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缸裏倒映出的女人倚靠著門板孑孑而立,素衣鬆發,秀眉微皺,華光褶褶。不是美得驚世駭俗的女人,卻染盡了這世間遮卻萬物雲華的光澤。


    二人於兩兩相望間,璃兒仔細打量了自己的主子,今日才總算是看清了她,是看得清明了,心下卻莫名酸楚的厲害。


    窗紙縫中滲入的流華落在樓明傲鬢間,微風吹散了額頭的冷汗,樓明傲偏轉過了視線,再不看璃兒。


    璃兒麵向樓明傲,徐徐跪下了身子,良久方道:“主子,都言佛祖不可欺,佛門不可汙。司徒一門犯下如此這般滔天罪行是逃不脫天譴的。”聲音空洞,兩眼已無光華,似乎是在等著報應相繼而來。


    樓明傲凝神片刻,仍無動於衷,隻慘笑一聲,揚手挽起了衣袖。淡淡掃了眼身下的璃兒:“作孽的是他,受難的也是她,你何懼而來?!隻坐等積德蔭祖便好……”


    “主子?!”微蹙了額頭,這女人的話往往都是亦真亦假,虛實難分。


    樓明傲手指落於水缸延壁,指尖頓感冰寒刺骨的疼痛,痛感深一寸,心下便舒適一番,滿目平和道:“還記得我出龍陽寺,與你交給主持的香火錢嗎?你已是……積了德的,這天譴實不該落在我們頭上,但若人禍,便是不得而知了。”


    龍陽寺從未有這般的落敗過,大門緊鎖,隻從院外匆匆走過,亦能聞到撲鼻而入的腥氣。四月的光景,屍體已存不了多時,隻負責看護現場的衙役來來往往,百姓皆是繞道而過,不敢靠近半步。三兩個膽子大的衙役蹲在院落裏喝著冷酒壯膽看屍,十餘架屍首蒙著白布停擺在不遠處的榕樹下,佛家的規矩,亡者需超度才可歸天。太守已然差人去請遠近有名的住持法師,舉行法事也不過在這三兩日的光景。


    “怎麽會出這種事情?!”老衙役以酒潤了口嗓子,撫著大掌歎息出聲,“連著皇帝的祈福大典都受了牽連。”


    “誰說不是。這毀了龍陽寺,就是斷它龍脈,損了景州千百年來的精氣。”另一個粗獷的牙胡子衙役隨聲附和,言語中無不流露歎息之情,嘖嘖了幾聲,猛一仰頭灌了大半碗冷酒入腹,燒得心頭火辣辣的痛。


    年輕的小役儼然是第一次當這種差值,畏畏縮縮端了冷酒顫抖著送入唇邊,眼神猛一掃到樹下成群的白布裹屍,酒入口複漏出,言語不清,幾欲哭出聲來:“我們還要等到何時?!大住持什麽時候才到啊?”


    “哭哭哭,你還是個男人嗎?!”胡子衙役心生了煩悶,猛啐了一口,摔了酒碗。


    老衙役一手抹著小役的額頭給他壓壓驚,抬眼看了胡子道:“你凶他做什麽?!誰沒有個第一次啊。你是刑台上磨練出來的,自然沒個驚怕。這小子原是個書生,舉人三次不中,這才尋了個衙役差位填補家用。吃著聖賢之書念著孔孟道義,自然怕這些髒東西。”


    小役見狀更往老衙役懷中湊了湊,眼神頗為期待的迎向門外的方向。忽覺得那一扇紅漆大門此刻隔著陰陽兩間,一個是閻摩地獄,一個則為人間天堂。隻那人間的一側忽顯現出那個身影,僧衣輕衫,儒雅自蘊,仿若臨於雲端的寡淡平和,是真真的脫卻凡塵,蔚然成仙。小役隻覺著壓在喉嚨口的恐懼全因那身影的出現漸漸平和下去,心下前所未有的沉靜。就是那麽一個眼神,他靜靜的望著你,便鎮定了一切的驚亂,讓你覺得這世間是前所未有的寧靜祥和。


