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緞綢色軟轎穩穩落下,江瀾一路沿著昏暗的廊子踽踽獨行。


    家人,上官逸言中的家人,她真的還有嗎?!


    她是江陵侯府中的遺孤,命運,在她九歲那年便已注定。


    他是她傾慕多年的曠世奇才,亦是那個她喚作叔父的江陵侯一心拉攏的貴人,他們極盡諂媚呼他為相爺,隻她更願意怯怯喚那一聲“先生”。


    他,在她眼中,是無以攀望的高度。


    他收她為徒,複而又收為養女,他每每下江陵之時都會關切督導她的詩文學論。


    那年她由江陵一路苦苦而來,那一聲“義父”喚出了自己十三年的辛酸孤苦。


    他在他的書閣旁建起粉垣高桐的後院,親手題名為“瀾亭”,她日日穿梭於書閣和瀾亭間,她為他挑燈校正書稿,時常會連夜不眠,他亦會心疼她,差義母送來滋補的藥膳。


    他笑著對她說:“瀾兒,我為你尋了良人。”


    她的聲音亦在風中飄泊:“義父的主意就是瀾兒的決定。”


    兩袖清風﹑滿腹經綸,這些虛華,她偏偏於他身上看到用破一生心隻愛一人的忠貞,這一分決心和堅守實以難得。曾幾何時,那亦是自己苦苦追尋的。如若說家人,除了義父,她江瀾還有家,還有親人嗎?


    “瀾兒,你來了。”花亭處的身影持杯而望,他看著她自昏黃的燈盞下步步維艱,一時恍惚了起來,這個女兒,是不是因他,一路走得太過艱難了。


    “義父,安。”隔著遠遠的,她笑意輕雅,溫聲間蹲了下去,即是一禮。


    “過來吧,你義母準備一桌好酒菜,我正愁一人獨酌呢。”


    亭間馨香撲鼻而入,江瀾知道義父從來都是喜歡熏衣染香,他骨子裏有著文人墨客的風雅,不盡是權臣名胄的世俗禮教。夏相執一壺冷酒,目色亦隨之冷下來:“瀾兒,這一次,你魯莽了。”


    江瀾忽一驚,口中的冷酒緩緩吞下,咬唇間抬了眸子:“義父?”這一次,她做的實在周密,無論怎般也不會想到義父還是能一眼看破。


    “你,又隨意而為了。”夏相輕歎了口氣, 鬢間風華盡染,“靜妃的事,你是做得急了。我隻要你護好長生,你卻險些又將自己陷於泥潭之中。”


    雙童烏如漆墨,江瀾唇際微顫:“瀾兒不想看著那個孩子出世後會危及長生。況且義父要以長生牽製皇帝退位禪讓,霍靜生子,外戚勢必風起雲湧。他日皇帝若有霍氏外戚的靠山,義父亦是更難牽動朝局的。隻是…瀾兒也未料及那女人身子如此嬌虛,竟…”


    夏相驀然闔目,不忍再聽下去,自己亦難相信這女子何日裏變得如此心機縝密,出手狠絕,“瀾兒,當年你亦是被牽連進去的,所以…義父實不想你再有個閃失。”


    “義父放心,此次瀾兒做得格外小心,絕無漏下半點蛛絲馬跡。”江瀾忙做解釋,情急心慌下不由得盡數交待,“這次,不僅沒有牽扯到瀾兒,凡是拉了皇後下水,如此一來,義父更不用擔心汴梁雲家勢力雲集。”


    “你倒是…處處為我思量。”夏相長歎一口氣,斂袖而道,“隻是,瀾兒,債欠多了是要還的,尤其是人命。”


    “義父。”江瀾猛然轉向青陵紋石桌前的身影,絕然道,“義父萬不用存有罪孽之心。孽,都是瀾兒自己做下的。義父自是上善若水,穢汙惡名皆由瀾兒一人承擔,絕不累及義父。義父什麽都未做過,一切…都是瀾兒。”字字泣血,句句真心,她恨不得把這一顆心端給他看。自那一聲義父叫起,她這一生便是誓為犬馬。


    夏相大怔,心痛下幾分,滿目苦澀哀寞。這一條迷途,是自己無意間引她邁入,終是無力牽其而出。空喚出一聲瀾兒,再言不盡其他。


    “義父,眼下並非你我推讓之時。”袖籠中一縷冷香襲上頓時平複了心緒,江瀾滿目淡然,言下再無半分猶豫,“義父之前尤提到…把控不住司徒遠。若是此般,牽製他又如何?總是有弱處能由我們牽製的。逼他…同我們站在一條船上。”


    “他連江陵侯的老麵都不顧及,可見這個人實難牽製把握。”夏相直了直身子,噙出絲笑意,冷而又澀。


    “聽說他莊子裏的女人有了身子。”


