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喜氣洋洋的迎親隊伍浩浩蕩蕩地出發了。在鼓樂的吹奏下,身著紅衣袍褂的新郎倌,高坐在馬背上笑容滿麵地領著花轎前行。


    梅家大宅門前,胡惠娘和眾家仆目送迎親的花轎漸行漸遠。


    綠玉舉袖拭淚,淚眼模糊地凝著花轎消失的街角。


    在她身旁的顏仲卿亦是一臉的不舍神情,他和梅映雪雖是主仆關係,但因從小一起長大,所以一直把梅映雪當妹妹般疼愛、照顧。


    站在胡惠娘身畔,手牽著壽兒少爺的碧春,則不時將視線瞟向顏仲卿,見他一臉的悵然若失,心中更是暗暗欣喜。她暗忖,她利用夫人的私心挑撥離間,讓夫人把小姐給嫁出門了,這時顏掌櫃的一定會因為失去心上人而心憂情苦,屆時她隻要趁虛而入,溫柔地給與安慰,必能輕易地擄獲郎心的。


    花轎裏的梅映雪隻能靠聽覺來探知外頭的事,感覺外頭由喧囂漸趨平靜,甚至還夾雜著幾聲狗吠聲。


    似走了好長的一段路,花轎內的梅映雪搖晃得幾乎昏頭了,此時外頭響起了一陣劈哩啪啦的鞭炮聲,花轎被擺放至地上,隨轎而行的姚媒婆掀開轎簾——


    “新娘下轎啦——”語畢伸手攙扶新娘子下轎。


    在鞭炮聲與恭賀聲中,梅映雪和杜子風拜了天地和高堂,接著被送進洞房中,端坐在新床邊等待著新郎倌來揭下她的紅蓋頭。


    外頭喧囂的人聲漸漸散去,梅映雪垂眸看著地上忽明忽滅的光影。靜坐了這麽許久,頂上的鳳冠讓她覺得頸子有些僵硬了,心情更有著忐忑……


    突地,房門被推開,接著又關上,一陣腳步聲朝她靠近。


    梅映雪一顆芳心突地猶如小鹿般亂撞,雙頰更感到發燙,原被遮掩的視線陡放光明,出現在她眼前的是氣質斯文、英挺俊秀、俊顏微染紅霞的男子,隻注視那麽一眼,她隨即把目光移開,芳心怦跳不已。這人就是她即將托付一生的丈夫啊……


    杜子風對覆在頭巾下的人兒一樣感到驚豔不已!黛眉如畫、剪水雙瞳、小巧直鼻、朱唇小口,還有一雙美眸閃動著動人的靈氣與天真;微暈的雙頰在龍鳳喜燭的照耀下,更顯豔麗無雙,又見她粉頸低垂,含羞帶怯,處處散發著大家閨秀的賢淑氣質。


    杜子風見了暗暗心喜不已,伸手輕輕將她拉起,端起桌上的合巹酒遞與她。


    梅映雪羞怯地抬眸看向他,抬手輕輕接過酒杯;四目交接,杜子風綻開抹溫柔的笑,梅映雪亦回以嬌羞的嫣然微笑。


    杜子風將合巹酒一飲而盡,梅映雪隻是淺啜即止;杜子風放下酒杯,輕輕取下她頂上的鳳冠,一頭秀發頓時如瀑而下。


    他將鳳冠拿開置於桌上,回頭拉著她在桌邊坐下,柔聲輕問:“你餓了吧?坐下來吃點東西。”話落更是親自舉箸夾菜送至她唇邊。


    梅映雪著實也餓了,遂嬌顏緋紅轉眸睨他一眼,含羞地張口把菜給吃了。


    杜子風待她咽下後再夾口菜欲喂她,梅映雪見狀不覺輕問:“你不吃嗎?”


