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映竹臉埋在枕間,淚水緩緩流,並不說話。


    時雨更加不安了,他問:“是因為、因為……我那樣子麽?”


    戚映竹依然不理會他,時雨這時一點不敢碰她,他隻呆呆地坐著,心中滿是迷惘。


    他見到她懸梁那一幕,心裏便決定認栽,不會再殺她。可他不明白戚映竹為什麽要自盡。僅僅因為他……要殺她麽?可是壞人是他,她為什麽要求死?


    總不會是為了讓他完成任務吧?


    戚映竹現在一個人抱著枕頭默默哭,時雨看得更加難受,且實在理解不了他的行為和她的行為之間的必然性。他像初入人間的懵懂動物一般——


    他見到了這樣的人類情緒。


    可他不能明白。


    時雨心生挫敗,滿滿自厭。他估計戚映竹不會再理他了,至少今日不會。而他又不能轉身就走……那白綾還在橫梁上懸著,時雨很怕自己一走,戚映竹再次自盡。


    他能一直守著她麽?


    時雨心裏一動,緩緩地遲疑:……也許能夠一直守著。


    時雨心裏亂麻一樣盯著少女窩在床上背對著自己哭泣的背影,他在腦中努力靠著自己貧瘠的感情與自己見過的旁人行為來揣測戚映竹,好一會兒,時雨終於想到了自己能做的事。


    他下了床。


    時雨怕她不知道自己走了,還特意開口,按照自己的江湖經驗判斷:“你流了好多水,肯定渴了、餓了,我去灶房給你找吃的。”


    一直不理會他的戚映竹聽到他聲音,身子顫了一下,聲音悶悶地從枕下傳來:“別去。”


    時雨一愣,瞬時感動:她肯和他說話了!


    戚映竹不想理時雨,但她又知道時雨太過神秘、行事常常讓她不能明白。戚映竹掙紮著從床上坐起,靠著引枕,見到少年身形筆直,眼睛亮晶晶地站在地上,眼巴巴地望著她。


    戚映竹看得又一陣難受。


    但她還是要開口:“姆媽已經睡了,你在灶房折騰,會吵醒她。我不想讓她知道。”


    時雨眼睛眨一眨,他想了想,道:“那你和我說話,我就不出去了。”


    戚映竹長發淩亂,脖頸微紅,讓人觸目驚心。時雨目光錯過,不看她脖頸,眼睛盯著她的臉,便見她神色憔悴,眼睛像核桃一樣腫,通紅無比。她依然是那副悶悶不樂的樣子……也許比平時還要情緒低落。


    可他哪怕現在看她,都覺得她很好看。


    時雨見她不說話,便忽然福至心靈,懂了她默許的意思。他身形一晃,戚映竹眼前一花,便見那少年不見了。而戚映竹用帕子揉一下眼睛,心跳快一下,因一杯水忽然被端在一隻少年修長的手中,湊到了她眼皮下。


    戚映竹眼皮微撩,看到時雨討好的眼神。


    戚映竹悶悶地接過了那杯水,緩緩喝著。戚映竹低著眼,杯盞中映著她蒼白的模樣,實在不好看。戚映竹心中堵著一口氣,問:“你不是要對我動手麽,還來找我做什麽?是上一次沒有下手,心裏遺憾,要再一次下手麽?”


    “沒有!”時雨道,“我不會對你動手啦,你放心吧。”


    他伸手,試探地拍一拍她的肩,學著別人哄人的樣子,生疏而刻意地哄戚映竹:“我再不會碰你一下下了,你不用成全我啊。”


    戚映竹:“……”


    她看他:“你覺得我在成全你?”


    時雨不敢開口,隻拿漆黑而澄澈的眼睛慌亂地看著她。他整個人都像劍、像竹,巍然不能催,臉上也一直沒什麽表情。隻有眼睛分外清澈傳情,所有的感情,都在他的一雙眼中。


    戚映竹清晰地從他眼睛裏讀出了他的情緒:他對她的懼怕、迷惘、悲傷、小心翼翼,他試圖親近她,可他又不敢。


    他在害怕。


    他到底在害怕什麽?


    戚映竹一時出神,心中不知是什麽樣的感情——時雨根本就沒懂她為什麽會這樣。她的心酸,在他眼裏如未解之謎一般,難如登天。


    這般想著,戚映竹心裏發酸,又覺了然無趣。滾滾淚水,又從眼眶中滾落,怔怔掛在腮幫上。


    時雨傻眼。


    他怔怔地看著她,表情變得痛苦糾結。他張口,又閉嘴。他向前傾身,他又往後退一步。他伸出戴著護腕的手,想給她擦眼淚,但是他手指停在她臉頰前一寸,又不敢上前。


    時雨仰頭看她,求助她:“你別哭了。”


    他哀求:“你真的別哭了……你是不是恨我動手?”


    時雨終於找到了一個理由,他恍然大悟,當即舉起自己右手,向她示意:“我那天用的這隻手。”


    戚映竹淚眼濛濛,見時雨坐在她床邊,抬起另一隻手,毫不猶豫地向他的右手切去。他眼神一點變化都沒有,甚至還在看著她。但他手上那狠厲的動作……戚映竹一顫,撲過去握住他右手。


    時雨中途強行停下內力,被反噬地滿頭冷汗,喘一聲,他身子晃了一下。


    戚映竹:“時雨!你幹什麽?”


