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隨隨沉下臉。


    步清源為她端茶遞水,笑:“我的錢不能亂給你花,因為每年年關,我得接濟小樓主啊。”


    秦隨隨一怔,然後噗嗤一笑。她滿意地喝了步清源倒來的茶,才環顧四周:“時雨呢?”


    步清源:“聽聞有個海外神醫雲遊而來,他帶小行去了。”


    秦隨隨歎口氣,沒多說話了。


    然不管葉行到他們這裏後吃了多少苦、多少次性命垂危,這孩子……應該都能活下去吧。這個孩子乖巧有禮貌,武功也進步神速,當得起武學天才的誇獎。葉行哪裏都好,唯一讓人頭疼的,是他總喜歡纏著時雨。


    而時雨自由慣了,他一麵要躲江湖追殺一麵還要賺錢,一麵要教葉行武功一麵要給葉行看病……他自認為自己犧牲已經很大,空下來的時候,便十分不願意被葉行纏。


    整個“秦月夜”的樓裏,便經常回蕩著葉行可憐兮兮地求問:


    “師父,師父,你在哪兒啊——”


    “哥哥姐姐,你們有看到我師父麽?”


    “他又不見了!”


    --


    如此,再過一年,步入正軌。


    初春之日,戚映竹與藥娘子停在敦煌,開放義診。


    時雨與葉行從天竺回來,路過敦煌。要回到“秦月夜”的時候,十歲大的葉行便發現,他師父又不見了。葉行在鎮上轉悠,四處問人,可惜他師父昔年武功就高,現在幾乎沒人能跟上時雨的步伐,到了黃昏,葉行也沒找到時雨。


    黃昏之時,葉行可憐兮兮地坐在一村子外的石頭上,無奈地等著他師父什麽時候能夠想起他,回來找他。


    不知坐了多久,一陣寒意湧上,葉行眼珠一轉,有了主意。他強行運轉自己體內的真氣亂衝,很快弄得內息紊亂,氣血亂勇。體內暴虐之氣霸道無比,向外強衝,這都是葉行小時候走火入魔、害得他如今半死不活的後遺症。


    葉行臉色很快蒼白、唇角泛紫。


    他顫抖著要暈倒時,一人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他身後,在他後背上重重一拍。強悍無比的內力衝入體內,強勢無比地壓下少年體內輪換的真氣。一刻後,冷汗淋淋的葉行抬了頭,一把扭身抓住身後人的衣袖,慘兮兮喚道:“師父!你終於出現了!”


    小孩兒身後的青年,抱臂垂目看他。


    自是時雨。


    年過弱冠,嗓音已變。時雨再不是一個無知的少年,他長成了一個巍峨高大、猿臂蜂腰的俊冷青年。時雨獨來獨往,周身“生人勿近”的氣息更強烈了些,但這些,對於葉行全然沒有影響。


    時雨低頭看葉行一眼,麵無表情,他都懶得說這個小孩兒故意自我糟蹋,為了引他出來。


    葉行:“師父,我餓了。”


    時雨:“……”


    他低頭看一眼葉行拽著他袖子的手,葉行恍然,訕訕地鬆開了手。葉行眨巴著眼,瞪大眼睛,一目不敢錯。但他沮喪地發現,他依然沒有完全捕捉到時雨的身形,時雨就消失了。葉行不禁深深羨慕——


    他要什麽時候,才能練成師父這種好身手啊?


    時雨在村中轉一圈,聞著味兒,找到了一家似乎是行醫的人家。許是命中注定,從他十七歲起,他身邊的人,總是帶著一股苦藥味兒,讓他不由自主地對那些醫工增添了許多好感。


    日光昏昏,炊煙入暮。


    藥娘子出門為一家婦人接生,戚映竹因昨晚得了風寒,一日未曾出門,在家中昏昏沉沉地睡著。黃昏之時,睡足後慵懶地靠著榻出神的戚映竹,忽然聽到外頭院中輕微的“吱呀”聲,她屏住了呼吸。


    敦煌此地很亂,魚龍混雜。為了保平安,戚映竹不顧藥娘子的嫌棄,她按照書上說的那些,每到新的地方,都要在院子裏布置獵人那種陷阱。三年前閆騰風給她的衛士,戚映竹正與那衛士商量,自己賺不了幾個錢,付不起月錢,想請那衛士離開。


    戚映竹:“郎君,若是我能證明自己自保,你便離開好不好?”