    杜子風微笑說!“我在外頭已陪賓客吃過了,你吃就好。”說完便將菜夾至她唇邊,並示意她快點吃。


    梅映雪聞言便不再推辭,含羞接受了他的柔情與體貼。


    在喂食的同時,杜子風慢慢地挪身緊挨著她,略感心虛地輕說:“我們家不是那麽地富有,也許會委屈了你,不過我一定會努力的,待有朝一日功成名就,定能給你過好日子的。”


    他的承諾令梅映雪感動,轉首深情凝著他嬌聲輕語:“已同拜天地,眾人見證,妾身此生此心已屬郎君。”


    杜子風聽了感動莫名,伸手攬著那纖纖柳腰,梅映雪順勢依向他懷中,那氤氳的靈眸是如此地美媚、朱唇是憑般地誘人,杜子風忍不住低頭印上那朱唇,輕吮那猶如蜜汁般的芬芳。


    膠著的四片唇瓣分開,杜子風抱起美嬌娘走向床邊,輕輕放下紅帳。


    新房內紅燭焰火跳躍,帳內嬌啼宛轉,喘息聲頻頻……


    翌日清早,房門外一陣敲門聲驚醒了床帳內猶交頸而眠的鴛鴦。


    杜子風睡眼惺忪地坐起身,拉開床帳係好。清晨的光線讓房間的簡陋、破舊和狹小更顯露無遺,不由令他感到自卑與愧疚。


    梅映雪亦跟著坐起,房間的第一眼景象教她微感錯愕,但旋即對夫君綻開抹釋懷的笑容。


    杜子風見了心裏感激,下床後輕扶嬌妻下床,兩人略略梳整便相偕走出房間。


    杜大娘見兒子臉上有著掩不住的喜悅,又見跟在他身後的媳婦一臉的嬌羞,雖知洞房花燭夜春宵無限,但她心底就是有種說不出的不悅感,好似失去了什麽的感覺。


    杜子風見了母親便出聲問候:“娘,您早。”語畢伸手將嬌妻攬至身畔輕語:“快問候娘。”


    梅映雪恭謹地輕聲問候:“映雪向娘請安。”


    杜大娘見狀,心底的不悅不由更加深幾許,但仍不形於色,反而綻開抹慈愛的笑意。


    “早飯我已經弄好了,快點來吃吧,子風等一下還要去學堂授課呢。”


    杜子風擁著愛妻至桌邊坐下,殷勤地為嬌妻盛飯、夾菜,梅映雪隻是回以羞怯感激的微笑。


    小兩口親密恩愛的模樣,讓杜大娘頗感刺眼,卻也不便在兒子麵前發作,隻是微笑著逕自上前盛飯,坐下來與兒子和新進門的媳婦一起用膳。


    用過早飯,梅映雪陪同夫君走出大門,卻被舉目所見的破舊景象嚇了一大跳!!原來這座家院,除了身後的大廳和左右緊臨的兩個房間和廚房外,全都破舊不堪,隻怕一陣大風吹來就會垮倒在地了。


    杜子風回頭正好瞧見那美眸中的驚愕,不由心中一愧,更暗暗立誓一定要發奮圖強以求取功名,好讓嬌妻能過好日子。


    梅映雪站在門前目送夫君至看不見才欲轉身進屋,一轉身便迎上一雙冰冷的眼眸,不禁令她心中一凜,霎時腳底一陣發寒。


    杜大娘見她神情有異,立刻斂去眸中寒光,換上一臉慈愛的笑容。“映雪,你進來,讓娘來告訴你一些我們杜家的規矩。”


    梅映雪畢竟是見過世麵的姑娘,杜大娘神色雖然變化細微,她心裏卻了然這個婆婆並非是個易與之人,但已入了杜家大門,與杜子風成了夫妻,如今她也隻能盡心服侍了。


    杜大娘轉身坐在破舊的太師椅上,冷眼看著媳婦,嘴角卻漾著微笑。“為了要讓子風趕得及進城教書,所以日後你每天要五更天就起床生火煮粥,屋子後方有井,每天要打水把廚房的水缸裝滿;洗衣服最好是到溪邊,那比較省事省力。我等會就帶你去溪邊洗衣。”


    當她看見這破舊的家院時,梅映雪心裏便明白夫家的家裏根本不可能會有所謂的“下人”,更是明了日後所有的活兒得由她一肩承擔了,這對生在富貴之家、習慣凡事皆有下人代勞的她而言,頓感雙肩似壓上千斤重的重擔。但事到如今,也隻能低頭應是,盡力去做了。


    杜大娘注視她片刻,問道:“對了,映雪,我聽說你家裏給了你一小箱的白銀一起陪嫁過來,是嗎?”