    “那個不是他在意的。”夏相袖間一甩,站起身來,背向江瀾,遠望夜景斑斕,看不出一絲情緒:“他在意的那個女人在豫園裏,倒也是有了身子。”


    無以逃避的刺痛狠狠穿透心底,縱然她再冷靜自持,從心底繚繞的火苗遲遲不肯湮沒,悲涼複又哀戚的雙目緊緊攥著眼前的背影。全無道理,他是司徒遠,是絕然不會動半絲情意的司徒遠,他怎麽會在意?!豫園,為什麽是豫園,那個女人沒有資格代替自己住進那個園子,她端慧正王妃的園子由不得那個倚樓賣笑任君挑選的賤人踏足,她簡直是髒了它,亦髒了他。雙目空洞,恨意穿透了滿腔情懷,洶湧間再是無以抑製。他是忘了自己嗎?還是恨到再不肯憶起,他怎麽就領著那女人住進了他和她的園子。他怎麽就忘了,那是她的!那王府裏,他是天,她為地,他們互為天地!那裏的一磚一瓦一花一草皆是自己的,他怎麽就轉手扔給了別人?!


    “那個女人…撫養著你的兒子,她對司徒一很好。所以,你或許可以少一分恨意吧。這樣也會好過一些。”夏相目光直撞入冷月,似想從月盤子裏記起那眸子,是熟悉中的真切清澈,倒是像了誰的?


    “憑什麽?!”江瀾甫一冷笑,唇際死死咬緊,血痕沁然,“她憑什麽?”


    夏相回了身落目於她近乎癲狂的絕然,歎息中,亦不忘記提醒她:“不要想著動那女人半根手指頭,司徒遠不允,我亦不會允,我不想逼他逼得太緊。逼緊了,他會反過來咬人的。”是,他從未有心要同那男人對著幹,既然是他不讓動的女人,那就避開她。總之,他眼下隻要盡力拉攏則好,他們之間分歧越少則會走得更近更遠。隻是江瀾如今的反應倒是更引人擔憂。周歲宴總歸是要見到,與其到那時驚慌失措,不如現下絕望悲涼一番。


    然,他由不得她這番墮落消沉下去。


    心下多少湧出些不忍,出聲勸慰道:“瀾兒,你不要急,最後…那些盡是你的。”


    “我不甘心!”四個字淒淒切切複錚錚,決絕而又壯烈。原來時間不過是流水一瞬,十年前,她江瀾亦是這一句。


    冷月當空,青山未老。然,昔往頓逝,人事皆非。


    福安殿,是皇帝出生的殿閣,此番由來為小皇子慶生,實未有前例,又足見聖心龍寵。


    未時不到,豫園的轎子就已入了中宮,停在壽安門前。司徒遠先出了轎,定定望著壽安門好一會兒,樓明傲隨後的軟轎這才安安穩穩落下。每每入宮,一身裝扮是必要的,隻她現在身子重了,反經不起珠沉玉累,索性素雅幾分起來,與往日大不相同。司徒遠起先也莫名驚詫著,忽又想起來這幾日她身子漸腫恐是真的無力,明白過來後更是心疼上幾分。一路上隨著她的步子走得極緩,偏樓明傲一處走一處說叨,平日裏半刻功夫的路程,由著她逛了大半個時辰。


    入福安殿,頓時熱鬧了起來,各色宮燈齊放,殿內不僅亮如白晝,反倒五色交織,頓顯出幾分童趣意興。四下一打探,果真是用了心思布置的。這一出晚宴同任何筵席都不同,桌角盡是磨平了鋒利麵,滿殿玄色大理石地磚亦都鋪了厚厚的毛毯,連著桌案都比往日矮下幾分。宮侍內應皆是以往的四五倍人數。


    大殿中正央擺了張半人來高的長案榻用以小皇子抓周,規模甚大,足是七八張案榻拚出來的大小,放滿了各式物件,筆墨紙硯﹑金鑲玉器﹑名貴團扇﹑泥人畫冊,吃食藥膳,但凡宮中有的,能想到的盡是鋪陳開來。沿榻四周皆是於設計中特意加了紅木漆扶手欄圍以護幼主周全。


    樓明傲隨著司徒遠在那長桌案前愣了好半會兒,拉上司徒遠袖間輕聲問著:“相公,你當時抓了個什麽。”


    心下一抖,司徒遠手間微攥,隻記起嬤嬤說他周歲宴時正逢雲妃再度小產,那一次就也這麽錯過去了。落目於樓明傲眼中,隻淡淡一笑:“不記得了,你倒是抓了什麽。”


    “還用問嗎?”樓明傲嘴角微微牽動,幼年記憶於她似乎本就是完美無缺,“我娘說就沒見過誰家周歲的孩子那麽貪心,榻上的金子銀子寶貝玩意全被我攬在懷裏直到走不動路。我父親倒是把硯台一並扔我懷裏說也不差那一個,反被我狠狠瞪上一眼。”


