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西小宅,雨落如繽紛。


    小允的步子很輕,邁到內屋躲在屏風後看向羅漢榻間擁在一起的父母,很久以後,他依然清晰地記著那個寧靜的午後,母親安然的笑意,父親眷慕的目光。


    “相公,下雨了。”懷中的女人翻了個身子,笑睨著身後的男人。


    司徒遠微一點頭:“嗯。”


    “相公,我好累,似要睡下了。”


    他眼底有無以捉摸的絕望,縱然心裏千百番不願,麵上仍是勉強笑了笑:“好。”


    “我醒來…第一眼就要看到相公。”眼中氤氳一片,她渾身倦怠極了,仿若油盡燈枯。


    “好。”心刺刺的痛,司徒遠揚了眉眼,笑意微薄,他換了一個姿勢,由著她躺在自己懷中更舒服些。雨聲漸密,聲聲延綿如泣如訴。兩人默默望著彼此的眼底,那裏攢滿了所有的情緒。


    她安詳的笑著,眼眉輕輕彎起,唇角掠出完美的弧度,這是她的招牌笑容,她要他永遠銘記在心,無論他今後的人生會穿梭而過多少女人,無論那個最終陪他終老的賢妻是誰,他隻要記著,這世上隻有一個女人會對自己這般溫柔的笑。從他們初遇的第一天起,她皆是笑著的,無論真假,她從不掩飾自己的笑。


    其實她還有許多話想要托囑,隻再無力言起。她想要紫檀木的靈位,而非陰沉木,她要想要那上麵的字刻著“吾妻”而非“愛妻樓氏”,她想要他為一雙子女編造一出美麗的童話,她要他們記著她隻是去了很遠的地方逍遙自在,而非要他們守孝靈前。


    “相公。”她拉上他的袖子,視線已模糊,隻笑意不散,“怎麽辦?!我似乎…愛上你了。”


    他徐徐抬眸,流光一溢,深眸明潤,溫柔的蹙眉,淚中含笑:“我知道。”


    “隻是知道啊。”她笑得明麗,玩笑間隱隱的顫抖,知道也好。


    司徒遠握上她的腕子,輕輕吻下去,作勢要再答,反被樓明傲出手堵住了嘴。


    “眼下不要說,我聽不清楚。”那個回應,她想聽又不要聽,不聽怕會遺憾,聽了更怕不舍,無論怎般,都不得圓滿。她想起小時候父親常說,做事說話不能太滿,總要留住一些才有日後……


    司徒遠緊緊抿了唇,一手擒著她的腕子,她說不說,他便絕對不會再出聲,他…總是聽她的。癡癡的望著她,細細碎碎,不錯過一分一毫。


    “等我醒來,再予我說罷,第一句話便是要聽你說。”她疲憊的垂下睫毛,最後一絲晶瑩掩在雙眸中,微微歎氣中,有遺憾,有不舍,亦有無法言表的情緒,卻沒有一絲悔意。


    順著屋簷落下的雨簾漸漸弱下,屋內散佚著月梨花的清香,雨後初晴,星星點點的陽光穿透層層雲霧溢在女子周身,柔柔綿綿。男子擁著女人的,身肩緊繃,卻隱忍不住地顫抖。他輕輕地闔目,似悲喜皆無,目光漫向窗外愈見晴朗的蒼穹,他第一次知道,原來天不高亦不遠,生死之隔卻是超越天地。


    死別,她心中有他,且裝了他的許多,不過是生死輪回,這一世修得不夠,還可以求來世。


    生離,她的記憶中再沒有自己,他們之間的一切不過是水月鏡花,雲煙一場。


    最後一滴淚幹涸在眼底,他輕輕放下了她,她既然做不到放開,便由他來幫她。


    生離,死別,他終究選了前者。


    雲霧完全散開,樓明傲沉睡的唇邊散著笑意,清透明潤如同初生的嬰兒……


    屋宅前停著一架馬車,墨蘭色的帷幕由風揚起,車中的女人睡得平穩。司徒遠最後望了一眼那淺闔的眸眼,似乎隻一輕喚,她便能醒轉。他這樣的人注定要失去許多,明明知道愛了便注定要失去,由渾然不知,到自欺自騙,他終究還是毫不顧忌愛了這一場。


    她不是他命中的過客,是他的根結。


    雙唇抿直,似下定了決心,他猛地放下帷幕,隻落下的手掌隱於冷袖中隱隱顫抖。身後迷惑不解的阿九嘟嘟囔囔的問著:“父親,娘親怎麽了?!”


    冷風吹展了衣袍,落墨的身影壓下午後明豔的陽光,聲音穿透撲麵而來的風:“她睡了。”


    “那這是要送她去哪呢?!”


    “送她去…能醒的地方。”淡漠的轉身,艱難離去的身影於馬車起轆的瞬間更冷了。


    不知走了多遠,似乎走到了宅院的盡頭,再無前路,他終於停下腳步。陰影中現出那個身影,月白袍子不染一塵,他靜靜望著司徒遠,眼中轉不動蕭索淒楚:“她走了。”


    司徒遠未點頭,繞過上桓輔,寂寂的停在另一端,心口麻麻的,酸而又澀,一寸寸裂了開。不知為什麽,他前所未有的平靜,仿若天地都已不存在般。耳畔想起許多年前二人毫無意義的對話——


    “相公,你心疼過嗎?”