    梅映雪不知婆婆探問這個有何用意,不禁抬眸看向她。


    杜大娘見狀頗為不悅地一挑眉梢,冷冷地說:“既然嫁為我杜家的媳婦,如果你是個孝順的好媳婦,就該毫無藏私地為這個家奉獻出一切。”


    蕙質蘭心的梅映雪怎會不明白婆婆話裏的弦外之音?遂恭聲應答一聲:“是,映雪明白。映雪這就去拿來交給娘。”


    話落轉身回房,打開兩隻大箱中的其中一箱,取出那裝滿了白銀的小箱子。當她把目光瞟向另一隻大箱子時,腦海中響起繼母殷勤的叮嚀:那一袋珍珠無論如何都不能告訴第三個人,定要留待急用。思畢,她不敢再多作停留,捧著小木箱回到廳堂,恭敬送至婆婆麵前。


    杜大娘掀開箱蓋,見白銀整齊地擺滿了整個箱子,不禁眉開眼笑起來。這是她透過姚媒婆向碧春那丫環打探得知的,碧春親眼看見夫人胡惠娘放進大衣箱裏的。她想梅映雪的後母肯給繼女這麽貴重的嫁妝,應該已是極限了;況且胡惠娘處心積慮急著把繼女給嫁出門,好讓自兒兒霸梅家家產,她當然不可能也不舍得再多給繼女其它值錢的東西了。


    思畢,杜大娘也不再多探問其它,合上箱蓋。


    “這個我先幫你保管起來,日後家裏的油、米、鹽、醬、醋、茶就由我來張羅采買,你別費心這些。走吧,去把髒衣服收一收,我帶你到溪邊洗衣服。”


    “是。”


    梅映雪轉身回房去收拾待洗的衣服,杜大娘則捧著小箱子回到房裏,再順便把髒衣服拿出來交給媳婦,心裏不禁暗自得意起來,嗯,娶這房媳婦還真是不錯,不但得一小箱的銀兩,還可接手繁鎖的家務呢。


    日落西山之時,杜子風心情愉悅地踩著輕快的步伐歸心似箭般的回到破舊的屋舍,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尋找嬌妻的身影。


    當他看見嬌妻正在屋後的古井邊吃力地汲水時,立刻一個箭步上前。


    “欽——我來。”


    “你回來啦。”梅映雪早已香汗淋漓,一雙玉掌幾要磨破皮了,看見夫婿一回來就趕忙來幫忙,心裏很是感動,抬袖抹去額上的汗水,綻開抹感激的笑容。


    杜子風見她嬌喘籲籲、滿頭大汗,本能地掏出汗巾,溫柔無限地為嬌妻拭去額上的汗珠,心疼地柔聲說:“以後打水的工作就等我回來再做吧,你從來沒做過這個,一定做不慣的。來,讓我看看你的手。”話落拉起嬌妻纖細的玉手,見那白晰的掌上有著磨紅的印痕,更是感到心疼無比,忙用汗巾浸濕冰冷的井水,迭好放在嬌妻的手掌上,柔聲說:“雙手合十按著它,手掌就不會那麽疼痛了。”


    “嗯……”夫婿的溫柔相待讓梅映雪感動不已,不覺美眸泛潮。雖然今早第一次操持家務,到溪邊洗衣就洗了半個多時辰,洗得她腰酸背痛幾乎直不起腰來的;下午又第一次燒柴煮飯、燒水,被柴煙熏得猛咳嗽、直掉淚,但在丈夫柔情的關懷下,頓覺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廚房後門,杜大娘站在門邊注視著小兩日的一舉一動,好一會才轉身往廳堂去。


    待用晚膳之時,三人圍桌吃飯,杜大娘夾了筷青菜吃,咀嚼一口,眉頭微蹙,睨著媳婦說:“映雪,你這菜沒炒熟,鹽又放太多,也沒洗幹淨,還有一股土味。”