    ——雖然她的陷阱,一次都沒有起過作用。


    此夜聽到院中動靜,說不出是緊張還是害怕,抑或是幾分帶著好奇的期待,戚映竹披上衣,從床榻上坐起。


    --


    時雨心不在焉地在這個貧窮的地方轉悠。他找到了一些藥丸,聞了幾瓶後,他覺得葉行能夠用上,便一兜包在懷裏,全部帶走。時雨又去灶房打劫一番,鍋裏新烤的胡餅脆香,還有幾分糯甜,他毫無猶豫地一口叼在嘴裏,邊吃邊往外走。


    時雨袖中輕撒,膝蓋又輕輕向上一抬,便將從袖中掉出的銀錠子,扔在了灶台旁。


    滿載而歸的時雨一邊吃一邊往外走,他吃得愉快,懶得用輕功飛離,然進了院子後,他腳下一空,瞬間踩中陷阱。時雨反應快極,腳下生變時,他已提氣縱步。頭頂樹葉掉落,他一腳踩上,借力再攀。樹上有細微的冰蠶絲緊繃,產自天山,有殺萬物之能。


    時雨瞬間後退。


    院中的陷阱發動,時雨身形鬼魅而靈活,在線與線之間穿梭。他動作快的,讓人根本看不清他的動作。全靠著出色的身手,時雨躲過了院中那波陷阱,平安走出了院子。他心有餘悸地回頭看一眼,扮個鬼臉的時候,腳下突然一空,再次向下墜去。


    失去警惕的時雨“咚”一聲,摔在了下麵的稻草堆中。


    嘴裏叼著餅、懷裏抱著藥的時雨咳嗽不住:“……”


    戚映竹靠著木門徘徊,她聽到外頭沉重的一聲“咚”,才確定那夜闖民宅的惡徒終於摔了。她心悸又心虛,也不知是何人能夠闖過院子裏的陷阱,走出院子才沒了折。


    戚映竹提上燈籠,推開門出去。


    戚映竹在心裏為自己鼓勁,她提著燈籠出了門,立在院外挖的深坑外,戚映竹咳嗽一聲。她用咳嗽聲提醒了那人後,才道:“不管你是出於什麽目的來我們家,你現在應該也知道,我和我師父就是行醫救人,實在貧窮,家裏並沒有什麽餘錢。我將你放出,你日後不要來招惹我們了,好不好?”


    坑裏沒動靜。


    戚映竹緊張:莫非她的陷阱太厲害,讓那惡徒摔斷了腿?


    戚映竹一時遲疑,但想到暗處還有衛士保護,她便更加大膽地上前兩步,低頭查看陷阱洞。她低頭看去——


    黑衣青年懷中用布抱著許多小藥瓶,嘴裏叼著一個餅,臉上和睫毛上沾了許多灰塵。他眼神微妙,仰頭向她看來。


    二人一低頭一抬頭,四目相對。


    --


    星光耀耀,燈籠光微。


    夜裏清寒,一陣風過,樹葉與春花簌簌飛來,從枝頭飄下。立在洞上的女郎衣帶輕揚,下方踩著草葉而立的青年,頰發如夜,目若星辰。


    往事並未遠去,陌生又熟悉,熟悉又遙遠。雲氣濛濛,春華寂寥,二人怔然相對。


    時雨慌亂無比地,將自己嘴裏叼著的胡餅吐掉。


    --


    靜夜下星火流轉,紅塵浩瀚。寂寂空山,葉堆風逐。春夜朦朧,滿地銀霜。


    洞外的戚映竹呆呆地看半天,她試探地掩飾自己心口在那一瞬間的急速跳躍:“時雨?”


    下麵的青年,良久才目光閃爍地、輕輕地:“嗯。”


    他想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但他糟糕得已經不能更糟糕。村外的葉行還在等著他,而他現在卻恨不得拋下自己懷裏的所有雜物,做一個瀟灑英俊、風度翩翩的江湖俠客。


    時雨半晌說不出其他的話,但他仰著頭,睫毛顫動,看她低頭一徑地望著他,目光不離——


    他應該說點兒什麽。


    他應該說點兒什麽……


    可他應該說什麽?!