    那又是怎般懾人的力量,你看著他,自會拋卻人世間一切的邪惡,從善修為之心油然而生。這一份尊崇,無關男女,無關信仰,無關尊卑,隻於他眉間眼下那一抹最憾人心魄的堅定。


    “孫伯——你看——”小役情不自禁的抬手以示,“那個——得道聖僧。”再難形容出一個字,仿若天下隻那抹身影是無論如何都詮釋不盡的。


    老衙役應聲尋向輕步而入的墨紗身影,依然被那氣韻所懾,眼角竟莫名的濕潤了起來,心中頓悟到萬佛歸於一心的涵容恬淡。伸了手拉下小役無意間指出的手臂,口中念念有詞:“莫要對菩薩不敬,那是個菩薩,不是泥菩薩……是真菩薩,活菩薩。”


    法慧直入院落,目光落於榕樹下那一片淒慘,麵色依然平穩。他立於樹下,手腕中佛珠輕碾,輕啟薄唇,念出八十四句的大悲心陀羅尼經。佛曰誦此陀羅尼者,得十五種善生。於法慧言,他隻是依佛指示,做了該做的。


    雨水一滴一滴由青瓦屋簷上砸下,每一滴都飽滿而圓潤,隻落於地間便是頃刻間碎掉。淩霄樓三樓間的偏屋中燃著香爐,是佛堂間繚繞不散的那一味,和這滿樓的水粉香氣並不相稱。小沙彌靜靜倒了苦茶於桌邊,誦經的老僧依舊是深眉緊鎖,他倒是把念了一生的經文於這兩日間盡數咀嚼了。門外輕叩了三聲,小沙彌前去接了遞上來的齋食盤,小心翼翼提醒道:“住持,您用些吧……”


    鳩真微微抬目,他盯著燈燭燃盡最後一口氣,吐出燈芯,無聲落寞的沉溺下去,化作最後一縷青煙由風而逝。佛曰萬物皆空,隻此時看著殘燈漏燭,想起龍陽寺的滅頂之災,心下有如被千萬蟲蟻噬咬。他並非苟且偷生之人,佛門子弟視死如生,不存忌憚之心,若他能與龍陽寺同生共死便也是功德圓滿了。


    屋門被輕輕推開,小沙彌一個旋身,對上來人,不由得一驚。並非那日安置自己的彥施主,也非初做招待的七鳳施主,這女人麵極善,腦海中人影風馳電掣般一一閃過,複睹來人,心中大驚,竟是那天觀音大殿中的女施主——鳩真住持言中的帝王落雁人間羅刹,更是那後半晌派人送香火錢的女施主。要是沒有那香火銀票,沒有那落於銀票之中的幾行字,自己和主持現在隻怕也做了輕魂一束。


    “夫…夫人。”小沙彌張口即結巴了去。


    “我姓樓。夫姓司徒。”樓明傲微一點頭,糾正了道。


    “樓施主。”小沙彌招呼了一聲,即讓出了道,目光掃了一眼鳩真,自己退到最遠的角落裏蹲下,以兩手堵住自己的兩耳。這一舉動被樓明傲看了去,心裏暗道,這小沙彌倒是聰明伶俐的人,無需點撥即透。


    鳩真此刻不再誦經,沉靜片刻,轉動了僵直的身體,麵向樓明傲,並未出聲。他發須皆白,乍一看去仿若太白先人。樓明傲初是這樣想,可又想及道佛不一家,不能平白混淆了人家,實乃大不敬。


    她垂眼掃了鳩真麵前的空位,隻道:“我可以坐嗎?”