    梅映雪隻是低著頭,心裏不覺有絲委屈。從未動過鍋鏟瓢盆的她,桌上的三菜一湯,從洗、切、炒到端上桌,足足耗費了她近一個時辰的時間,這其間婆婆從未到廚房教導過,隻是把菜丟給她就離開了。


    杜子風見狀忙說:“娘,映雪應是第一次進廚房,菜當然做得沒娘的好吃,娘應該好好地教她才是呀,我相信映雪以後一定會做得很好的。”


    杜大娘見兒子如此維護妻子,隻是看了眼媳婦,心想若教了之後還做不好,兒子就無話可維護了吧。遂點點頭說:“也是啦,那娘就從明天起好好教她吧。”


    “謝謝娘,映雪一定會盡心、努力學習的。”梅映雪抬眸敬畏地看婆婆一眼,心裏感激夫君的體貼與諒解。


    晚膳過後,小兩口回到房裏,杜子風想起昨夜對嬌妻的承諾,一改過去懶散的習性,從書櫃拿出《詩經》坐到桌邊,對著嬌妻微笑說:“從今天起,我要發奮念書,好求取功名,讓你享富貴。”


    梅映雪嫣然一笑。有了他的體貼與溫柔相待,她並不在乎操持家務、生活清苦,但很高興他對自我的期許和立定誌向,遂起身從陪嫁的大木箱中取出一疋月白色的絲綢布。


    “嗯。那我來幫相公裁件長衫,陪相公念書吧。”


    “好。”杜子風深情凝著她。未成親前預想她是個驕縱難以伺候的富家千金,萬萬沒想到她雖出身富貴人家,卻是個難得的賢淑妻室,因此更暗暗發誓一定要改掉所有的惡習,努力讀書以求取功名,不但可光耀門楣,也能讓嬌妻享榮華富貴。


    日升月落,轉眼間梅映雪嫁入杜家已十多天了,杜大娘坐在廳堂內的太師椅上,喝著粗茶、看著正在外頭晾衣服的媳婦。沒想到這個出身大布莊千金的媳婦,不但聰穎過人,什麽活兒一教即會,而且手腳也伶俐、很受教,老實說,她實在沒什麽好挑剔的了;更甚者,現在晚上還可聽見兒子琅琅的讀書聲呢,看來討這房媳婦,既可代勞家務,又可激勵兒子上進,真是一舉兩得呢!


    這時,外頭傳來一個熟悉的粗啞嗓音:“杜大娘,我給您送柴來啦!”


    賣柴的小李肩挑薪柴來到杜家簡陋的宅院,看見風姿綽約的梅映雪,忍不住多看兩眼。心想,這讀書人果然是較吃香的,就算家裏窮得連鬼都退避三舍,還是可以娶到美嬌娘的。


    遂笑著問候:“杜大嫂,在忙啊。”


    梅映雪被年紀比她大的男子稱呼為“大嫂”,不禁嬌顏染霞,輕聲回問!“李大哥,您早。”


    果然連聲音也嬌柔甜美。小李將一擔柴挑進杜家那破陋的柴房,然後朝廳堂走去,看見杜大娘就高坐在廳堂裏,立刻笑說:“杜大娘,那薪柴的錢……”


    杜大娘從袖袋裏拿出兩塊碎銀遞給他。


    小李接過碎銀塞進懷裏,高高興興地離開杜家,臨走前還不忘多看美少婦兩眼。


    梅映雪晾好衣服從外麵進來,欲將竹籃歸回原處。


    杜大娘端起粗茶啜了口,似自語般說:“人家劉大娘的媳婦是多麽地孝順啊,每天都會到南邊的樹林裏砍柴,不但自家夠用,多的還可以賣錢貼補家用呢。”


    背對著廳堂的梅映雪聞言,心中一凜。


    相處了十多日以來,她已能摸透婆婆的心思。每當她想要她做什麽時,都不會指明著要她去做,開口總是說誰家的“孝順”媳婦如何又如何,言下之意如果她不比照別人家的媳婦來做事的話,好似她就不是孝順的媳婦了。無奈的是,她又不能當成沒聽見或置之不理。