    --


    大腦空白,四肢僵硬。


    星月皎潔的春夜花香馥鬱,層層疊疊,一如過往回溯。


    戚映竹目光眷戀又暗藏期待,試圖與他說話:“時雨,好久不見。”


    清風徐徐,落葉寂寂,風吹柳絮。這樣的春日之夜,迎著戚映竹期盼的目光,時雨必須要開口了。可他仍沒想清楚自己該說什麽,他脫口而出:“……你成親了麽?”


    第69章 星火幾點,流星破空……


    星火幾點, 流星破空。


    時雨忍不住抬頭去看流星,戚映竹隨著他的目光去看。待感覺到他的目光悄悄地落到自己身上後,戚映竹轉回視線看他。時雨目光似乎想移開, 但他眼睛隻是飄了一下,便重新轉回來, 目不轉睛看她。


    戚映竹察覺他有些無措, 自己心中亦是湧上很奇怪的感覺。似乎是歡喜, 也似乎是驚訝、迷惘,她似乎想向前走幾步, 又怕歲月的改變、人心的無常。當她舍不得看他時, 她又找回了自己少時遇見他便心髒狂跳的感覺。


    “若是她知道,相處時間那麽短,那麽從見他第一眼, 她就應該和他在一起的。”


    許多悵然與期待凝於心間,戚映竹望著洞下站著的青年。她赧然道:“你走後, 我身體好了很多……我沒有成親。”


    時雨便又開始迷茫了。


    他傻傻地抱著一懷抱的東西,順應本能,說了第二句話:“……我還活著。”


    ——我還活著, 我們還有希望在一起麽?


    戚映竹卻似乎沒想過時雨也會說言外之意, 她沒有多想, 隻顧著開心地盯著他:“看到你活著,我很高興。”


    時雨:“……”


    清風掠過,村中狗吠聲在靜夜中突兀響起, 驚醒二人。戚映竹與時雨傻乎乎地一上一下對望半天, 戚映竹才注意到時雨發頂的草屑、睫毛上的灰塵,以及從他嘴裏掉出來、現在已經摔在稻草上的半張餅。


    戚映竹覺得兩人太傻了。


    她壓抑著重逢之喜,羞澀地問:“你不上來麽?”


    時雨渾渾噩噩, 經她提醒,他才從一個夢中驚醒。他含糊地“哦”一聲,目光低下去躲開她的關注。丹田氣沉,青年輕輕一縱,數丈之距,他眨眼間就回到了地麵上。


    這般快的輕功,驚得戚映竹不自覺地向後退了一步。她疑惑地想,他是不是武功比以前更厲害了?


    她這般糊塗地看他時,突然驚訝地發現,站在地上的時雨,和方才讓她俯視的時雨不一樣。他和以前比,變了很多,他個子長得更高了……這三年,戚映竹因為身體好了些,她自己也長個兒了,但昔年她身高到時雨下巴處,今日她隻到他肩膀處。


    他肩闊腰健,身高腿長,麵容褪去了少年的青澀和無辜,變得輪廓瘦削,俊朗。


    他真的長成了一個英俊青年,隻有膚色一貫白皙,眼睛更加幽黑……他垂首打量她時,戚映竹低下頭,感覺到自己臉頰滾燙。


    而時雨也端詳著她。他目力太好,站在下麵時就已經看清了她。他卻覺得不夠,想要多看看……她腰好細,臉好白,眼睛好黑,頭發更長了。


    她好像還是比別的女郎柔弱些、病態些,但是很好看。


    時雨:“你……”


    戚映竹:“你……”


    二人同時開口,又同時收口。戚映竹去看時雨,這種感覺頗為奇怪,一個熟悉又陌生的人站在麵前,且是一個身量體型對她造成威脅的成年郎君……戚映竹忍不住笑了,她伸手比劃一下,望著時雨:“時雨,你變了好多。”


    時雨不解。


    戚映竹觀察得很仔細:“你聲音和以前都不太一樣了。”


    時雨心口一滯,沒說話。


    戚映竹:“你懷裏抱這麽多東西,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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