    司徒遠隨著笑了,她那頑皮樣倒也很容易就想了出來,無不就是整日裏胡攪蠻纏陽奉陰違直吵得夏相那麽個好脾氣的人都要頭痛了去。


    正說鬧間,門亭處小太監喚了一聲吉時到,眾人皆停下各自的寒暄,一並走到桌案的西北東三麵,直空出了南端的沿麵沒有人。樓明傲恰巧正站在西拐角處,說好也不好還算過得去的位置,無心跟那些達官命婦爭位奪眼力,隻老老實實由著司徒遠一邊站著即好。


    “吉時到”連報了三響,翡翠珠簾猛掀了開,上官逸幾步奪了出來,身後隨著懷抱長生的江瀾,以及一幹嬪妃隨侍。眾人頃刻間跪倒了下去,山呼萬歲間,聲勢如雷。上官逸今日倒是難得歡愉,抬眸間隻道:“今兒是家宴,大喜的日子,眾愛卿們就無需多禮了,隨意即好。”


    皇帝雖是這麽說,該拜的還是要拜,行禮問安盡數周全後,方一個個垂首起身。樓明傲的視線匆忙間越過上官逸,於其身後尋著那小身影。


    長生今日身著一襲絳色正紅襖子,金鑲玉的長命鎖足有拳頭般的大小,想必是貴重至極,偏他戴得不亦樂乎一點也不覺著累,一隻小手還緊緊攥著一端直把自己肉嘟嘟的菱唇往上湊。抱著他的江瀾仍是一身宮服打扮,隻借了個喜慶亦是換上了品紅團花襟裙,嫵媚嬌豔中不知又奪上多少人的視線。


    這一處,樓明傲隻死死盯著那小人,連一記微小末枝的動作都不容錯過。司徒遠隻於垂首間漫不經心的把弄大拇指上的佛手凍扳指,似乎是躲著什麽人的視線,這一枚舊扳指,舍不得扔隻是因為那是先皇賞下的。


    江瀾於眾人視線中穩步走上,動作輕柔將長生放在榻中央,笑聲連哄道:“長生,瞅個自己喜歡的拿。”


    往日裏最聽江瀾話的長生恰似未聽到般隻顧著擺弄脖子上的長命鎖,急得江瀾又喚上幾聲,長生才慢吞吞爬起來。腳下的羊皮毯子踩得暖而舒服,不由得雀躍著跳上幾步,嚇得圍一處的宮侍忙要去扶,反被上官逸出聲攔住:“由著他跳鬧吧,摔了也不怕,既是他抓周就任他跑腦著選。”


    榻案上的小人隻光顧著咯咯瘋鬧,全然忘了要取東西,想也是日裏見多了這些名貴什件,自也是不在乎了,估計這桌上隨便一處東西都由不得他脖子上的鎖鏈金貴。但見他在案上滾了又爬就是不出手夠個東西。忍耐多時的江瀾終是按奈不住,拉過長生抵著小下巴蹭著他光亮的額頭,親昵道:“長生乖,姆娘看那朱毫不錯,你取來可好?!”說著不忘在長生額頂親上一口,手指著西拐角放著朱毫硯台的方向。


    樓明傲萬沒想到這孩子長得這般快,已然能自己爬走,心下也不知是喜還是酸,隻看得呆呆的,說不出一個字。再一見到那姆娘和長生甚為親密,心頭倒似被一隻手狠狠抓了幾下,透不過氣來。


    上官逸方才一直含笑的眉目微有所收斂,由著長生這般鬧下去誤了吉時可見不好了,右手漫上腰間撤了一個錦緞囊子使了個眼色遞給隨侍的太監,那太監一看是從主子腰間扯下來的,不用想也知道那是個什麽東西,顫顫巍巍接了過來,幾步走到那朱毫墨台前一處放了下去。


    恰長生慢悠悠走過去,看見那硯台上多出個不一樣的囊子好奇了一番,繞著那囊子爬了一圈,終是沒能上去夠。正欲回身間忽看到不遠處立著個圓鼓鼓的身影,這“東西”倒是他從未見過的,好奇心隨即勾起。拍著手軟軟的站起身,手腳腕子上皆是套了長命環,走一下便是叮當作響。


    樓明傲吸足了一口氣,猛盯著紅影子朝著自己走來,粉嫩紅潤的小臉於眼前一步步清晰著,他竟是生了雙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眸眼。一路迎上間,咯咯笑著,天真而又爛漫。


    鑲著金邊龍紋的軟袖於眼前晃了晃,那隻又暖又軟的小手忽就拉上了自己的衣角,奶奶的一聲:“娘——娘——”


    “嘩”得一聲,樓明傲忽覺得心底有個什麽東西頃刻間碎掉了……


    (下一章節不能如昨晚所說早上齊發了,嗯,實在太困。可能到機場再發吧。這一章節沒來得及校對,錯別字什麽的….直接忽視吧…..)(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www.qidian.com,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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