    杜大娘睨著媳婦的背影,又似自語地說:“柴房裏有把柴刀,拿到井邊洗洗水磨掉鐵鏽也就可以用了。”


    猶背著身的梅映雪,自心底湧上一絲淡淡的無奈。如果默不作聲,婆婆是否會認定她是個不受教、不孝順的媳婦?如果應聲是,可以肯定此後砍拾柴薪的粗活兒又落在她的肩上了……


    無奈的是,她不能也不敢選擇當個不孝的媳婦,隻能應聲答:“是。”


    聲落,她轉身步出廳堂朝柴房走去,不敢回頭去看婆婆,就怕看見她那冷然的眼神。


    杜大娘注視著她離去的背影,她怎會聽不出媳婦回應的話聲中,有著掙紮的僵硬?但她也是過來人,如今更媳婦熬成了婆,該怎麽支使、要求才能教出一個好媳婦,她是再清楚也不過了。


    這日晚上。


    小兩口用過晚飯回到房間,梅映雪坐在桌邊的竹椅上,邊縫製衣裳邊不時轉眸去看翻不到兩頁書便已嗬欠連連的相公。


    背書就是這麽枯燥無味的玩意;勉強自己背了十多天,忘掉的永遠比記住的多,杜子風的心態又漸漸回複到成親前的懶散了。


    最後,杜子風幹脆合上書本,伸個懶腰打個大大的嗬欠,起身朝床鋪走去。脫下長衫順手丟至竹椅上,轉身坐至床緣脫下鞋便躺了進去,邊打嗬欠邊含糊地說:“今天教書教得累死了,我先睡了。”


    梅映雪隻當他真的很累,抿嘴一笑。“好啊,我這個袖子縫好了再睡。”


    她話才說完不久,身後竟傳來輕微的鼾聲,梅映雪回頭看了眼,笑了笑,又轉首就著不甚明亮的燈火繼續縫衣。


    接連數天,晚飯過後小兩口回到房間,過不多時,杜子風總說白天授課很累,翻不到兩頁書就上床睡覺;後來更是連書冊都沒拿出來,吃過晚飯,洗了澡就上床睡覺。


    梅映雪見他一連數天皆是如此,不由就問:“相公,你在學館都教些什麽?”


    這話讓躺在床上,正張嘴打嗬欠的杜子風立刻合上嘴,轉首偷瞄了嬌妻一眼。“就教學生吟詩、作文章呀。”


    梅映雪隻是明白地輕應一聲,仍專注她手上的工作,預計今晚應該可以把這件長衫完成,好讓夫君明早能穿這件新衣裳到學館教課。


    杜子風又偷偷地轉首覷了嬌妻背影一眼,見她隻專注於手中的事,並沒有對他的話起疑心,不覺暗暗鬆了口氣。其實他在學館裏隻是教小孩子識字、習字、朗頌文章,領些剛好足夠家用的薪俸而已。


    他索性翻過身就著燭光,靜靜看著嬌妻纖姿的背影,一股愛意不禁油然而生,便悄悄下床上前從背後抱住她。


    梅映雪突然被他抱住,不禁嚇了一跳,轉首嫣然一笑,嬌聲笑問:“你在做什麽,不是累了想休息嗎?”


    杜子風傾身向前,湊上唇在嬌妻粉頰上輕啄一口,涎皮賴臉地輕聲說:“我是想休息了呀,可是沒有你的被窩不夠溫暖呀,我們早點讓娘抱孫子,好不好?”


    這求歡之話,聽得梅映雪嬌顏羞紅如蘋,朱唇微抿似笑非笑地白他一眼,粉頸低垂默不作答。


    杜子風見嬌妻露出迷人至極的羞態,伸手把那件未完成的長衫拿開,順手再把油燈拈小,抱起嬌妻便走向那床鋪。


    翌日。


    傍晚時分,杜子風從學館出來,袖袋裏放的是這個月的薪俸,心裏不由盤算著,要不要買個小東西回去討嬌妻歡心。


    這時,兩個同在學館教課的朋友,亦在同時間從學館出來,一左一右來到他身邊,左邊穿著天藍長衫的男子說:“子風,要不要去玩一把呀?”