    鳩真出家人做久了,實在不適應這般直來直去不兜圈子的女人。空眨了眼,答不出一個字。樓明傲莞爾一笑,臨桌坐下:“出家人木訥,這我知道。我原先也認識個出家人,他說不出話實則是在想要如何答應。拒絕的事往往都是關乎教義原則,他是想都不想即拒絕的。”


    鳩真深眸如潭,平靜的望向樓明傲:“那位僧人可是我徒……法慧。”


    “是啊。”樓明傲就著茶點了頭。


    “你怎知我二人關係匪淺。”


    “我與他論道時聽說鳩真雲遊四海時曾經為他指點迷津,還收了他為弟子。法慧一直很崇敬你。”


    鳩真微蹙的眉頭似乎因法慧二字漸漸舒展而散,眼中隨即映出了法慧的身影,那抹欣慰驕傲全然流出。法慧是他一生中尋到最有慧根的孩子,他一眼望去便知那孩子是修了六度之行的菩薩,眾生之上首。無需他人引善,他已是為善,是身負諸羅波密,以求引渡萬生而來,終是要成佛利生。他這個師父實以他為傲。他一生可無修為,但佛門絕不可少了法慧這脈善根;他鳩真可以功德不滿,但法慧,縱是他無心成佛也由不得他自己的心。冥冥之中,一切皆是佛祖的旨意。


    樓明傲眼前亦浮現了法慧無欲無求的笑容,世間再找不到比那更純淨的笑意了,看著他方明白我佛慈悲的意境。就是那麽一個人能用輕易的一個動作,甚至於一個眼神,引惡鬼從善,渡世間萬苦。


    鳩真從袖中取出那張銀票,緩緩攤開,銀票中赫然顯出女子灑脫的筆跡——“法慧雲遊至此,難逃一劫,夜二更,會於普陀山下,為其化解。”樓明傲亦抻脖子探看了幾眼銀票上的字,灑意笑了道:“也隻有以法慧的安危誆騙老和尚才奏效,否則就算天塌下來,你也不會出龍陽寺吧。”那一夜,法慧由小沙彌相伴,出現於普陀山下,卻隻遇到暗中等候許久的彥慕,再以後便被帶到此地,直到轉日龍陽寺一事傳來,方明白自己被那一紙胡言誆騙了,不過也確是保住了凡命。


    鳩真微微看向樓明傲:“施主怎知……我徒法慧命中一劫的事情。”


    樓明傲並不知道什麽劫難一說,方時情急提筆,這時更添了驚訝:“什麽劫難?!”


    “與我佛之劫,與塵緣之劫,概為一劫,一大劫。”


    樓明傲搖了搖頭,忽道:“原來……不止我由劫,法慧也是有劫的。”


    此言一出,鳩真微微怔住,複抬眼細細打量了樓明傲的眉色,喉間微顫:“原來……竟是你……”言罷鳩真輕闔了眼,他這一生從不為人算天命,卻唯獨對法慧,愛徒法慧,他不惜破戒逾規,以斷二十年陽壽的缺損為其算卜天命,得知其命中大劫。其劫並非由自身而啟,其命中所結一女子,卿之劫隻法慧能破,他破了便是開啟了自己命中的劫數。多年前自己的話仍然揮之不散“很多年後,你會遇到一個來求你躲過劫難的女子,你若助她,她便會成為你的劫難。”隻是沒想到,法慧已然開啟了這一劫難,他明明知道這是劫難,還是親力親為,果真生來即是菩薩,他決定了遁入空門,便一心求渡苦世,將自己的一切皆視為世外之物。罷了,由他去了,命格如此,釋迦牟尼方需曆經數難得以成佛,更何況他法慧呢?!命數已起,絕非人力物力可以改變的。


    鳩真長噓了一聲,此時真相大白,法慧此時並無危難,隻是這女人誆騙之語,心中再無放不下之說,隻坐等時機與龍陽寺弟子共赴西天,他心意已決,再無動搖之意。樓明傲暗道這群僧眾隻懂得傻念經,全然不悟生存之道,她有意阻止鳩真的決心,心下琢磨著言語。方想起法慧於自己耳邊常常叨念的幾句佛語,這時候生搬硬套出來,對付這種愚和尚再適宜不過了。滿了茶,幾口咽下,潤了嗓子即言:“鳩真主持,我今日來隻想同你言幾番話。你若死了,佛祖亦是圓寂了。你活著,龍陽才得以喘息,你活著才能給世人生的希望。信佛,學佛,不是為自己,乃是為一切苦海中的眾生。你生來做了佛門子弟,便再不是為自己的功德圓滿,而是為芸芸眾生,眾人活著,你要為其受苦,眾人亡去,你要活著超度亡者,為其擔下輪回之苦。難道這不是佛祖的旨意嗎?追隨佛祖,即是要受盡人世間萬苦,生之苦,死之苦。倘若連你都隻為求了一個功德圓滿而放諸一切,敢問佛祖的意誌又有誰能傳承,芸芸之苦又該誰擔負?!萬千僧人都隨了你,那我佛慈悲敢問還能留存至幾世?!總要有些人活下來承擔大眾之苦,這是佛祖的旨意。”


