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院間,薔薇牡丹各爭去一分奪目,方時還是晴空萬丈,此刻間雲壓霧繞,天陰沉的逼人。


    堂屋忽就靜了下來,這安靜中,有冷笑於心的,也有的是真驚訝,亦有那故作不知等著看熱鬧的。樓明傲碗中的奶子冷了,隻抿了那麽一口,就這般寸寸冷了下去,實在可惜。


    陳景落笑了,如秋風般蕭瑟不堪。這算是…前功盡棄了嗎?!一個月間無論做足了多少功夫亦沒能堅守住。就這麽明明白白被揭穿了去,自己還未來的及反擊,已成為眾人的眼中釘。她們掃向自己腰腹間的目光如此灼熱,就好像她從前目視司徒墨一般,恨不得撕碎了他。


    喉中壓抑著嗚咽,忽而很想放聲大笑,笑這堂中所有女人的愚蠢,笑她們虛假充盈的軀殼,再笑那個主位正坐的女人…如此陰毒!她此時仍目視著自己輕淡而笑,隻那笑意卻是蟄伏的毒蛇,猛然間躥上腰肢,等著狠狠咬下致命的一口。樓明傲,算你狠!


    五指緊攥,折斷的指甲複又生生鑽入肉中,噬骨裂心的疼痛,唇際咬碎最後一絲堅韌,高傲的頭終於垂下半分,噙著恨意的淚含滿半眶,死死不落:“隻是虛驚一場,謝主母關懷。”


    “我也是昨晌午隨著相公打園子裏回來知道的,要不然也不知你有了身子。回來的一路上實也擔心呢,想這身子來得不久吧,怎麽之前都一點動靜都沒有。”樓明傲笑得愜意,視線漫過眾人,直落那垂下去的額頭。


    在她的記憶中,這個女人是第一次對自己低頭。明佑山莊中,也隻有陳景落配得上與自己為敵,她不喜歡她這般認了輸,屈服下去,心底竟在期望她如往日般滿目譏諷,滿腔酸澀同自己爭個你死我活。


    可是現在…陳景落怕了,因著肚子裏的那塊肉,她怕了,可憐她是多麽想保全這個孩子。


    外間的日色時晴時陰,天邊染著絲悸動的顏色,烈日似也不屑於此番爭鬥,躲在雲層後慵懶偷閑。


    聲音如玉般淡定,樓明傲似乎好久沒有這般平心靜氣說話了:“怎麽,我聽說…姐姐想回娘家?!”


    陳景落不知要如何作答,心如死灰,麵色蕩著一絲黯然,長長的冷睫顫抖著闔上,聲息全無。心中咆哮的笑聲逐漸化為嗚咽淒淒,翻滾在喉間,苦苦咽落。


    “姐姐怎就不為自己身子考慮,長途顛簸,有個閃失可怎麽辦。”團扇於手,不用來搖風,反被她擺弄捏轉,樓明傲此刻竟有些同情這女人,隻是亦明白同情了她便是糟蹋自己,手間一抖,由著扇子落到裙間,細細看了眼,複笑:“再言…好不容易等到了這孩子,要是生在外麵,不是更讓旁人看笑話嗎?養胎於娘家,倒是我們這麽大的院子裏伺候不了你,還是夫綱不正啊?”


    夫綱不正!陳景落冷冷一笑,真是好大的帽子扣了下來。她不明白,樓明傲何苦要揪著自己不放,她走了,偌大的宅院盡由她掌權,她本該暢快得意的,偏偏又苦苦拖著自己。難道說,她比任何人…都看不得這孩子?!陳景落是真糊塗了,真看不懂了,無論是霍靜的兒子還是母不祥的司徒一,那女人都一心撫養了去,犯不上同自己的孩子過不去?!


    這堂中的神色又多了幾番,假意同情的﹑幸災樂禍的﹑波瀾不驚卻暗叫好的,甚至還有真的淡然目視這一切的……無一不是在等著看陳景落低頭,每一記目光都在告訴自己,陳景落的風光一時早已不在了,現在的她還有資格張狂?!