    “不,這個我……”


    杜子風正想拒絕,右邊著深藍長衫的男子卻說:“好久沒去了,你不手癢嗎?難不成你還沉迷在新婚燕爾當中嗎?這麽急著回去幹什麽?說不定今天可以大撈一筆呢。”


    杜子風開始有些動搖了,心想若能贏個兩把也不錯,兩男子見狀互遞個眼色,推著他就往東大街走。“好啦好啦,咱們摸一把去。”


    杜子風在他們半推半就之下,就隨他們走了。


    賭莊裏人聲鼎沸,吆喝聲不斷,三教九流都有,有錦衣玉袍商賈打扮者、有販夫走卒裝束的人,這些人此刻專注的目標,就是莊家手中的骰子。


    杜子風今天的手氣出奇的好,每押必中,很快地小錦囊裏已沉甸甸。他忘了時間、忘了饑餓,忘了家裏還有嬌妻與老母等著與他共進晚餐,隻覺得財神爺今天終於降臨在他身上了,眼看小錦囊愈來愈重,心想今天或許可以把以前輸的全撈回來。當他心念轉動之時,遂把袋中的銀子全掏出來押了下去。


    結果卻事與願違,情勢來個大逆轉,他非但沒有撈回以前輸的,甚至把今天才領的薪俸也全輸光了。


    杜子風隻是呆呆地看著莊家把他的銀子賠給押中的其它人,其餘的則入了莊家的口袋。


    為什麽總是在這節骨眼輸個精光?忿恨不甘的情緒隨之而生,杜子風毫不猶豫就去向賭莊借錢,想馬上撈回輸掉的那些銀兩。


    賭莊裏負責借錢的夥計看著他笑笑說:“杜公子,能還多少借多少就好,最好是別借了,等下個月再來碰碰手氣吧。您一個讀書人,我們也不想到時候讓您太難看哪。”


    夥計這話正好踩了杜子風的痛腳,上次賭莊糾眾尋至他家要賭債,吆喝著還不出錢來就要拆了他家的破房子,弄得左鄰右舍皆知,最後還是老母拿出家傳的玉佩幫他抵債,才讓他免於挨打、屋毀的窘境。


    可是,現在竟然連個小小夥計都瞧不起他,杜子風不覺有氣地說:“夥計!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站在你眼前的人是誰!”


    不就是在學館裏教小孩子識字、好賭又沒誌氣的窮書生嗎?夥計在心裏暗暗冷笑,但表麵卻十分和善地說:“不就是讀書人杜公子嗎?”


    “你可知道,現在的我跟以前的我可是大大的不同哩。”杜子風挺起胸膛,神氣地說:“我現在可是長安城裏梅記大布莊的東床快婿呢!”


    夥計聽了微楞,眉頭微皺,用十分疑惑的眼神看著一副煞有其事的他,然後轉身去小聲詢問掌櫃的。


    掌櫃看著杜子風點頭,和夥計低語一陣。


    一會,夥計日來換上一臉諂媚的笑,一改先前蔑視的態度,謙卑下氣地說:“原來是杜大爺呀,請恕小人有眼無珠冒犯了您,請您不要見怪呀。行,是您開的口,隻要本莊有現銀,不管多少都借您。”


    杜子風已很久沒有享受過這種被人捧得高高的滋味了,遂豪氣幹雲地抬手豎起一根手指。“一百兩。”


    夥計聞言不覺一楞,但旋即又換上一臉諂媚的笑容,笑著直點頭。“是杜大爺開的口,哪有什麽問題呢?小的馬上就去拿給您!”