    時雨抿唇:“你不是生氣麽?我斷一隻手賠你好了。你不要生氣了。”


    戚映竹握住他的右手不敢放,她仰頭看他,看到他平靜的眼波、堅定的神色,以及額頭上的冷汗。時雨唇蒼白,身子微微發顫,卻強撐著不倒,穩穩坐在她麵前。


    戚映竹:“……我不是想要你一隻手。”


    時雨:“那你要什麽,告訴我呀。”


    戚映竹問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時雨一愣,理所當然地回答:“因為你生氣了,你不高興了。我不想你不高興……我覺得你以後會不理我,我不想你不理我。”


    他飛快地看她一眼,眼神放在她握著自己右手的手上。憑借少年獨有的狡黠,他覺得戚映竹不會那麽狠心。時雨抓緊機會,得寸進尺:“我還想一直找你玩兒。”


    戚映竹看他的眼神便一點點古怪起來。


    半晌,戚映竹眼中又是淚光點點。


    時雨慌了。


    他趕緊道:“我不找你玩兒!我不找了好不好!”


    他恨不得以頭撞牆,糾結萬分:“你別再哭了啊。”


    ——她再哭下去,他也想哭了。


    戚映竹語氣複雜道:“時雨,其實你一直沒懂我為什麽這樣,對不對?”


    時雨抬頭。


    戚映竹眼中含著淚,隔著水霧看他。她虛弱無比,愈發看不清他。原來她的痛苦,絕望,心死……從頭到尾,時雨都沒看懂。那他對她下手,是不是也不是她以為的那個“拋棄”的意思呢?


    她緩緩伸手,想撫摸他麵容。時雨一動不動地等著她,戚映竹的手之停留在他臉前,沒有摸下去。


    戚映竹輕聲;“時雨,我覺得我和你之間隔著霧,我走不進霧裏去,我看不清你。”


    時雨眼眸微閃,金色的燭火點綴他微勾眼尾。他湊來,小聲:“你別哭,我從霧裏走出來好不好?”


    他補充:“隻要你別哭。”


    戚映竹問:“早知如此,你為什麽那樣對我?”


    時雨迷茫:“哪樣?”


    戚映竹咬唇,她不能當一切都沒發生,她鼓起勇氣,眼睛堅定地看著他,不躲閃:“你一時待我、待我……那般親昵,一時又要傷害我……你這般反複無常,讓我怎麽想呢?時雨,你自己又是怎麽想的?”


    時雨望著她。


    他目光壓下,低下頭。


    戚映竹:“時雨,你說話。你到底是怎麽想的?”


    時雨低著頭,好一會兒,他艱難道:“我說我不知道……你信麽?”


    他可憐巴巴地抬頭:“你別問我了。”


    戚映竹一怔,一時被他的可憐弄得心軟,然她仍然狠下心,說:“我不能當你沒有舉起那三枚銀針。我不會與想傷害我的人……好。”


    時雨重新低下頭。


    屋舍中靜謐,燭火搖晃,帳中氣息淺微。戚映竹已經不再落淚,而是等著時雨的答案。她不在乎他是江湖人,不在乎他是神秘少年,隻要他喜愛她……可她也不願自虐,奢求他的一點兒愛。


    時雨問:“你真的想知道?”


    戚映竹:“嗯。”


    時雨抬起一隻眼睛,他古怪地笑了一下,說:“以前也有人這麽想知道,後來就要殺我了。”


    戚映竹後背上竄起一陣冷汗,不等她開口,就見時雨無所謂道:“隨便你吧。”


    他伸出一隻手,壓在她心口,掌心下,便是她滾滾跳起的心髒。


    戚映竹一時呆住。


    他、他、他……的手,放的位置……


    戚映竹臉刷一下燒紅,她抬手就要推他,手腕卻被時雨另一隻手按住。戚映竹掙紮,但他的手緊緊地壓著她的心髒,手掌下,少女的心跳果然越跳越快。


    戚映竹羞怒:“你幹什麽!手放開!”


    時雨拉著她的手,貼著他掌心,與他一同聽她自己的心跳:“你聽,你的心跳聲越來越快。”


    戚映竹:“放開我!”


    她臉紅如血,眼神躲閃,本來蒼白的膚色也染上了紅霞,喘息微微。時雨確定她聽到了,才鬆開手。緊接著,時雨抓著戚映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


    戚映竹掌心下的少年心髒平穩跳著,戚映竹因羞窘而臉紅,可她眼神閃爍,確實不明白時雨什麽意思。


    時雨握著她的手不放。


    慢慢的,戚映竹鎮定下來。她手掌貼著他的心,心中的疑慮漸漸升起。戚映竹抬頭,與他幹淨清澈的眼睛對視。時雨遲疑著,說:“你……心跳很平穩。這說明什麽呢?”


    時雨:“我靠近你一下,你情緒波動總是很大。我摸你心髒,你心髒就跳快。你摸我心髒,我卻沒什麽感覺……你現在懂了麽?”


    戚映竹臉色微白。


    時雨對她一笑,依然是那副無所謂的樣子:“因為我感覺不太到正常人的感情啊。


    “我一直不太有這種情緒波動。我最多的感情,就是弄不懂你們……為什麽要這樣,為什麽要那樣。可我最近……開始有這種情緒了,我很害怕。”


    時雨看著她,一字一句:“央央,我什麽都懂的。”


    他又否認自己:“可是同時,我什麽都不懂。我根本就……根本就不太能理解你的感情。”


    時雨道:“我不知道為什麽我對你舉針,你就會自盡。我不知道你為什麽要哭,不知道為什麽有人要殺我……我靠著經驗在理解你們,但是我不是真的能夠理解。


    “我那麽對你……是因為我太害怕。我不是真的想殺你,我是怕你讓我變得更加奇怪。


    “央央,我已經是個怪物了。我不知道我該怎麽做。”


    戚映竹凝望著他,靜靜地、錯愕地聽他說這些。她從未見過時雨這樣的人,看他目光閃爍、努力跟她說話,看他時不時看她一眼、害怕她會躲開……戚映竹對他的那腔懷疑,反而弱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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