    屋外,雨勢做大,淅淅瀝瀝而落,於屋簷處已看不到抖大積結的雨珠,轉而化作屏障狀的雨簾,將塵世一分為二。躲在角落裏的小沙彌終於放開捂著雙耳的手,小心翼翼走了上來。這時候那女人已走了好些時候。屋內依然寂靜,鳩真連經都不誦。


    “釋若,你大不必堵耳。方才那位女施主的話,你聽了去定會得道不淺。”鳩真輕言道,佩服至五體已有三體投地。


    那小沙彌紅了臉,道:“師父,小徒那一招不視不聽練得不成火候。方才不該聽的該聽得都聽去了……”此言越發低弱,竟引得鳩真撫掌大笑,小沙彌從不知主持還能笑到如此境界,不由得瞠目結舌。


    鳩真笑了道:“釋空,所以你畢生所思都及不上法慧的一刻頓悟,你和他的境界是隔了幾世的修為啊。”


    小沙彌抓耳撓腮道:“釋空並未想敢上釋慧大師兄。師父為他規名釋慧亦是因他的慧根,我等自是比不上。”


    鳩真朝著窗外望去,心中空無一物,隻那女人的話隨著雨聲又一次撞入心頭,銘記不散——“信佛,學佛,不是為自己,乃是為一切苦海中的眾生。追隨佛祖,即是要受盡人世間萬苦,生之苦,死之苦。”那女人一定是由法慧指點才得此造詣,既然法慧都通透的,身為人師,反而糊塗了,實在不該。


    法慧選在四月初十的正卯時主持善後超度延及焰口法會,因龍陽寺甚得民心,這一法事自下而上頗受全城關注。下到平民百姓,住在城郊的甚至要連夜趕車入城候在寺外隻為觀摩名動京城的大主持舉行這一場百年難遇的大悲懺會。


    樓明傲再一次見到法慧亦是夾雜在人群中,那時很多人圍著法慧,那些鄉民百姓把他當作活佛,都爭先想去摸他一把,仿佛這樣就是為自己結了善緣。本是一場喪事,卻因為從未有過的大場麵衍生成了一出盛世法會。法慧夾雜於擁擠的人群中,神色依然平定,連半分局促都沒有。樓明傲忽覺得這還是從前那個時常被自己調戲的小主持嗎?還是那個常會臉紅,經常因自己犯戒複又要念千萬遍金剛經自省的法慧嗎?他還是這般耀眼,不是刺痛雙目的耀眼,而是渾身上下散發而出的驚世駭俗的氣質,脫離凡塵,一如日月星辰般的璀璨。


    此刻他立於形形色色中,一抬目,還是隻能看到他。他身上有那麽一抹光華是掩不下的,極盡世間萬物之靈氣,如明光般映照著大地,能讓周遭的一切俗世凡物相形見慚。


    此刻,他於高台眾人之中,唇邊掛著一如既往的笑意。


    此時,她於台下萬人景仰的目光中,愜意地笑,隻對著他笑。她總是習慣了隨著他的笑,回應於自己而言這世間最後一份真誠。那一刻,她似乎明白,這世間上,有些人是用來關懷的,有些人是用來愛,再有些人是會發自內心的景仰。而法慧,便是這樣的存在。


    高台之上的法慧將高香插在香案上,輕輕拾起案上的石玉佛珠,徐徐回身,應上萬千民眾的視線,隻那視線一落,便觸到台下靜靜微笑的女子。(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www.qidian.com,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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