    他話才落,旁邊的另一名夥計立刻送上銀子,還有張待簽字的借據。


    已好久沒享受闊少爺排場的杜子風,拿過已潤墨的毛筆,俐落地在借據上寫下大名,放下筆把白銀往懷裏揣,接過夥計送上來的借據,轉個身,高抬下巴,趾高氣揚地往賭桌邊走去。


    櫃台後的夥計吹幹借據上的墨水,回頭與掌櫃相視一眼,唇邊露出抹奸佞的笑。嘿嘿嘿,反正到時候杜子風還不出錢,就上他的嶽丈家梅記大布莊收取債款去,不怕收不到錢的。


    不消半個時辰,杜子風垂頭喪氣,靜悄悄地離開了賭莊。


    火紅日頭已完全沉沒在山後,天邊隻剩幾抹殘霞,伴著晚歸的飛鳥。


    在井邊打水的梅映雪,不時舉袖拭汗,望向通往長安城的小徑道。眼見天色漸暗,卻還不見良人歸來的身影。


    在外頭土灶邊燒洗澡水的杜大娘,看見不時遠眺小徑道的媳婦,心裏不覺暗歎口氣,看來兒子並沒有因成親而改變多少。


    時至酉時,夜幕已低垂,天上繁星閃爍,田邊蟋蟀也嘰吱嘰吱地嗚叫著。梅映雪倚門看著屋外一片的漆黑,心裏猜測惶急,夫君第一次這麽晚還未到家,是不是半路上發生了什麽意外呢?


    杜大娘從房裏出來,看見媳婦神情焦慮地倚門而望,不覺暗歎口氣喚道:“映雪,我們吃飯吧。”


    梅映雪回頭,難掩焦急的神情。“娘,可是相公還沒回來呀。”


    杜大娘見她是如此地關心兒子,又是高興又是心愧,卻隻能擠出釋然的笑顏。“子風也許是到朋友家去坐坐了,所以才會這麽晚還沒到家。我們先吃飯吧,他若晚回來了,再幫他熱菜就行了。”


    既然婆婆都這麽說了,梅映雪便順從地上前為婆婆和自己盛飯,然後坐下陪同婆婆一起用晚飯。


    未久,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婆媳兩人不約而同轉首往外看,卻見杜子風一臉疲憊地走了進來。


    梅映雪見了立刻放下碗筷,起身綻開抹鬆口氣的笑靨迎向他。


    “你這麽晚才回來,我好擔心,快來吃飯吧。”話落趕忙過去替丈夫盛飯。


    杜子風見嬌妻如此掛懷他,不由心裏感動,但當他至飯桌坐下,看見娘親眼神冰冷、沉默不語地瞅著他時,不禁心中一凜。


    梅映雪回到飯桌邊,嬌柔地為丈夫夾菜,更關心地輕問道:“今天這麽晚,有事耽擱了嗎?”


    杜子風下意識抬眸看了母親一眼,旋即移開視線,故意擠出一絲輕鬆的笑容,言不由衷地說:“是……是啊,有個學生不小心扭傷了腳,我背他回家,所以耽誤了一點時間,呃……以後吃飯不用等我了。”


    梅映雪深凝丈夫一眼,露出個欣慰的笑容。相公真是個關心學生的好老師。


    杜大娘始終不發一語,兒子是她生養的,心性、脾氣如何,她比誰都清楚,就連他今天為什麽會晚歸,她心裏都再清楚不過了。


    思至此,杜大娘不覺轉眸看向賢淑聰慧的梅映雪。如果有一天,媳婦發現或看清了兒子的廬山真麵目,屆時她會有何想法呢?不過,就算她有什麽想法也不能有所作為了,因為隻要生為女人,總是要嫁人的,嫁對了人,是幸運;嫁錯了人,那她的命運也隻有兩個字,就是“認命”。


    當杜子風從房間出來,拿著換洗衣物經過廳堂準備要去洗澡時,一直靜默坐在太師椅上的杜大娘,突然開口說:“我已經老了,你也有了家室,難得映雪是個賢淑的好妻子,將來孩子也會出世,你不該再這樣沉迷下去了,要多為將來設想啊。”


    杜子風根本不敢去看母親的臉,當然更不敢把因賭輸欠債的事說出來,隻是淡淡地應了聲。


    “我知道了。”語畢快步離開前廳。


    杜大娘看著兒子快速離去的身影,隻是深深地歎口氣。


    日子一天天過,梅映雪嫁至杜家也已近兩個月了。


    時間雖不算長,但也讓梅映雪從一個從未近庖廚的千金小姐,變成一個把家務打理得妥妥當當的好妻子,可是她也發現有些事情漸漸改變了,尤其是杜子風對她的態度,似有了一些大轉變;她發現他最近老為一些小事發脾氣,不過,她隻當他教課太累了,心下也不是太介意。