    耳邊再傳不入任何聲音,仿佛與人世間生生隔絕開來。再以後,陳景落亦不知道樓明傲如何總結陳詞,怎般假意歡笑送走了一位位女客,她甚至不知道那些人最後落於自己身上的視線,是笑還是諷。她隻麵色空洞的坐在檀木雕椅中,迷迭香的薰氣亦是熟悉的,她知道翠嬤嬤此時正在院外焦急的等候,偏她就是站立不起,邁不出腳步。


    這堂屋間,終於隻剩二人。樓明傲靜靜的玩著她的團扇,細細撚過每一寸鑲邊,視線由著沿際落入扇屏上美人的笑意。恍惚中,陳景落怔怔仰目,她忽而發現人群散去後的樓明傲竟是這個模樣——目中無物,雙眸清淡,看不透一絲的情欲。繁華落幕,喧囂散盡後,她再不笑,隻沉默如水,如木偶般,專注的玩著自己手裏的物件。


    陳景落的目色隨之一空,靜靜立起了身子,她看著她,卻又看不見她,滿目含悲似哀,聲音喑啞:“為什麽——為什麽偏偏是我?!”


    言罷複又垂了雙瞼,兩行冷淚奪目而出,再睜目時,聲聲淒厲,哀絕怨毒之色盡染,“是!我知你恨我,恨我狠絕,恨我心機歹毒!你知我於你院中安插了不少眼目,知我當初對司徒墨用毒再嫁禍於你,或者…你更該知道是我殺了秋洛,那個多嘴的奶娘!可你…也有不知的,不知他司徒遠如何得來這一切,他最該謝的人,是我,是我!明佑山莊是我的嫁妝,東院主母的位置憑什麽要由你們一個個占盡?!她霍靜懷著別人的孩子也能坐穩那個位置?!更不要說你!”


    樓明傲微微一怔,複又抬頭,仰目之間直對上陳景落的歇斯底裏,心中五味雜陳隻化作滿目漠然,任著那些發了黴的陳年舊事浮湧而至,她猜到了這莊子裏的故事很多,卻未想過竟會如此之多。團扇上的女子,笑意延綿,成山成水,偏偏這麽大一所莊子,再找不出個笑容簡單的女子了。


    悲哀嗎?還是慶幸。因為大家都是一樣的,所以連負疚都用不上。久而久之,從惡從善,本已再無差別。時以至今,浮華塵囂盡數湮沒,“內疚”二字誰也不會,更不懂何意!每個人,無論情願與否,都是身陷漩渦,不得解脫,每個人都隻盯著自己的傷疤,視他人為魔為障,卻不知道…人是因痛過才懂得了恨。


    “我的孩子沒了,你們有誰還記得那個本來會降臨人世的生命?!沒有!隻有我知道,他真實的來過,又走了…我不是沒有容忍過,不是沒有讓過,東院的名位是我讓出來的,連著司徒遠心裏的那個位置,我亦讓給了這麽多女眷。我不爭不搶,換來的是什麽?!我陪著他生死與共,一路追隨到今時,不是為了等一聲賢妾!我也有七情六欲,我也想得到,怕失去,我一直很想知道…這麽大一個宅院﹑這麽多女人中,又有哪一個比我更愛他?愛得無欲無求,愛得驚天動地,愛得傷痕累累!如果不讓我愛,我就恨,所以我恨你們所有。”她聲聲道來,盡是哀絕之慟,雙眸間淺淺的水霧繚繞不散,現在她是多麽急切的宣告,宣告她對那個男人的愛,和對所有女人的恨。她愈愛則愈恨,愈絕望則愈怨毒,不可救藥的愛,亦是無以為諒的恨。