    “沒有。”


    “很酸,很緊,然後心要裂開了。想喊又喊出來,心髒的地方空出了一個很深的洞,什麽東西都填不滿。那一刻,你覺得死亡也不痛了。”


    司徒遠輕咳著笑了兩聲,原來心痛真如她的戲言,猛吸了口涼氣,猩紅的血色由口中滑下……


    明佑山莊,豫園,京西宅院同時掛起了素綾白幡,世人皆知道,司徒遠家在治喪,隻不見墳塚,不聞哭靈,不見棺柩。祠堂間卻多出了那麽個紫檀木的牌位,沒有姓氏名諱,隻刻著“吾妻”。


    又一場雨連下了半月,明佑山莊的屋簷漫生出雜草片片,東院沉寂了太久,安靜到無人再願推開那展裝設精美的紅銅鑲金朱門。


    正院書閣間的男人化開了墨,手捏朱毫,落跡於金箋之上。窗前的九尾彩蝶鳳鳥於籠中撲騰了三兩下,鳴了聲又安靜下來,這鳥是樓明傲的最寵,本就是一隻普通的杜鵑,偏偏被她喚作什麽九尾彩蝶。司徒遠聽到動靜,索性放筆,背手行至籠前,一隻手撥弄著籠欄,聲音淡淡的:“可是又餓了?催我予你加食?!一日五餐,你倒是隨了她的習性。”


    說著由窗邊的碗中捏出幾粒糠粒以食指托著送到它嘴邊,隻杜鵑眨著眼睛並不低頭啄食。


    司徒遠一時出了神,微眯了雙目:“我知道,你不是餓了。你也是想她吧。”


    細細的腳步聲傳來,司徒遠忽而警覺,若沒楊歸通傳,絕非有人能肆意闖入正院。聞這腳步聲細細碎碎,像極了女人的步子,隻是又比常人輕快。心下一轉,既能隨意闖入,又走得坦然輕快,可是她醒轉了,她還記得,她回來了?!身子陡然一震,視線忙轉向門口。


    門由外邊推開,迎風站立的女子沾染著雨水的濕意,她有著同樣清透的眼眸,柔柔笑意中亦摻雜了幾絲狡黠,偏她無論何時都是那一身粉紅色的裙衫,春夏秋冬,皆是如此。


    她歪著頭,笑得簡單:“我來看看你。”


    司徒遠平複下心緒,無論怎麽努力都扯不出一絲笑意,隻微微頷首:“你來了。”


    君柔回身關門,外間夜色正好,風亦是柔柔的,隻屋內空有光燭,卻無暖意。她走至他身前,尋了個位置坐了下來,繡鞋濕漉漉的,裙尾亦濡著泥汙。


    “她還在睡,睡得很香很美。”她又笑了笑,坐在高高的端木椅上蕩著雙腿,神情一如孩童般。其實有時候,她的語氣神色都很像她。


    司徒遠習慣性的皺眉,目光深遠悠長。


    “你別擔心。”她看似安撫的迎上他的目光,“她會醒來。我隻是想讓她睡得久一些,睡到先忘記了樓明傲,再忘記了夏明初。”


    他將身子轉到另一處,不知望向何方,蹙起的雙眉並未展平。


    君柔袖子一甩,扔過去一個玉祿青胡瓶,淡淡道:“這一回該你了,這是第二個條件。”


    “第三個呢?”他接過瓶子握在手中,卻問著。


    “我還未想到,總有想到的那麽一天。”


    司徒遠點了點頭,他是信守承諾的人,絕不會食言,隻看了一眼手中的胡瓶:“這又是什麽。”


    “從孟婆那裏借來的湯。”君柔拍拍袖子,“或者說我偷的好了。我是為你好。”


    為他好?!司徒遠苦苦笑了,捏著瓶子愈緊:“我很好,似乎不需要。”


    “不是需要,是必須。”君柔定定的點頭,她不是不信白無常的法力,亦不是不信司徒遠的承諾,隻她希望凡是盡善為美,“這是第二個條件。”


    司徒遠沉下冷眸,許久綻出冷笑,似下定了決心仰頭間滿滿一瓶玉液盡數落於喉中生生咽下。君柔動也不動看著他的喉節艱難滾動,聽著胡瓶落地的脆響,最後一絲不安終於塵埃落定。


    司徒遠回身幾步走到書案前運墨,重起了筆落在冷箋之上。


    她的眼中繚繞起雲霧,輕輕言了道:“謝謝了。”


    司徒遠手中不停,似未聽見,又似與她隔開了兩個世界。君柔由椅中跳下,步至門前,忽聽身後人道:“她對紫桐木敏感,不要用桐木的薰香。”


    她駭然轉身,眼眸流轉於地上的胡瓶中,又轉至他身上:“怎麽會?!”


    “孟婆湯也不過如此。”他淡淡地笑了,眼中卻無一絲笑意,抬眼見迎向她的注目,“我喝了六世的孟婆湯都未忘記,隻這小小一瓶又有何用?!”


    驀然一驚,君柔雙目映著燈燭之光,臉色卻是慘白若雪,啟唇間微微顫抖,似笑非笑,似驚不駭,甫一出言,涼氣入腹:“是你?!”


    (想提醒開虐了一小把,似已來不及,不過這也不算太虐,虐虐司徒也好。)(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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