    這日,杜子風又晚歸,一進門就板著一張臉,對妻子的關心問候絲毫不理。坐下來吃飯時看見滿桌都是附近田野采回來的野菜,一股怨氣打從心底湧現,氣忿地一摔筷子,轉首對妻子怒罵道:“你這個女人在家都在幹什麽?每天都是野菜、野菜,就舍不得煮點肉給娘吃嗎?你真是個不孝的媳婦。”


    梅映雪被他突如其來的暴戾嚇呆了,嬌顏霎時蒼白,小嘴微張地看著他。


    這時,杜大娘冷冷地開口說,“我吃什麽都沒關係,你想吃肉就把錢拿回來呀。還有,這些個米、油、鹽都是我在張羅,不要對映雪亂發脾氣。”


    這幾句似輕描淡寫的話卻有了極大的作用,隻見杜子風暴戾之氣霎時斂起無蹤,看了眼被嚇呆的妻子,回頭拿起筷子,兩、三口便把碗裏的飯吞下肚,放下碗筷起身回房。


    梅映雪根本弄不清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隻是楞楞地呆看他走進房間。


    杜大娘心知兒子一定是惡習難改,又開始上賭莊了,上個月的薪俸和這個月的薪俸全都不見影,今天甚至還無故對妻子發脾氣,看來內情似不單純,會不會……他把錢全輸光了,才會如此心情不佳?


    她轉眸看見媳婦怔仲發呆,遂開口說:“映雪,別理他了,快吃飯,菜冷了。”


    “喔,好。”梅映雪被喚回了神,端起碗繼續吃飯,心裏卻疑惑婆婆剛才的話似帶有玄機。難道相公都沒把薪俸拿回家交給婆婆嗎?


    杜大娘睇了眼神情若有所思的媳婦。她原本的打算是想過了一段時間,要媳婦回娘家去向親家翁說說,讓兒子到布莊做個帳房的工作,也遠比在學館授課有前途,也說不定親家翁還會念在女兒的情分上,給女婿掌理一家布莊,這樣一來兒子就可安穩過一輩子了,所以無論如何,她都不能讓兒子的惡習壞了她的計劃,毀了他未來的安穩日子。


    房間裏,杜子風麵向牆壁側身而睡,心煩地想著,今天領了薪俸原想去賭上幾把,好把上次輸的全贏回來,沒想到手氣真是背到可以了,不但輸了薪俸,更又欠了賭莊一百兩,連同上個月的一百兩,一共欠了兩百兩,這麽一大筆銀兩,他要去哪裏拿錢來還?


    正當他心煩氣惱時,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來到床邊,梅映雪輕聲問:“你要休息了嗎?”


    杜子風沒好氣地答:“對啦。”


    梅映雪由那語氣得知他餘怒未消,但為了他好,仍鼓起勇氣輕問:“你昨晚不是說今晚要練習寫一篇文章嗎?我已幫你把墨磨好了。”


    杜子風聽了立刻翻身坐起,勃然怒罵道:“寫什麽文章?你女人家懂什麽!男兒誌在四方,考試當官不是發達致富的唯一途徑,你要是那麽行就去考個女狀元讓我看看呀。”說完,翻個身又睡下,似賭氣般拉上被子蒙頭而睡。


    站在床邊的梅映雪,輕咬下唇、雙目含淚,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竟無端挨了丈夫一頓不明不白的辱罵。


    駐足片刻,她轉身拿過那硯台,靜靜地離開房間,到外頭把研好的黑墨汁倒掉,淚水也於此時溢出眼眶,滑下頰側……


    為什麽他的脾氣會變得這麽陰晴不定呢?新婚之初,那個溫柔、體貼又上進的夫君到哪裏去了?現在的他回到家吃過晚飯、洗了澡就上床睡覺,興致一來就把她叫上床燕好一番,不再背書經,也不曾見他練習寫文章,一點也不像她所認知的那個夫君……


    她並不強求丈夫一定要求取功名,但至少也要是個知上進、能給與她依靠和未來希望的良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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