    “恨,隻是借口,不是理由。”樓明傲唇角噙著一絲笑意,很淡很淡,素如梨花,“世人皆恨,因為世人皆愛,亦都痛過。恨的方式有很多種,你可以選擇離開,或者淡漠相對,無以為諒,甚至於謾罵詛咒,這些皆可以。你的方式卻是傷害,最最下次的那一種!難道你不明白,你傷害了一次,就要準備好了被再傷再痛。你的恨,你的愛,其實都應歸於那一個男人,偏偏你有勇氣愛他,卻沒有魄力恨他,隻能將你的恨牽連無辜。”


    “無辜?!”陳景落後撤了兩步,幾欲站不穩,笑得桃梨花亂顫,字字含血落淚,“你當這莊子裏又有誰是真的無辜呢?!誰不是在裝腔作勢?!就連你也是,扮出一副善意慈懷的眉目,恐怕…你連自己真實的麵目都不記得了吧!戴著麵具那麽久,你亦分不清哪一個才是自己!你之所以贏了我,才不是什麽邪不壓正,而是你比我會裝,比我更狠更毒罷了!”


    這一聲狠狠戳進樓明傲的心口,鈍痛蔓延,連呼吸都艱難了。此刻,她不僅可憐陳景落,竟也可憐她自己。滿目河山皆遠逝,連著她自己也一並模糊了去。


    “至少有一人,她是無辜的。”樓明傲忍住駭痛,怔怔道,“你還記得她嗎?也許不難記起來吧。她同你可是好姐妹,她死的時候,你亦是痛哭流涕了的。她的閨情私密是通通交付於你,就連…她的身份,她嫁入山莊一心一意的謀求,乃至後來她有心放下仇恨,欲與溫步卿私奔逃離,這些你都是知道的。你明明知道她不想報仇了,司徒遠收留她多年亦是撫平了她滿心的怨恨,可你還是在那個時候揭開了秘密,你逼著司徒遠替你殺了她,可憐她還是什麽都不知並且至死視你為好姐姐。你不是不喜歡她,亦不是不容她和溫步卿私奔,你隻是恨她肚子裏的孩子,那是你的眼中釘﹑肉中刺,因為孩子的父親不是別人,是你最愛的司徒遠。”


    樓明傲手中的團扇竟於說話間抖了起來,那個孩子,除了她們姊妹倆再誰也不知道的那個孩子,就這樣為他的母親種下了禍根。腳下雖是針紮的酸軟,仍是堅持著勉力起身,幾步間走上陳景落身前。


    陳景落此時痛徹心骨,扶著檀木椅怔怔坐下,方才的激昂陳詞歇斯底裏似乎用盡了渾身氣力,隻眼下,由著樓明傲的一番話瑟瑟發抖,滿目惶恐。


    樓明傲俯下身子,在其耳畔揚起鬼魅的笑意,一聲聲入骨:“你這一胎的安穩,不在我,不在你,更不在他人,全要看因果報應到沒到!”言罷一甩手中把玩多時的團扇扔了上去。陳景落隻一落目忽覺得燙手,怎般都不觸上,由著團扇落在自己腿間,淚簌簌而落。


    “陳景落,我並非針對你一人,更非替冤鬼討債…隻是保全自己罷了。”樓明傲的聲音由風中飄來,隱隱約約。


    陳景落顫抖著雙手捧起那支團扇,扇中的美人畫盡是淚滴灑落,斑斑點點,泛舊的扇麵散著昔日洛陽花的熏香,這扇子的主人是多麽喜牡丹啊。畫中的美人,在顫抖的淚眼中搖晃不定,這女子是霧鬢風鬟,韶顏玉齒,笑意婉轉嬌美,明眸如同子夜璀璨的星辰,所以才會擁有一個如詩如畫的名字——杭子夜。


    (至今為止的競猜還未看到正確答案。恩恩,我們的劇猜王小舞還是很厲害,能想得比我還遠~~~話說我都沒想到呢,恩恩,如果我當時想到你那層的,一定要照那個寫了。不過,嗬嗬,現在這個還是相當有精彩難度的,厄,其實很好猜,但是我們多不會去想。下一章預告,厄,司徒夫妻二人該交交心啦,還有意外人物會來,其實也不意外,但是司徒很生氣就是了。)(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www.qidian.com,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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