    裴猇則在上午就趴倒在書案,昏然而睡,任由那經學博士怎麽喚,都喚不醒他。


    此舉惹得裴猇身旁的男孩皆都暗自失笑,裴鳶卻直想找個地縫鑽起來,她都不想再認裴小虎這個哥哥了。


    及至午時時分,眾人終於有了半個時辰的午休。


    皇子和公主各回其宮,隨他們的母妃一同用膳。


    其餘伴讀的世家子弟則由宮人統一分發膳食。


    裴皇後則派了大長秋來接裴鳶和裴猇,讓她二人去椒房殿用午膳。


    兄妹二人甫一出了石渠閣,便看見了身材圓胖的大長秋。


    裴鳶很喜歡大長秋,他胖胖的身子軟軟的,抱起來格外的舒服,且大長秋對待她和裴猇的態度也一貫和藹。


    她剛要向他奔去,卻見大長秋橫了橫目,他是在用眼睛向她示意,在宮裏要注重禮節。


    裴鳶隻得保持著端莊的儀態,亦邁著小步向大長秋走去。


    行至半路時,卻見大長秋的神色微變。


    隨即,大長秋竟是突然朝著她的方向躬身揖禮。


    裴猇和裴鳶因而回身看去,卻見身著玄色紺氅,頭戴冕冠的太子正站在眾人身前的不遠處。


    且他身後陣仗不小,跟了兩個手持鯤翅扇傘的宦人,和幾名佩刀侍從。


    裴鳶和裴猇見到太子後,便也向他恭敬施禮。


    ——“臣女,見過殿下。”


    太子身量高大,麵容冷肅,聽罷裴鳶嬌滴滴的這句話後,適才還略顯沉重的眉宇間,竟是疏朗了些許。


    太子喚了眾人起身,隨後問向裴鳶:“你這是要去椒房殿嗎?”


    裴鳶模樣溫馴,如實回道:“嗯,臣女是要同小…兄長去椒房殿陪娘娘用膳。“


    太子和裴鳶講話的語氣,帶著宮人罕見的輕鬆,複道:“正好孤也要去椒房殿看望母後,一同去罷。”


    裴鳶或多或少,對太子閼臨是存了些敬畏之心的,隻乖巧地又點了點頭。


    ——“走罷。”


    語畢,太子順勢牽起了裴鳶柔軟白皙的小手。


    裴猇見狀,複又蹙起了眉頭。


    他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亦垂眸看了看。


    按說他於太子而言,也是小輩。


    那麽太子既是牽起了裴鳶的手,也該牽著他前往椒房殿。


    倒也不是他裴少俠稀罕被太子牽,而是他覺得,自己的這雙手雖然沒裴小彘的那雙手生得好看,但也不至於被這麽嫌棄罷……


    裴鳶覺出裴猇並未跟上,待回過身後便喚他:“小虎,你怎麽還不過來?”


    裴猇沒有理會妹妹的呼喚,反是將自己的手複又上下翻看。


    嗯,是得塗點凍瘡了。


    今晨那司儼瞧見他的手時,也猶豫了一下到底要不要牽。


    他和太子都不願牽他的手,定是嫌棄他的手難看!


    ******


    裴鳶和裴猇午間休息的時間有限,待在椒房宮用完午膳後,兄妹二人又要忙不迭地奔往石渠閣去修習下午的課業。


    實則二人在椒房殿用午膳時,都不甚自在。


    裴皇後實則是皇帝閼澤的繼妻,而太子的生母早已故去,二人雖以母子相稱,但說話間卻不甚自然。


    太子待裴皇後的態度雖然恭敬,卻也透著淡淡的疏離。


    待裴鳶回到石渠閣的桌案前坐定後,心裏卻有些矛盾。


    她既喜悅,又有些憂懼。


    喜悅的緣由是,她下午又可以見到司儼了。


    而憂懼的緣由自然是,她要修習近一個時辰的算學。


    五公主似是也對這一科目頗感畏懼,還同裴鳶互相對視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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